大雪不停,遮盖了战争造成的满目疮痍,萧瑟的天空响起沉闷的炮声,稀稀落落,像是迎新岁又像是送去者,杭州城在战乱中迎来了又一年除夕。
天色尚早,但街上已经不见一个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这是多年的战乱令百姓养成的一种习惯,不知谁家先亮起了灯光,然后一家又一家相继亮起,金黄色的灯光从门窗的缝隙中透出,令这座曾经名甲天下如今破败不堪江南名城增添了一些生气。
为怕招祸,百姓在夜里是从不点灯的,或许是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了,所以用这种正常又反常的行为来祭奠这个酷冷的除夕夜。
钱塘江边,衣衫单薄的少年迎着风雪而行,呼啸的江风灌入胸襟,冰寒彻骨。
西湖之约后,一直阴魂不散,令他日夜提心吊胆的江湖人士,再见也不见一个,仿佛一下子从恶梦中醒来,心中反倒充满了不真实的错觉。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但生活绝对无法再回到从前,前方等待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
四野寂寂,寒林漠漠,风雪之中一人独行,沿途经过许多破败的村落,却没有见着半家烟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少年又饥又冷,心中不住堆积被世间遗弃的郁愤。
太平军与清军多年来的反复拉锯,使民生凋蔽,百业俱废,杭州府人口十不余二,方圆百里无人烟都是正常现象。
钱塘江,静默而威严,如一条遍体鳞伤的巨龙,在苍茫风雪中逶迤东去。曾经舟船如织的盛况已经不复再现,旷阔江面不见片帆,水中时常可见半浮半沉的死尸,顺着江流飘向下游。
少年一声低啸,继续迈开僵硬的步履,转过一个河道,眼前是一片宽阔的滩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雪花还是芦花。江岸边立着一棵孤零零的歪脖子树,光秃秃的枝丫,连树皮都被人剥光了,裸露出苍白的树干。树下有一截断碑,覆着积雪的碑面上“周家渡”三个残字依稀可辨。
枯败的芦苇荡一半淹在水中,一半是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小深浅的脚印,显是被许多人,无数次翻犁过。
少年耐心地扒开一丛又一丛芦苇,翻开数十块江石,连一条虫都找不着。正自踌躇是否继续搜寻,水中的芦苇荡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挖地三尺,连芦根都被人刨光了,哪里还找得着吃的。”
少年警惕地看了看水线下迎风起伏的芦苇荡,默默站起身来,转身便欲离去。
“少年人,上船来吧,一道去碰碰运气,看看寒江中是否还有鱼入网。”芦苇荡里伸出一支竹篙,分开枯槁的芦苇,露出一叶扁舟。
舟的渔者身着破毡衣,有着时下百姓明显的特征,瘦骨嶙峋,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如刀刻一般,眼神沧桑而疲惫。
老人解下竹笠,花白的头发在风雪中零乱飘舞,他把竹笠递给跳上船头的少年。
少年拱手致谢,在老人的坚持下戴上竹笠,竹笠很破,根本挡不住江上风雪,少年身上却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四野暮合,夜色渐浓,轻舟在风雪江上顺流而下。老渔者控舟的一双手比寻常人大了许多,十指关节突起,就像数十年的老树根一般苍劲有力,在风浪中依然保持着平稳。
舟行三四里,风雪骤停,天上层云散去,露出明净的夜空,星光雪光映照江面,素白天地一片寂静。少年焦灼的胸臆逐渐平静,郁愤一点一点随风消散。
老人寡语,少年无言,唯有呀呀的橹声伴着潺潺的流水,轻舟快棹,渐行渐远。
再行二三里,江水中分,前方出现一片黑影,一个沙洲就象一块被啃去一口的大饼落在江中间,沙洲上荒草怪树,在夜色中魑魑魅魅。
两人抛缆登陆,轻微的响声,惊起数只夜宿的鸥鸟,沙洲之上到处是零乱的脚印,连积雪都无法掩盖,两岸饥饿的百姓时常结桴而至,到沙洲之上捡拾鸟蛋。
“下雪前,我在背风的水湾下了网,运气好的话,晚上许能吃到鱼。”渔者周老汉眼中似有一丝期待,令石刻似的脸上有了些生气。
周老汉对沙洲极为熟悉,一老一少快速穿过挂着冰雪的枯林,来到那处被啃去的缺口,也就是老人口中下网的水湾。
周老汉小心翼翼的收起一面破洞百出,早已不能称之为网的渔网。老人口中无意识地默默念叨,听不清是什么,似在祈祷又似在咒骂。许是老天垂怜,手上传来有力的牵动,网中水花翻动,破网中竟挂着一只十多斤重的****。
****在破网中翻动着白花花的肚皮,老人脸上不禁动容,刀刻似的皱纹如寒菊舒展,忍不住叹道:“看来这回真是托了你这后生的运气,这个冬天,大伙儿终于能喝上口鱼汤了。”
许是感染了老人的欣喜,少年脸上亦现出久违的笑意。
然而,那面鱼网实在过于朽烂,承不住大鱼的力量,****猛一挣扎,老人只觉得手上一松,渔网嗤得一声裂为两片,****在眼前沉入水中,老人的心也猛地下沉。
扑通一声,少年毫不犹豫地扑入冰冷幽暗的江中,双手一捞,一条三尺来长,白花花的大鱼离水飞起,落在沙滩上噼啪噼啪地跳动。
待少年湿漉漉地爬上沙洲,老人方才啊得一声醒悟过来,浑浊的眼中泛起一片莹光,心里诚心诚意地念了几声上天保佑。
多年战祸,原本颇有人气周家渡口早已荒废,近百户殷实的水上人家,现如今只余十三位老弱病残,官逆两军的轮流扫荡,村中连块能挡风的门窗都见不着。周老汉年轻时曾混迹江湖,颇有胆识,冒着生命的危险,在芦苇荡中藏得一叶小舟,便是靠着这条不足七尺的小舢板,周家渡才苟活下来十多人。
一块块雪白鲜嫩的鱼肉在破瓦罐中翻滚,蒸腾的香气结成浓浓的白雾,驱散了破屋中的阴郁寒意。经历浩劫的周家渡人,因为长久的绝望而变得麻木,因为长久的麻木而完全失去男女特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种表情,极似动物的一种表情,他们的眼中只剩下了食物。
看着一张张形同骷髅的脸以及一对对冒着幽光的眼眶,少年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惧意。
宁当太平犬,勿做乱世人。战争就像一个绞索套在百姓头上,太平天国一端,江南大营的湘军一端。在战火中,太平天国鼓吹的“均田地,人人平等”不过是墙上画的大饼,根本没有可能实现。清廷积弱,八旗子弟早已腐朽到了骨子里,镇压太平天国的主力湘军只是地方团练,粮饷军械皆要就地解决,这就注定了湘军带有一半的土匪性质,所过之处烧杀掳掠,做起恶事来比太平天国那些长毛贼还要理直气壮。
少年摸出身上仅余的数块碎银,放在火塘边,却没人去看在火光下闪着晶光的银子,一双双饥渴的眼晴里只有破瓦罐中翻滚的鱼肉。
少年默默走出没有门的门口,稍稍离开那令他窒息的房间,抬头仰望,苍穹威严俯视人间,足下素白,大雪无声静穆肃杀,少年心中惧意更增。
凌晨,江面雾气更盛,两艘浑身黑漆宛若鬼船的快艇破开浓雾,停靠在周家渡头,从船上跳下一个又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汉子,这群人身手敏捷,行动悄无声息,在云雾中恍如鬼怪。
周家渡村再次被战火点燃,破屋子中,少年看着一张又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孔被烟火吞没。连日大雪,这处无门无窗的破房子没多少可燃的物什,然而周家渡村的人竟没有一个人有逃出火窟的念头,任凭烟火点燃枯槁的身躯,也许能做个饱死鬼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唯一有反应的是周老汉,他在烟火中向少年打了个手势,少年看懂了这个手势,周老汉是让他快往芦苇荡中的小船上逃,老人的眼中有一丝解脱的笑意。
心中嘣得一声闷响,似乎有一道铁索崩断了,清澈的双眼瞬间猩红,少年的口中充满了血腥的味道。
“恶魔恶魔”迷雾中响起凄厉的尖叫声,仿佛遇见了恐怖至极的东西。
惊骇欲绝的惨叫声,以及沉闷的火枪声,不断在周家渡的烟火中传出,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