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兄弟
十二月,佴城地产融资资金断链的事刚爆发,符启明就联系不上了。我打了不少电话给他,一律忙音结束。发几个短信,见字回复!没回。奇怪的是,我对此并不感到奇怪。融资的事,人人都说早晚出问题。我也想着早些把本金提取出来,见好就收,求个安稳。但每一次拿到利息,取钱的想法从这个月推下个月,下个月又再拖一个月。
我想着如何跟父亲交代,那十二万是他棺材本。
父亲比我晚一天知道消息,打电话来问我。我告诉他那朋友一时联系不上。父亲说你是不是趁早去佴城找一找?
车进佴城,一道卡哨横在前面,乘客被叫下去逐一登记,姓名地址电话和身份证号,还要说明来佴城事由。老彭也在,且是这卡哨的指挥者,拿着一个蟹牌步话机时不时喊几句。我冲他打个招呼。老彭说你来搞什么?钱也陷进去了?
我没有登记,直接回到车上等待车子再次启动。融资的人太多,资金断链后提取不到本金,引发了恐慌,上街闹事。据说还有歹徒趁机混进人群干打砸抢的勾当。佴城当局担心周边各县融资群众不断涌入,导致事态进一步扩大,在进城各路口增设卡哨,盘查进入人员。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钱可能真的追不回来了。我打给伍能升、闪雄,一概打不通,所有的人神秘地消失了一样。实在没办法,最后我拨给陈二,竟然接了。电话那一头一片嘈杂,肯定也忙着,融资的事搞得每个人都焦头烂额。
他走到相对安静的地方,问我什么事。我问他知不知道符启明的情况。
“你帮我卧底,还是我帮你卧呀?”
“二哥,互相帮忙嘛。卧底也是人啊。”
“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把钱交给他去赚利息了?”
我只有承认。
“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小子不会卷进去。虽然符启明不是房地产公司的人,但也脱不了干系。他可能是被专案组的人控制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现在我抓的是治安这一块。你不要急,我有空再去打听打听……”
“我应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融资总额一百多亿,二十多家房地产公司扯了进来,都要被清查资产情况,最后才能制订退赔方案。事情搞这么大,还不是政府来擦屁股?”陈二缓和了些口气,又说,“不要急,耐心地等,不可能是血本无归。要是你投的公司清算以后资债相差不大,有可能全额退赔。过一阵,政府会叫融资户申报数额。”
陈二的话稍让我放心,回到广林,我没给父亲打电话。回到家,抱着女儿心情才会好点。
父亲次日打来电话,我当然敷衍过去,说那朋友正在想办法。又说,凭我和他的关系,那边一旦有钱他会优先解决你这笔。
更大的麻烦出现在几天以后。县电视台反复播出通知,融资群众,有单位的以单位为单位分别登,整理成册后盖公章上报;没单位的,集中在县政府专设办公室登记。去登记的人很多,我排了三个小时,得以坐在搞登记那个眼镜妹子的面前。她先是问数额,接着问我钱投到哪家公司。我想起符启明曾经说过会将我父亲的钱放到邱老板那里。邱老板的陵园叫盛泽陵园,这个我记得确凿无误,就跟眼镜妹子说:“我家的钱投在盛泽陵……盛泽公司。”
“我们负责登记的是二十七家公司的融资情况,没你说的这个公司。”
“老板姓邱!”我赶紧补充,“邱守存,你看看他的公司是不是有别的名字?”
“把那家公司给你开的收据拿出来我看看。”
“……没有。”
“搞么子搞?”眼镜妹子瞪我一眼,又问,“有什么拿什么出来,起码也要打张条吧?”
“什么都没有。”
“什么手续、证据都拿不出来,话不就由你说吗?你既可以报一百二十万,也可以报一千两百万。怎么不干脆多说一点?”
“同志,不多不少十二万。是我家老爷子一辈子的积蓄,不是我的。”
“你把你家情况搞清楚再来申报。下一个!”眼镜妹子颇不耐烦地撵我走。她的态度激怒了我,我往背后一靠,捋直上身,端正坐好。我说我要是不走呢?眼镜妹子蛮有经验,冲我说:“你不走我走,你来办登记好了。我正发愁没工夫休息。”说着她端起水杯,离位往办公室外面走。后面无数的群众拥上前来轰我,要我滚蛋。众怒难犯,我想,他们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把我啐成丐帮帮主。
我回到家里正想着怎么应付父亲,他就已经赶过来了,听他上楼的脚步声我就感觉事情不妙。父亲把楼梯登得咚咚响,像是擂响了战鼓。我女儿睿智地哭起来,像是拉响警报,我愈加感到无处躲藏。父亲走进来,问我去登记了没有。我说还没有,明天去。
“你还敢骗我!”父亲双眼喷着怒火,说,“刚才你去登记了,你的朋友根本没给你办手续,也没打条。老周老马老王都在那里登记,看得一清二楚,全告诉我了。你还骗我!”
“不要急,我再去找那个朋友。爸,当初是你自己主动要融进去的,我还劝你……”
“孽障,你想往我头上推是不是?我叫你送钱不打条子不办手续?你有种,要是我死了,你妈也没几天好活。你逼死了双亲,我看你活着有什么脸见人。”
女儿哭声越来越大,她都感觉到气氛不对头。我只好对他说:“爸你忍一忍,小花在哭哩。等我哄一哄。”我的女儿乳名小花。
“你这孽障,当我跟你开玩笑是吧?”父亲真就在我眼皮底下哭起来,老泪四溢、纵横、滂沱、婆娑。
我没找到邱老板,只找到邱老板盛泽陵园的管理处,想查一查那十二万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邱老板没有房地产开发的项目,也没有任何社会融资的行为。若我不信可以报案,若我不走他们报案。
不后悔是不可能的,幸好知道后悔没用。人的适应能力强,我的心态从不相信到愤怒到无奈到默默接受,只用了一周左右的时间,然后变得嗜睡。前一阵可能有些失眠,自我的调整又搞过火了,失眠一下子变成嗜睡。王宝琴体谅到我遭遇这事有多窝心,一下子变得善解人意,我睡着了她尽量不打扰我。要是小花哭了,她还会将她抱到别的房间,哄她说你不要哭,不要吵着爸爸。爸爸多不容易呀,钱赚不来,往外面送却快得很哩。
快过年了,我上街买东西的心思都没有。兜里其实还有两千多块钱,还没到老黑白片常演的断顿份上。前些天,我妈偷偷塞了千把块钱给我,我哥给了八百,他们提醒我不要让我爸知道。其实我爸也塞给我五百。那天,他找我主要是提醒我千万不要把他痛哭流涕的事抖出去。临走,父亲铁汉柔情地说,“钱不是给你的,给小花多买点营养食品。她正在长身体,你亏待了她我把你打回娘胎。”
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翻个身醒来,听见王宝琴在外面逗弄小花的声音,又听见她吹起口哨指导她小便。她故意把口哨吹得像是鸟叫,小花也嘁嘁喳喳回应。我这才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冬眠的狗熊也应该醒了。我感到羞愧难当,一骨碌坐起来。这一阵天气都特别好,每天阳光普照。我走进超市买年货,一手一个提篮去采购,手机响了几次我懒得接。
回到家中,我把手机掏出来一看,未接电话是符启明打来的。手机屏显示他的姓名,那三个字嵌进我眼底。我拨过去,却是无法接通。
晚十点,他又打来电话,劈头盖脸问我最近好不好。我说还可以,你最近怎么了,现在在哪里?我心里说托你的福,最近我可想死你啦。
“……一言难尽!”他无限沧桑地感叹了一句,然后说,“我知道这个把月你肯定恨死我了,其实都是身不由己。明天见面再说。”
“我没恨你。”我发现这句话也是真心的。
“恨也没关系。”
次日上午,他打电话叫我去抓篓湖见他。
“你在抓篓湖搞什么?”
“还能搞什么?钓鱼,钓上来直接片着吃。”
见他还有这么好的心情,去抓篓湖的一路我都精神抖擞,阳光透过窗玻璃晒得我外焦里嫩。我在佴城城南转车,又在破中巴车上颠簸个把小时才到抓篓湖。来抓篓湖钓鱼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是举家过来铺了餐布在湖边野餐。环湖的大片草地停满各种家用小车。我穿过约摸二十辆中低档车,看见符启明朝我招手。和他一起的有好几个人,我认出何冲以及几个外地老板,都是以前金泉茶楼上见过的。
他扔我一根钓竿钓鱼,扔我一副太阳镜。我没戴,问他这个月是怎么了。
“别说了,被人带走,没法和外面联系。”符启明说起经历,尽量显得轻描淡写。融资断链的事情爆发以后,符启明被专案组隔离审查,还被送到拘留所,一待就是二十来天,目前属于监视居住,他想离开佴城要向专案组打报告申请,经有关部门批准。
本来他想去广林看我,手续太麻烦,只好把我叫到佴城来。
专案组的人把他控制以后,他表现得很配合,很乖巧。赚到的利息,他全部退清。回扣的部分并不在他手里,专案组的人也从相应的账目中一笔一笔查清,证明符启明交代的情况属实。对于罚款,他接受得比较干脆,这在专案组审查的涉案人员中表现较为突出。别的涉案人员无一不是百般狡赖,妄图瞒下一点是一点。具体的罚款额,符启明与对方进行了态度友好的磋商。
“这次的事情,我大概损失了两套房产。不过已经是万幸了。”
我问他:“邱老板的公司没有融资,这是怎么回事?审查名单上没有他的公司。”
“呃,忘了告诉你,你的钱我是放在何冲那里。”他指了指那边,何冲正和一个操粤语的妹子调情。符启明又说,“我是以我的名义放过去的,没有给你单独开户,利息通过我转。有两次,他们公司的利息没及时出账,我还给你垫付,也没专门跟你说。反正,我给你担着。”他拉了一下竿,钓钩是空的,换一条红虫,又放下去。他说:“实不相瞒,我在何冲手里拿的是六分息钱,这次我赚了你的差价——不是故意,已经搞成习惯了。恨我不?”
我没有吭声。账不难算,仅我家这十二万,他每月能赚走两千二。他赚一点我抽一份,到我父亲手里只剩三千。要是父亲得知实情,肯定觉得自己比杨白劳还苦大仇深。杨白劳再苦再累,喜儿好歹和他是一条心;换到我父亲身上,喜儿和黄世仁里应外合。
“但是,你和别人不同。我赚了钱,也帮你担着风险。”他自我开脱。
我还是没吭声。
他又顺着话题扯到何冲。何冲搞的楼盘小,融资额度不大。他嗜赌的名声在佴城尽人皆知,没几个人敢把家产押到一个臭名昭著的赌棍身上,没想坏事变成好事。相反,这一次何冲被其父何大道拖累。何冲的公司是依托泰尚皇城搞起来的子公司,虽然何冲自己这边资债差不多相抵,但事件一发,专案组把他的资债并到泰尚皇城里面一起清算。何大道融资数额是二十七家公司里最大的,清算以后,对融资户的退赔额度不会超过及格线。而且,退赔时会减扣融资户业已收到的利息。
如果按60%退赔,再减扣我收到的利息,我家那笔大概还能要回来三万多。我心里大概有了底,稍稍放下心来。愿赌服输,还能退回来的钱,就当是赚头。同期,股票打夯似的猛涨猛跌,股民动辄百十万财产化为空气,他们又能怎样,难道捡起石头砸天?
我问:“春姐呢?歌厅关掉了,饭店也转给别人,她去哪里发财?”
“她这一手栽了,不坐个十年八年出不来。过她手头的融资款有七个多亿。她嫁给光哥,我算是和她撇清了,要不然……”
那边,广东妹子一时兴起(十有八九嗑了药),想脱掉衣服往湖水里跳。何冲赶紧把她拽住。虽然阳光普照,气温却不过十来度。符启明看着那边,鼻孔喷响,笑起来,喃喃自语地说:“没想到这么快,何冲这小子就反过来跟我混了。他老子这回不死也脱几层皮。”
“外面不是都在传,何大道非死不可吗?他是融资最大的。”
“何冲什么都没有了,眼下正宗穷光蛋。你就知足吧,有妻有女,其乐融融。”
在湖边的酒店吃了一顿酸汤鱼,喝了酒,符启明要我把银行卡号再抄一遍给他。“放出去的钱不知几时退赔得下来,你这边我说担保就一定负责到底。”他把我抄的纸条妥善地夹进皮夹,又说,“利息你一共拿了多少?四万是吧?好的,我再还你八万。你也不要往外说。这种事情……”
“放心,兄弟!”
“兄弟!”
翻过农历年,符启明给我打来五万块钱,两个月后又打两万,最后一万块钱是六月中旬到的账。我及时打到父亲的账上。这几个月除了看书备考,我还找了些零活,出去跟车押货,赚了些钱。父亲这笔账基本是平了,他又可以安心地打麻将。经过这次事件的摧残,父亲受了刺激,也可以说是对财富有了全新的认识。他打牌不在乎彩头,上了桌,别人打得再大他都不憷,一天输个几千眉头都不皱一下。他的老脸不光爬满岁月的痕迹,还有宠辱不惊输赢无意的超脱。这边的房贷他没还,手头还剩五万块时,他赶忙放到一家矿山收七分利息。我妈哭了几回,问他再断链怎么办?他说再断链就认栽,拿不回来拉倒。
“死了都没棺材埋哩。”
“一把火烧掉!”父亲说,“装泡菜坛子里。”
2.南湾村17号402
十月份,我又去参加成人考试,通过余下的课程,攒够了及格小票,兑换到法学本科文凭。小花可以托幼了,我哥住的小区就有幼儿园。眼下,我要找个相对稳定的事情,虽然还没考到律师执照,但可以从法律工作者做起。广林太小,扯来扯去都是亲友,接案子得罪人。我想到去佴城找事。
我在广林憋了几年,想到去佴城,得来刑满释放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