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同学请尽速至教职员室报到。』
是广播社女学生的声音。
『三年级的三鹰仁同学,高津老师有事找你。重复一次……』
同样的内容广播了两次。
恢复宁静之后,仁站起身来。
空太抬起头,仁则以眼神示意什么都不准说。高津老师负责指导志愿填写,所谓的有事一定是有关报考外校的事。
「你们两个人太奸诈了!只用眼神就能沟通,人家也要参一脚~~!」
这一幕被敏锐的美咲察觉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被叫去啊!」
美咲提出了直率的疑问。
「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也不能置之不理吧。我去去就来。」
仁以轻松的态度这么说着,便离开了顶楼。
「学弟,保持沉默是没有用的喔!」
美咲的脸逼近过来。
「你乡下的母亲正在为你哭泣喔!」
空太被抓住衣领用力地摇晃,刚吃下肚的便当都快吐出来了。
「我、我不知道啊!」
「总觉得仁最近怪怪的~~!」
「绝对比不上美咲学姐怪!」
美咲继续用力地摇晃空太。
「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外星人的直觉相当敏锐。
「请、快住手……真的快吐出来了!」
「前阵子去银座的时候也是。」
「……你刚刚说银座?」
空太好不容易摆脱了美咲。
「你果然跟踪我们吗!」
「那当然啊!」
被如此爽快地承认也实在令人困扰,对于没有罪恶感的对象要如何抱怨才好……
空太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在旁边的龙之介阖上笔电站起身,并且多嘴说了一句:
「说到高津,是负责指导志愿填写的老师吧。」
美咲对此产生反应,冲了出去,企图追上仁。
「啊、等一下,学姐!」
美咲没听见制止的声音。不会有事吧?虽然不知道仁跟高津老师要谈什么,但是只要一听就会知道是有关报考外校的事。
空太拿出手机,传了简讯给仁。
美咲学姐追过去了。
接着他立刻收到回信。
——我知道。
不愧是青梅竹马,对美咲的行动模式了如指掌。
自行决定解散的龙之介,不发一语地走回校舍。
这时预备铃响起。
「椎名,你下午是实习课吧?动作快一点。」
「知道了。」
到最后都还在吃便当的真白,一边喝着利乐包红茶离开了顶楼。
现场只剩下空太与七海。
空太还想继续午休,于是坐在长椅上。七海面向另一边,在空太旁边坐了下来。
「神田同学也知道三鹰学长报考外校的事啊?」
「咦?为什么青山你会知道?」
「大概是在暑假的第一天吧,我因为积欠一般宿舍的住宿费而被叫到学校来……那时正好在教职员室看到三鹰学长与高津老师在谈话。」
「……喔喔,那一天啊。」
就是七海后来遇到陪着真白补考的空太,接着被邀到樱花庄住的那天。
「上井草学姐……果然还不知道吧。」
「仁学长说要自己告诉她。」
「这种事真是令人讨厌呢。」
「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告诉美咲学姐吧。」
「是这样没错……但还是不喜欢。」
空太没有回答。
好一阵子空太望着自己的脚趾头,七海则看着天空。在顶楼的学生纷纷回到校舍,差不多是上课钟要响起的时间了。
七海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
「咦?青山,你的手机复活了啊?」
原本应该因为积欠电话费而被停话了。
「虽然我觉得没有也无所谓,但是上井草学姐擅自帮我缴费了……所以咯……」
空太可以理解七海苦笑的原因。
「那个人真的是很乱来啊。」
这时空太跟七海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但两人也没有要走回教室的意思,因为主要问题还没解决。
「你觉得丽塔小姐的事没问题吗?」
「不知道。」
空太觉得七海也正想着同样的事,所以就算突然来了这样一个问题,空太也不感到惊讶。
——现在已经不再画画了……已经放弃绘画……
丽塔来到樱花庄的那个晚上,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种话的呢?
至少知道她并不是抱着因为完成了什么东西而感到畅快的心情不再作画的,也知道她不是因为想放弃而不再继续……而且也隐约理解她不得不放弃的理由跟真白有关。
「我想要相信朝着自己想走的道路前进,是一件幸福的事。」
「如果青山你拥有跟演技无关的莫大才能,你会怎么做?比方像椎名那样的。」
七海把脸转过来。
「你该不会想帮丽塔吧?」
「不管我说什么,椎名都无动于衷。」
「我不是在问那种事。」
「我知道。只是有些事我也不想说出口。」
如果说出口,就像是承认了内心的感情,所以感到害怕。说不定还有逆转的机会,但是一旦说出口就好像会把这个机会完全抹煞掉……
「是这样没错……但是有些事是希望对方能说出口的。」
「说得也是。青山你说的没错。」
绝口不提只不过是敷衍自己跟他人的行为。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空太还是没办法说出自己内心所想的事。
这时下午的上课铃声响起。空太跟在七海之后,也从长椅上站起来。
再次看了远方的天空,想要找寻某些东西。但是映入视野的只有灰暗厚重的乌云,就像沉睡在空太心中的不安,正一点一滴地逼近过来。
接着仿佛是想别开视线一般,空太逃往校舍去了。
2
在这天回家的路上,空太、真白、七海与龙之介四个人很罕见地走在一起。
「好像会下雨呢。」
七海看着天空说道。
白天明明还是晴朗的天气,现在天空却布满了灰色的云,因此天色有点昏暗,感觉稍微冷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这样,四人的对话也不热络。
来到通往樱花庄的缓坡道,在稍前方发现了丽塔的背影,大概是到商店街采买之后正要回家吧。只见她穿着围裙,双手提着塑料袋。
「丽塔!」
空太出声叫唤,丽塔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他小跑步追了上去,接下较大的塑料袋。袋子里塞满了蔬菜跟水果,手臂感觉变得沉重。
「今天的菜单是?」
「今天想挑战仁教我的马铃薯炖肉。」
丽塔笑容满面地回答。
五个人继续往前走。走在前面的丽塔很得意似地跟真白聊着仁教的食谱;走在后面的空太,不知为何望着丽塔的背影。
虽然那天丽塔向空太与七海提出协助的要求,但在那之后她就没再提起要说服真白的事。
后来仍一如往常,笑着轻松带过仁的邀约,几乎每天都跟美咲进行电玩对战,有时也担任照顾真白的工作,看来就像是对寄住在樱花庄的生活乐在其中。
不知道丽塔的心里在想什么,空太与七海都感到烦闷不舒服。空太现在也只是与同样望着丽塔背影的七海对看,然后互相歪着头感到不解。
终于,五个人抵达樱花庄。
为了叫住走在最前面的丽塔,真白突然提起文化祭的事。
「我有事要拜托丽塔。」
将手伸向门扉的丽塔缓缓地转过头来。
「是要我带你回英国吗?」
「不是。」
「那真是太可惜了。那么,是什么事?」
「希望你帮忙喵波隆。」
丽塔歪着头。
「你知道我们正在为文化祭准备作品吧?」
空太补充说明。
「因为人手不足。」
「所以要我帮忙吗?」
「就算现在开始找人手,也没有手边不忙的人。况且大概也没有人能配合椎名的水平……椎名说如果是丽塔就没问题。」
「……」
丽塔瞬间露出思考的表情。看到这样的反应,空太心里也觉得这搞不好可行。
「我也拜托你。」
七海也开囗了;龙之介则是沉默地等待答案。
「如果是这件事,我拒绝。就凭我是配不上真白的。」
丽塔依旧一脸笑容,清楚地说道。接着转过身打算开门。
「没那回事。」
「……」
「丽塔很擅长画画。」
「请不要这样,我已经不画了。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画了。」
「为什么?」
「……!」
丽塔紧咬着牙,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随着牙齿磨擦的刺耳声音,现场出现一股冻结的紧张感。
丽塔缓缓地转过头来,脸上已经不见充满阳光般温柔的笑容,体温与脸上的表情,如同波浪退去消逝。
「丽塔明明很擅长画画的。」
「……玩笑了。」
「丽塔?」
听到丽塔毫无感情的声音,背脊不禁一阵发凉……一开始甚至不觉得那是她发出的声音。
「……请不要开玩笑了。」
站在眼前的丽塔表情判若两人,已不见总是闪耀着的美丽优雅光芒,只剩下退到冰点以下的感情。
「真白没资格说这种话。」
她的口气也带着冷漠,彻底地平静。
「只有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声音完全不带感情,这更扰乱着空太的心。完全不知道在丽塔情感的终点,究竟会有什么东西等待着。
「为什么……」
真白仿佛央求般将手伸向丽塔,她对于丽塔的骤变也感到困惑。
丽塔面对真白内心的动摇,只瞥了一眼便不当一回事。
「你以为是谁害的?」
丽塔的嘴角微微地笑了,就像一朵美丽的花被捏烂般的表情。
因寒颤而憋住气,无法顺畅地呼吸。
「你以为是谁害我放弃画画的?」
每当耳膜捕捉到丽塔的声音,本能就感到害怕。
「全不都是真白害的吗?」
丽塔空洞的眼神贯穿真白,使得她只能伫立不动。
「……为什么?」
真白仿佛小孩寻找母亲般,就像遗忘了其他字汇一样,只是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被真白害得放弃作画的不是只有我喔?」
「……为什么?」
「你真的都不知道耶。不过这才是我们所憧憬、想追也追不上,而且比谁都还要可恨的椎名真白。」
真白无言地不断眨着眼。空气以丽塔为中心冻结了。
「你还记得跟我还有真白一起在爷爷的画室里学画的孩子们吗?」
「记得。」
「你有察觉到那些孩子们每个月都一个接一个地从画室消失了吗?」
「……」
「什么时候谁不见了,你记得吗?」
「我」
「真白大概连名字或脸都不记得吧?」
「……」
真白的沉默肯定了丽塔说的话。
「眼里只有自己的画,真白真是什么都不了解呢。」
「为什么?」
这句话重复了第几次?
「我不是说了是真白害的吗?因为认识真白,所以开始讨厌最喜欢的绘画,比什么都还要憎恨,连画布、画架还有画笔都不想再看到。」
丽塔睁大的双眸里,映着缩小的真白。真白的眼里充满了不安。
最好不要再听下去了,这也是为了真白好。但是,空太却没办法阻止丽塔。他就像是被定住似地身体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爷爷画室里的孩子们,跟在绘画教室里天真无邪的小孩是不一样的。他们是为了学习专业的绘昼,以成为名画家为目地才从英国各地、世界各国远道而来的孩子。」
一开始真白与丽塔也是这样吧。
「每个人都拥有很棒的表现力。虽说是孩子,却都已经是艺术家了。但是,在只聚集天才的画室里,就连天才也变成一般人……因为是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绘画比自己更棒的对手……画室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知道会有竞争对手,所以每年都有好几个因为受不了而立刻放弃的人。因为本来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结果却不是那样,呈现在小孩子眼前的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不过,只要是在才能的世界里,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没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们那时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因为真白的存在……」
「我……」
「没错。不管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变得跟真白一样,我们完全比不上。真白的眼睛根本没看着我们……真白用隐形的刀剁碎了那些只是活着、只是为了绘画而聚集在画室的孩子们。把同辈们以画家为志向的梦想,不痛不痒地跟现在一样面无表情地蹂躏了。看了真白的画就会觉得『啊,我们的世界是不同的。』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才能。即使如此,还是相信自己,痛苦地挣扎着,以为自己前进了而抬起头时,只看到真白已经抵达更前面的地方……仿佛只有她长了翅膀一样……」
空太跟七海都吞咽着口水看着丽塔;真白以认真的表情倾听;只有龙之介看着天空,这时天空开始一点一点下起雨来。
「同时期在画室里的孩子,最后只剩下我。明明原本有三十个人……全都被真白没有自觉、毫无感情地赶走。就算每个人都离开了,真白的表情还是都没变,也丝毫不在意……」
「我」
「我无法原谅那样的真白……所以希望你消失,希望你赶快不见,才会帮助你成为漫画家,还教你怎么用计算机,甚至协助你办理到日本来的手续。这一切都是希望你画出无聊的漫画,被批评得一文不值,然后进行得不顺利,等你身心受创时就会知道我们的心情了。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出道了啊!」
丽塔以充血的眼睛瞪着真白。
「……丽塔,我……」
真白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时反倒是空太插话了。
「既然你这么觉得,为什么现在还要来接她啊?」
这是打从心底的疑问。
「我都说这么多了,空太还是不明白吗?」
丽塔的视线贯穿空太。那打从内心发出的情感压力十分强烈,让空太全身感到痛楚。想别开视线却没办法,现在的丽塔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而且自己也认为如果在这里逃避了,就永远无法知道真相。
「如果是空太能原谅吗?从别人身上夺走目标,不管我怎么祈求、怎么努力、怎么渴望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却轻易拥有还毫无兴趣地丢弃的人,要我怎么原谅她?请你告诉我。」
「……那就是理由吗?」
空太无意识地握紧拳头。
「真白拥有我所渴望的东西,我当然希望她成为比谁都有名的画家。这样我至少能骄傲地说『我曾经跟那个椎名真白在同一个画室里学画画喔。』不然会连因为真白而不再执笔的自己究竟算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想认定自己是真白的一部分,想认定真白的才能当中有自己的存在。这种心情,空太大概没办法理解吧……」
当然不可能理解。因为自己不曾有过认真挑战的梦想被击溃的经验,没有跟真正的才能正面冲突过,所以空太无法对丽塔说出任何话。
丽塔自始至终没有别开视线,对真白正面迎战。她总是一边直视着真白的才能,一边在她的身旁作画。正因如此,丽塔才更憧憬真白的才能。想追上她却追不上,所以才深深地憎恨。但还是没办法彻底恨她,没办法完全放弃她的才能……
这大概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认同真白的才能吧。
空太只能任凭自己暴露在丽塔那已经不带感情的视线中。
这时打破沉默的,是一直没开口说话的龙之介。
「食客女,你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在开始变大的雨势中,只有龙之介冷静地从书包里拿出折伞来撑。
「如果说完了就别挡路,让开。」
在门前一动也不动的丽塔,视线更加锐利地射向龙之介。即使让人害怕的眼神就在面前,龙之介的表情也丝毫没变,甚至还「啪」地打了停在手上的蚊子。
「如果听懂我的话就闪开。已经损失了十五分钟珍贵的作业时间。」
「我并不是在跟你说话。」
「那就多注意一点,挡到路了。」
「喂,赤坂。」
空太发出声音制止。
但是,现在已经是两边互不相让的气氛。
「请随你的意,尽管通过不就好了吗?」
「我讨厌女人,可以的话不想接近。」
「真不愧是跟机械是好朋友、足不出户的人啊。」
仿佛想挑起龙之介的神经,丽塔以威吓的语气如此说着。
「你刚刚该不会是在骂人吧?」
「是啊。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脑袋啊?」
「看来你的脑袋病得超乎想象啊。」
「什么意思?」
「虽然很想叫你在提问前多思考一下,不过也只是浪费时间,所以特别告诉你。我相信机械,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密友吧。而且我客观地认知自己是足不出户的人,也就是说,你就像是对着狗骂『你这条狗!』或对着神田骂『没有用!』是一样的道理。」
「请不要把我当笨蛋。」
深黑色的情感在丽塔的双眸打漩,闪着憎恶的光芒。
「看一下状况吧。我没有把你当笨蛋,只是觉得你有够不干不脆的。」
「不,我觉得那就叫做把人家当笨蛋喔,赤坂。」
即使空太插了嘴,龙之介与丽塔也完全不理会他。
丽塔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龙之介,而龙之介依旧泰然接受。
「这正好是个机会,所以我就说了。我原本就讨厌你,也反对让你住在樱花庄。」
「喂,赤坂,别说了。」
「神田你别插嘴。被迫看着她那无精打采装傻的假笑,你好歹也体谅一下我的感受吧。」
「你以为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笑着……」
「谁知道啊。」
「从懂事以来,我就一直在画画了……」
淋着雨的丽塔瞪着龙之介,明明没有流泪,看起来却像在哭泣。
「不管我画什么,爸妈跟爷爷都会夸奖我。我好开心,为了画得更好而拼命地学习。」
爷爷经营画室,就艺术家族的意义上来说,说不定丽塔跟真白的家庭环境很相似。
「他们总是对我说,我将来会成为很棒的画家。」
仿佛要向龙之介撂话一般,丽塔开始说了起来。
「这样吗?那又怎么样?」
「但是自从真白来了以后,就开始一点一点地变了样。刚开始我只觉得她是个会画画的孩子而已……」
「丽塔……」
「原本打算一起画画、互相切磋。但是心里这么想的人只有我,真白完全不这样想,爸妈跟爷爷也是。他们醉心于真白的才能,其他的东西完全失色,而我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龙之介一副感觉很无趣似地换手撑伞。
「画是我的全部,是我自己本身。但是……『算了』……爷爷叫我算了……因为赢不了真白,所以算了。再画下去也没有意义,所以算了!已经被说是不被需要的孩子,我却还是在意着真白,我也知道这样很不干脆……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别再说了,丽塔。」
「我想成为真白才能的一部分,我也知道这样很难看!这种事请不要一一说出来!」
像恶鬼般瞪着龙之介的丽塔哭了,却没流下一滴泪。因为泪水早已干涸,况且这也不是那种能掉眼泪的温柔悲情。空太这时感觉丽塔的心情是绝望,而且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像你这样的人无法了解我的心情吧。对我说能成为厉害的画家,让我做了一场梦,没有用处了又擅自从我的身上夺走梦想!全都是真白害的!因为真白的存在……」
面对丽塔的激情,空太的心完全为之僵硬,什么都没办法思考。七海也不发一语地任凭雨水打在身上。
真白带着沉痛的表情僵住不动。
而一脸泰然的只有龙之介。他拿出智能型手机操作着,没有共鸣、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依然是平常的龙之介。他完全我行我素,不被任何人左右,也没受到影响。
「你也说句话吧?」
「我可以说吗?」
「我已经说了可以。」
「那么,为了慎重起见我问你,你刚刚的话中有你自己的意思吗?」
「咦?」
丽塔看来惊慌失措,眼神飘移着。
「我了解你是被周遭所期待,也知道了你为了响应期待而努力,结果却还是追不上对方的事。但是,我觉得你对于自己想怎么做,好像完全没有说明?」
「不要再说了……」
这么说着而试图插话来坦护丽塔的,正是真白。
「你要把我当笨蛋到什么时候……」
丽塔喉咙深处破碎的声音莫名地尖锐,仿佛像是鸟叫声。
「像你那样分析别人到底有什么乐趣!太差劲了!」
丽塔高举起手想要打向龙之介,但就在干钧一发之际,龙之介转身闪开了。
「如果以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对我有用,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这个人!」
无法发泄的焦躁,在丽塔的体内爆发。
丽塔推开真白,将手上的塑料袋往龙之介丢去,七海则立刻扶住真白。
「快住手,丽塔!」
空太制止的声音已经来不及了。
袋子里的东西在空中飞散,龙之介往后退开闪避。鸡蛋破碎,面粉散落一地,西红柿悲惨地被摔烂了。
「向西红柿道歉。」
丽塔更加生气,再度对龙之介大吼「你最差劲了!」便冲了出去,折回刚刚走过来的路。她的背影混在雨水之中,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赤坂,追上去吧。」
「然后再被她骂吗?」
「不,不是那样!」
「神田你去追吧。这样比较有效率。只是,伞要带去。」
受莫名冷静的龙之介影响,空太走进樱花庄的玄关,全身已经湿淋淋。
「你这一点实在是不太好喔。」
走进玄关的龙之介停下脚步。
「光说『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简单地说明一下吧。」
「就是想说什么就说,然后还是不把别人当一回事的『这一点』啦!」
「就神田而言,这是确切的分析。没有问题,神田所说的『这一点』是我所要的结果,所以没有修正的必要。」
龙之介这么说完,便走进房里去了。
「啊、喂!等一下,」
这时旁边有个庞然大物倒了下来。
转身一看,只见真白像是受到惊吓般瘫坐在地上。
「等、等一下,真白?你没事吧?」
七海试图让她站起来,但是她的眼神空洞,无法定焦。
「喂,椎名?」
「我……」
已经先回来的美咲跟仁,好奇是什么事而从饭厅探出头来。走进玄关的七海向他们说明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怎么了?」
「原来丽塔讨厌我……」
真白仿佛说着梦话般喃喃自语。
「我都不知道。」
完全想不出安慰的话语。
「我没办法理解。」
「没办法理解什么?」
「我没办法理解丽塔说的话。」
这句话让人不由得全身打颤。
这就是身为天才画家的椎名真白。如果不是这样,丽塔大概也不会那么痛苦了吧。就连从小就在同一个画室学画的丽塔,都无法让真白明白,真白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那个……」
「空太知道吗?」
「不是全都知道,但大概能理解……」
虽然从来不曾像丽塔那样被逼到绝境,但在真白的身边看着,就不可能有想与她在对等的条件下一决胜负的想法,因为已经想象得到一较高下的结果了。不过,实际上却又不是如此。从丽塔身上可以知道,那是比想象中更加残酷、辛辣、创痛,更具破坏力的东西。
终于了解那句话的意思了。
——待在真白的身边就会崩毁。就像我一样……
崩毁大概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吧?因为已经体认到绝望为何物了。
光是想象,手就颤抖不已,心里也跟着感到害怕。
「告诉我,空太。」
抬起头的真白像是被遗弃的猫咪一般望着空太。雨滴沿着贴在脸颊上的发梢,滴滴答答地落下。
真白大概没办法体会吧。因为即使丽塔表现出那么激烈的情感,她还是不明白。
「椎名有过很羡慕谁的经验吗?」
仁、美咲及七海都仔细地聆听真白说的话……
「羡慕……」
「像是觉得这个人真好啦、这个人真厉害、想变成那个样子啦,憧憬或目标都可以。」
低着头的真白陷入沉思,表情看来越来越凝重。
「……不知道。」
真白果然还是这么说了。
「这样啊。」
已经无法用言语向她说明了。
空太抓住真白的双手让她站起来,想走进玄关,真白却不肯把手放开。
「我跟美咲开车去找找看。青山同学先去烧开浴室的水吧。」
仁穿上鞋子。
「啊,好的。」
「烧开了就先洗澡吧。万一感冒就不好了。」
「我知道了。」
全身湿答答的七海跑向厕所。
「椎名也去洗澡吧。我一定会把丽塔带回来的。」
仁与美咲经过空太身边,走到外头。
「小丽塔搜索队出发了~~!」
这时立刻传来小型休旅车的引擎声,车子便出发了。
空太也想跟着走出去,但手依然被真白握住。
「……我也要去。」
「呃,可是……」
「拜托。」
真白一脸湿答答地这么说着,空太虽然内心有所犹豫,却没办法说不。因为如果自己也处于同样的立场,绝对没办法什么都不做。
「好吧……」
接着,空太向人在浴室的七海说了一声,便与真白冲出了玄关。
即使来到外头,真白还是没有把手放开。空太于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小跑步地走下樱花庄前的坡道。
「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这句话没有任何根据,也不知道是什么没问题。是丽塔?真白?还是两个人的关系?或者是未来的事……
空太想着想着便开始感到不安。
但现在不是向自己的无力低头的时候,因为低着头是找不到丽塔的。
「……嗯。」
真白以听来快要消失的声音回答。
走过儿童公园前面,寻找着丽塔的身影却没找到。再往前分成左右两条岔路,一边通往学校,另一条则是经过商店街后往车站的路。
毕竟没办法放着现在的真白不管、兵分两路去找,所以空太选择往车站的那条路。
因为是奔跑过来,所以呼吸有些急促,真白肩膀上上下下地喘着气。看来很痛苦的样子。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打算停下脚步。
快到商店街的路上,空太在死巷里发现一个蹲着的人影。人影靠着电线杆,一动也不动。
那个脏脏黑黑的身影,看来像是别人,但那确实是丽塔没错。
「空太,你过去。」
「这样好吗?」
「我不知道。」
「……」
「也许又会惹丽塔生气。」
「椎名。」
空太发现手里握着的真白的手颤抖着。
她很害怕吧?
害怕被丽塔讨厌……
丽塔对真白而言,正是这么重要的存在。平常完全不在乎旁人眼光的真白,唯一在意的对象……那就是丽塔。从六岁起这十年来,与真白一起作画,面对面的唯一一个朋友。
空太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够介入的关系。但还是想为她们两个人做些什么……
「你在这里等。」
「嗯。」
空太放开真白的手,走进巷子里。
地上的积水使得脚步声变大,而下个不停的雨声则掩盖了脚步声。
丽塔被雨淋湿的金发,现在看来像是白色的。
贴在肌肤上的衣服、冷得直发抖的肩膀。不,说不定那是因为在哭泣,虽然她的眼泪明明早已流干……
即使空太走近了,丽塔也完全没有反应。
为了不让丽塔淋雨,空太撑开了伞。
他并不想看她的表情。因为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被人看到。
「我很羡慕丽塔。」
丽塔没有回应。
「丽塔能让椎名了解,不论是你的话语、心灵,或是你的存在。」
雨声将伞内隔绝成一个小世界,里头只有空太与丽塔。除了空太的声音,只听得到雨声。
「我所知道的椎名,什么都自己决定,完全不在意周遭的目光、声音、意见,一个人自顾自地走向前方没有路的道路。」
丽塔的背影动也不动,说不定她没听到空太说话的声音。
即使如此、空太还是有话想告诉丽塔。
「我曾经隐约地觉得,椎名是孤单一个人,谁也无法进入椎名的世界。」
「……」
「美术科的同班同学也是,我觉得他们虽然很在意椎名,但是都保持着距离……」
「……」
「椎名大概没有要好的朋友吧。我虽然不喜欢那样,却又没办法改变,真是没用……」
「……」
「抱歉……我净是说些很丢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