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楚萧离沉吟着,抬眸看向天际尽头,一抹幽蓝自重重宫阙之后渐渐泛起,为冬日的皇城带来雪后初晴的黎明,一年兴许就那么几天,过了就要等来年。
来年,谁晓得那时候坐在龙椅上的人还是不是他呢?
想到深处,楚萧离不免有些微恼,“段意珍这个笨女人,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白费朕对她寄予的厚望。”
溟影听了他的埋怨,心里暗自犯嘀咕:难道主子爷您不觉着自个儿的局设得不太缜密么?
刚想完,只见他一个转身,边往角楼下走,边打着呵欠道,“朕心情不好,今日不上朝。”
脚步一顿,他又改口吩咐,“宣慕容爱卿到偏殿觐见,叫他在那儿等着,朕先回去补个瞌睡。”
早起就罢啦,没做成心心念念的那件事,万岁爷好伤心的,只好用睡觉这样颓废的事来排遣了。
将近正午。
慕容紫忽然得皇上传召,即刻前往东华殿偏殿。
来传话的小太监在去对她说,太傅大人也在那处,想是打早与皇上商讨国事到此时,便是有意宣了她过去与太傅见上一面。
“这可是圣恩呐,姑娘可得仔细着。”小太监走在前面,殷勤的说。
不时回头来将她瞅了又瞅,狭长的眼缝儿里绽出来的都是想把她当高枝攀的精光!
这可是太傅大人唯一的女儿,南巡路上天天伺候在皇上身边。
换言之,她是皇上的人。
东华殿是帝王所居,位于皇宫正中,往前是与朝臣议政的宣政殿,后面正对皇后的仪坤殿。
如今中宫无人,后宫妃嫔不多,三夫人的位置都虚待着,众奴才们擦亮了眼找队站,押宝的有,静观其变的也有。
慕容紫虽然只是六局里小小的私设,来头却很大,这样的示好她也遇到许多次了,可惜都是百搭!
她死也不会做娘娘的!
到了偏殿,楚萧离果不其然没在,等在那里的只有她穿戴整齐朝服的老父亲,毫无意外,慕容渊的脸黑得很难看。
御膳早已设好,皇上的赏赐,表面是好心给他们小聚的机会,暗自里还是那个目的:你们……尽情的相互添堵罢。
父女二人全程无交流的品尝了浩荡圣恩,于半盏茶功夫后一齐离开东华殿。
慕容渊做得绝,刚行出游廊,转了弯便往出宫方向走,压根没有想和女儿叙话的意思。
慕容紫不那么想,既然见了面,如何都是父亲啊,想她这几天被意珍表妹折腾得这样惨,便硬着头皮在身后唤了声‘父亲,请留步’,迈开小脚追了上去。
谁想慕容渊倒是留步了,得她来到跟前先开口问,“可是有消息了?”
消息?
慕容紫不解的一愣,才反映是问她云阳殿下的下落。
“没……”她低下脑袋,露出不成事的愧疚模样。
慕容渊当即有些不悦,又见她垂头丧气的懊恼,大抵也猜到她叫住自己的意思,遂道,“这几****在宫里的事为父听说了,昭容娘娘还小,在宫里你要尽量帮衬着她,至于她心里的气,你也多体谅体谅,过一阵淡些就好了。”
段意珍只比慕容紫小两岁,要不是大楚这几年都在打仗,孩子都能在地上跑了,这叫小啊?
越小越坏,刚晋位就变了法儿的拿她开刀,和她一个缩头缩脑但求苟活的人较劲,什么意思!
不是她不能吃眼前的苦头,宫里的人仗势,一个人踩你,其他人也会来踩上两脚。
慕容紫明显察觉这两天给她眼色瞧的人越发多了,这样下去,她往后铁定难熬,若父亲能在此事上帮着说两句话就最好了,这对于慕容家的当家人来说轻而易举!
哪知厚着脸皮求来的话一句比一句无情。
帮衬?体谅?
慕容紫不死心道,“父亲是让女儿忍么?”
“不是让你忍。”见她没懂自己的意思,慕容渊眉宇间的厉色重三分,“主仆有别,你既入宫为奴,就要有官奴的样子,自古先有国才有家,后宫乃皇族之大家,你让为父搬出小家的身份,这是逾越!”
“逾越?”她反声质问,“那父亲要女儿做的事又算什么?!”
“你……放肆!”慕容渊忙移眸向四下望去,生怕她的话被哪个听见。
慕容紫已然心如死灰,“父亲真是能言善道,若您不顾女儿在宫中死活,硬要撇清这关系,那就别怨女儿翻脸无情,为求自保,做个忠君的好奴才!”
看着她自生自灭,还要她为他做事,天下间哪有那么好的事!
慕容渊在朝中霸道惯了,哪怕楚萧离都需对他维持表面上的君臣和睦,要使什么手段更不会明着来。
眼下被女儿如此顶撞,他非但没觉得自己有错,还恼羞成怒。
“既然你这般能耐,老夫自愧当不起你一声‘父亲’,望你在宫中自求多福,且是牢记一点:莫要打着我‘慕容家’的名头四处招摇,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
慕容紫咬紧了牙,凛着深深眸光对他不卑不亢的屈膝一拜,“不送太傅大人!”
今儿个真是她撞坏了脑子吃错了药,竟然期盼守旧迂腐的父亲对自己施与援手。
不!
这个人才不是她父亲,从后都不是!
慕容紫气得胸口梗痛,睁大的眼睛里,泪珠子滚滚的打着转。
她强忍着不哭,有什么好哭的?
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她和慕容家没相干!
待慕容渊走得都没见影了,慕容紫还站在原地愤愤然得不知所以,身后忽的响起个带着笑意的问话声,“哭了?”
楚萧离话音方落,慕容紫应声转来正对他,除了眼眶有点发红,整个人那叫一个肃然,端正的对他请安,“皇上圣安。”
瞧这身段,这表情,没法儿给存心看戏的人挑丁点儿错出来。
万岁爷没觉得多意外,知道她从来都是撑死要强的。
信步来到她跟前,楚萧离不解问道,“怎么不直接把朕跟你说的那些告诉他?”
慕容紫垂着眉眼硬梆梆的答,“太傅大人对奴才不好,还想利用奴才,他想得美呢!”
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楚萧离状似好心的建议,“其实方才你大可与他讲条件,他帮你在段昭容那里说几句话,你且替他寻着人,宫里那么大,要找个人出来总得花些时日不是?”
“不必了。”慕容紫思路清晰,口齿更清晰,“奴才相信太傅大人在宫中还有内应,用不着奴才为他操这份闲心。”
她是真心实意的打定了主意要在宫里熬到二十五,求个外放。
和慕容家断绝关系?
那就断吧,正好让她抽身而退,远离这里头的是是非非。
楚萧离对她另眼,“真是个有骨气的好姑娘,朕送你那么大的顺水人情都不要,你让朕情何以堪呢。”
慕容紫总算望他了,“皇上言重了,奴才入了宫就是皇庭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等不忤逆之事。”
她怎晓得他说的那些是真是假?
万一只是个幌子,是个局,她跑去告诉给慕容渊听,还不知要引出怎样不堪设想的后果。
慕容渊对她不仁不慈,她不能就此对整个慕容家绝情绝义。
说到底先前的争执气话更多些,打断骨头连着筋,她是慕容家的人,慕容家要是倒了,她也讨不得半点好。
楚萧离的话说得动人,实则还不是照样想把她当枪使。
故而她还是那句:你想得美呢!
眯眼望着她因为恼怒而不断变化的表情,楚萧离‘嗯’了一声,乐呵道,“许是朕想得的确美了点儿。”
竟然直接跟着她心里的想法说话,这神得也太吓人了!
慕容紫顿时收敛,恨不得把头埋进旁边被雪覆盖的花圃泥地里。
楚萧离静静的凝视她,再不言。
出东华殿,这是必经之路,他一个人来的,没别的心思,就想看看她。
慕容紫不会像他一样想太多,皇宫是他家,他会在哪里出现,在哪里闲逛,那都是他的自由。
况且对他的神出鬼没,她早都不稀奇了。
老实巴交的定定站着,只等万岁爷发话她才好走。
谁知毫无征兆的,在她还没反映过来时,宽厚的手掌抚上她的侧脸,霎时掌心的温暖将她被冻得发疼的脸颊包容,说不出的宽慰。
慕容紫错愕的抬首,对上的是与掌心温软相等的深眸。
那眼色沉沉的,浓浓的,所有的情绪忽然之间都给与她一人,不知他在对她期待什么。
不禁怔怔然。
她半张着小口,模样别说多呆了,逗得楚萧离发自内心的笑起来,“瞧着是个挺聪明的,看事看人也透彻,怎么就参不透朕的意思呢?”
武德皇帝其实长得很好看,本就风华正茂,英姿卓绝的人。
单说个模样,如玉的面皮儿,唇红齿白,高挺的鼻子,俊逸的眉间带着股子亦正亦邪的风流气息,那双桃花眼委实迷人,向着哪个姑娘家看去一眼,没个好定力的非要把脸红到脖子根不可。
奈何这副俏生生的模样,硬是被他浴血的声名和嗜杀父兄的传言给修饰得可怕万分。
帝王是个符号,不需要人记得他的长相,只要晓得他的威名,还有他能够流芳百世的功绩就好。
楚萧离这个皇帝做得很称职。
只此时,他向慕容紫展露的笑容可以说是难得一见。
清浅的弯起了眉眼,弧度柔柔的,不带着任何的功利和目的,便只是个简单的笑,看得慕容紫霎时讶异,心里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还有他的举动也显得极不寻常。
他是大楚的统治者,他的手里握着制约他们每个人命脉的线,只要他轻轻一扯,你就会灰飞烟灭。
然而那种时候,或许他仍旧是这样一张对你笑得柔软的脸呢。
慕容紫只能梗着脖子硬顶他这份突如其来的不寻常,不多想,不多问,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楚萧离用手把她的脸焐热之后就松开了,宫里人多眼杂,是他让溟影把前后的路堵了,才得来与她自若说话的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