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夸父干笑了几声,说:“不骗你,过不了多久,我就开始享受猎
杀猎书徒的快感了。解决掉第一个家伙时,还纯粹出于自卫毒当他穿
着一身疯狂的装备、带着媲美整个军械库的武器出现在我眼前时,我
还因为思霾客注射的毒剂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
道我是谁。看到我拖着半昏迷的身子摇摇晃晃,他大概觉得凭他那些
矛啊镖啊的,还有那把双刃剑,绝对可以将我手封揄来。”
纸夸父举起右手,在烛光映照下,这只手的轮廓看起来就像一把
切肉刀。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手看。
“千万别小看了纸的厉害,”他阴恻地说,“你有没有被纸割出过
—道口子?”鸯,而且不止一次。有时是在匆忙整理稿子,有时是在拆信,每
一次都痛得要命,而且大量流血。
“那你大概想象得到边缘锐利、层层精心堆叠起来并仔细粘贴的
纸张到底有多厉害了,尤其当这些纸由我这么一个有着这种肌肉和大
猩猩思想的大块头施展出来时。相信我,看到那个猎书徒满身是血地
瘫倒在我面前时,我本人比他还更吃惊。而这一击也结束了猎书徒对
我的猎杀,从这一刻起,是我在猎杀他们o“
纸夸父垂下他的右手。
“打从第一秒开始,我在地下迷宫就好像回到了老家。当然我还
不知所措、愤怒、惶恐、绝望,但在这个新环境里,我一点也不觉得
有什么危险或陌生之处。我喜欢蛰梦书的气味、黑暗与凉意、寂静与1
孤独。我有如新生,来到一个思霾客订做给我的世界,我不需要创造
另一个世界,就能和这个真实的世界共荣共生。才初来乍到,我就爱
上了书乡市的地底世界,而地下迷宫就像一座其中每个房间都属于我
的大宫殿。打从一开始我就一点也不生思霾客的气。毒剂药性消退了
之后,我感到自己体内冒出无穷的力气,有股能量流贯全身,好像我
整个人都浸泡在纯粹的奥母之中,所有的恐惧、忧虑都一扫而空——
我就像是原始林里的猛禽,如此狂放、自由又无拘无束。
“每一天都会有新鲜事让我对自己的新躯体大为赞叹:因为更大
的气力或更迅捷的速度,因为几乎永无止境的耐力或令人。晾叹的反射
动作,因为我新皮肤的抵抗力或是黑暗中我那惊人的视力。我听得到
蝙蝠悄然的叫声,在绝对的黑暗中闻得到各种昆虫的气味。
“我爱地下迷宫的影子,而这些影子也都爱我。它们保护我免得
被猎书徒发现,让我和它们结合为一体,这样我就能忽然脱离它们跳
将出来,像个鬼魂般袭击我的敌手。它们为我覆身,在我睡觉时守护
着我,难怪在某些地区,大家会把我叫作‘影皇’o不过,再没有比‘影
皇’更不合适的称呼了:在地下迷宫,没有谁能控制得了这些影子o“
纸夸父短短笑了几下,接着沉默不语。
“你所说的影子,是那些乜在恨影官里神出鬼没的吗?”我问。
他抬起头来,说:“你见过它们了?没错,我说的就是它们。不过
别急,我们还是按照顺序来,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还没来到恨影官
的部分呢,还早得很。”
但愿他别再严厉斥责我了,还好这回他直接往下说。
“每个猎书徒都有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的标志、自己独有的装备、
惯用的武器、、追杀的方式等等,这些确立了他们的虚名与道德规范。
为了某个攻击行动,他们可以一起联手,但等事情一结束,他们就各
走各的——猎书徒大多独来独往,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大的优势。直
髯夸舞被莉透蔗救霄.了悟;唯有联手,他们才有机会和我抗争。不过
瀵羝努纛簿:鹊懒鞠瓣翔剽氛分享赏金,,以他们的贪念来看这是绝对不
≥黑嘲嘲瓣簿鬻麟黼剥耱麴稍捺赣一。个收拾掉,而最让我感到过瘾
就是用他们的风格来对付他们。比如剥故思‘剥故思老爱跟踪他的
敌手,直到对方因为恐惧而发疯。于是我便花了一年的时间在暗处对
他呢喃低语,却不让他看到我,最后终于把他逼疯了。
“还有欧德福里德兄弟阿狗和野德,是猎书徒里少数能合作、从
两侧夹击对手的。而我就让他们互相割断对方的喉咙。
“而尤塞夫?伊斯贝林,人称‘殓尸手’,因为他总爱将对手埋在
书堆里。这家伙,我也把他埋进书堆里了。
“不过最能让我大开杀戒的,还是以我的身体当作武器直接对决。
我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强壮,纸张只要叠得够密就会恢复成木头。我
的手臂结实得像树干,手指尖利得像矛,牙齿锐利得像剃刀。
“某些猎书徒是被我追赶至死的。靠着源源不绝的耐力,我一直追
杀他们,直到他们的心脏或组织器官无法再运作,最后力竭而死。我
诱骗他们走上错误的道路、深渊,或是他们自己布下的陷阱;我埋伏
在他们万万料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到他们位置隐蔽的住所‘探望’——
这是最让他们胆战心惊的了,因为这下他们就知道天下虽大,已经无
处可逃了。还有一些猎书徒,我先把他们迷昏,再拖到地底世界中他
们之前根本没胆量踏进一步的偏僻地区。就算侥幸没被蜘XXXX蛛吃
掉,他们应该也会困在那里找不到出路的。奎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在回声囚室里永远可以听到他们绝望的呐喊。“
纸夸父从他的宝座上起身,一边往下述说,一边绕着椅子转。
“没错,我确实成了地底世界暗中的统治者,但却没有生灵认得
我的真实模样,因为凡是看过的不久以后就没命了。各种传说就是这
么开始的,很快地,关于我是谁或是哪种生灵就衍生出更多的版本和
说法。有的认为我是猛兽,有的认为是鬼魅、恶魔、某种昆虫或各种
怪物韵混合体。这令我非常得意,同时也让我有种掌握大权的全新感
,受,蔼我也越来越沉迷于这种感觉。
.“只要我—簿峨惠、一声怒吼,就足以让地底世界的生灵全跑光,
将它翡艟氍寨邈惹卷:我只要解决一个猎书徒,在传说中就会变成十
赡泽,j。蒲送鬟蠢谜誊母鹿冷猎书徒晖褥不敢褥平遗∥行童有人认为我
是一大群的影子,是暗影大军,在地下迷宫穿梭,将受害者活生生吃
下肚的打不倒的幽灵军团。”
纸夸父停下脚步,他那黝暗没有生命的眼洞望着我,问:“你知
道手上沾满鲜血是什么感觉吗?当所有遇上你的生灵都怕得缩起身
子——包括最卑微和最凶猛的地底生物——你会有罪恶感吗?会有悔
意吗?你说呢?”
纸夸父纵声大笑,说:“不会!恰好相反,我觉得棒透了!这是一
种享受绝对自由的快感——终于从各种道德桎梏、罪恶感、责任、同情,
以及其他类似而毫无意义的负担中解放出来了。我可以自由为恶,不
论形式为何。而你大可相信我说的:这是万事万物中最大的自由,至
于所谓的创作自由则是一大笑话。”
纸夸父又回到宝座上,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变得又大又响亮,好像
他被自己的声音迷住了;而现在他的声音又变小了,小到几乎成了呢
喃低语。
“我把所有之前投入写作的精神能量完全投注在杀戮艺术上,不
断思考我还能用什么创新手法将猎书徒送往地狱。结果昵?你大可相
信我说的:我真的想到了一些点子。只是我没注意到地下迷宫的影子
已经不再理会我了。当我躺着入睡时,它们不再为我覆身。我注意到
它们离开我了,但我并不想念它们,也不再需要它们了。像我这么强
壮的人,它们还能提供什么呢?宅们能给我……给我这个没有生灵敢
近身、每个生灵都比死还怕的纸夸父什么?”
纸夸父停下脚步,有那么一刻眼睛定定望着前方。烛光在他那布
满古文字的身体上不住跳动,而我也想象着猎书徒在毫无防备下看到
这一幕时会惊吓到什么地步。
“有一天我烦躁地在地下乱闯,最后来到地下迷宫较高处某个洞
穴里,看到里头一处几百年来遭遗弃的镜厅。在某个被遗忘的时代,
有个狂妄的书香贵族将这洞穴扩建成他的秘密宫殿。镜厅里挂着层层
_蜘蠊瘸≮堆褥都有床单那么厚了;而那里的镜子也都蒙上灰尘,变得
泰浊溪攀豢我_跨遴去∥可能启动了某种机械装置,整座大厅于是开
始旋转,灰尘和蜘蛛网开始舞动,形成某种轻柔的旋律,听起来像一
架走音的机械钢琴演奏的哀伤儿歌。镜厅四面八方的墙面上总共约有
上百面镜子,每一面都镶着金框,而且大到足以映照出像我这般巨大
的身影。有些镜面已经破裂,有些蒙上太厚的灰尘,变得没有光泽,
照不出什么了;但还是有一些够澄亮,澄亮到我能看到自己的身影。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自己的镜中影像了,偶尔只在对手的盾牌或
水塘倒影里瞄到自己的新外形和纸夸父的丑脸,而每一次我都赶紧把
目光移开,但这一次我却仔细凝视,怀着一种异样的、愉快与憎恶交
杂的心情。第一次,我看到了自己强壮的身体散发出的力量与威严,
但也首次看到它所有的骇人之处。我同时感受到愉悦与恐惧,并且想
起童年时我对自己的镜中影像有多喜爱以及当年我的心愿,希望能变
得和镜中影一模一样,同样孤寂。
“我哭了起来,但没有流下泪水,自从思霾客不知对我的眼睛动
了什么手脚之后,我就不再有泪水了,但我的感受却和一个觉得自己
被所有人遗弃而号啕大哭的孩童是一样的。这是因为我了悟到自己到
底变成什么了:我变成了菲斯陀梅菲‘思霾客的帮凶,成了耽溺于无
谓的流血杀戮的行刑助手,只为避免想起昔日的自己。我望着自己所
变成的怪物,木是思霾客创造的那一个,而是深藏在这层纸皮囊里,
我必须为他的存在担负起责任的那个真正的怪物。我把镜子一股脑儿
打碎,在盛怒中把它们打得粉碎o“
纸夸父双手蒙住脸孔,有几本活书现在朝他挪近过来,发出尖细
的声音,仿佛在安慰他。接着,纸夸父又站起身来。
“有名猎书徒执拗地跟踪了我好一段时间,”他用坚定的语气说,
“即使一般猎书徒不敢进去的地方他也有胆子闯,而他的各种妙计、耐
力以及智慧,每次都让我大感意外。当然他从来没有见过我,可是却
激起我的好奇心,吸引我开始研究起这个猎书徒o“
“寇罗佛尼乌斯”,我低声插了这么一句话。
“正是尊我是扶-名垂死的猎书徒那里知道他姓名的,从这个猎
书徒口中,我知道寇罗佛尼乌斯并不是寻常的猎书徒,:他另有其他猎物,他
找的是别的书。他并不会埋伏起来伺机袭击其他猎书徒,而是尽量避
开他们。而他最令人敬佩的是,大家都想杀他,但他却每次都能安然
脱身,甚至阻挠他们。有一次,我甚至帮他避免被龙格孔’寇马用书
架把他活埋了。’’
“他努力找你,想成为你的朋友。”我鼓起勇气低声说。
“真的吗?”纸夸父问。
我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把雷根骰的死讯告诉他,但我认为眼下时
机并不合适,决定等晚一点再透露。
“当时我开始思考自己的事,”纸夸父说,“这个猎书徒让我发现,
地底世界里除了猎杀和被猎杀,杀戮、吃掉其他生物和死亡之外,还
有其他可能。他尽量避免冲突,不像我,故意寻找冲突。地底世界有
着充满珍贵知识的广大地区,这些地区都掌握在杀人魔和盗匪、野兽、
鼠类和虫豸手中,但他们却只是鲁莽地糟蹋这些美地,让它们变得不
适合居住,甚至整个遭到破坏。但雷根骰追求的似乎是不一样的东西,
我悄悄跟踪他,趁他人睡时偷看他做的笔记。他并没有想过要将地底
世界最大的宝藏据为己有,而是希望加以保存,让社会大众都有机会
接触,这让我肃然起敬,同时也更加仔细观察他,紧紧盯梢。当他再
次离开地底世界时,我便跟着他,越来越接近地表,甚至来到我之前
极力避免的书乡市近处,接近那个我努力葱忘却的世界。就这样,我
一直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我对自由与真实生活的好奇再也压抑不住,
我开始透过地表的缝隙和洞孔偷窥书乡市的居民。我又距离他们这么
近了!但这么做已经快逼近我绝对不可逾越的魔法界限。一出壮丽的
戏剧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个不断上演着悲喜剧的巨大舞台、一出
我满怀向往与嫉妒欣赏的世间大戏就在我头顶上方。那是我被思霾客
剥夺的生活,是在照耀着我们星球的两个天体光线下的真实生活,而
它和我那黑暗中鼠类般的存在截然相反。我去聆听炉柴时光的作品朗
诵金,我坐在那里,像个地下室阶梯下的老魂灵,听着那些醉茫茫、
牖曦馘裁醣滔的稚家韵烂作品,却将它们视为天籁。
’“我还透过作家简陋的地下室洞口观察他们写作的情形。相信我,
天底下再没有比观察作家创作更无聊的事了,但看着一个脸色苍白、形
容憔悴的写作新手在廉价的纸上辛苦挥笔,我却怎么看也看不腻。我自
己在狂喜状态里、在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看起来也正是这个模样。
“但同时我对思霾客的恨意也越来越深,这恨意逐渐盘踞我的思
想。于是我开始计划如何潜入思霾客的藏书室守候,总有一天他会到
那里,到时我就可以杀掉他了。
“但每次我想闯进思霾客的藏书室时,却总是陷入精巧设计的迷
宫里,根本抵达不了目的地。想来思霾客家族一定早在数百年前就建
造了藏书室的防护系统,后来还不断完善,因为这个地底世界最精巧
的地下迷宫真的无法破解,想脱身出来往往耗去我好几天,甚至几个
星期的时间;有一次我差点就陷在里头渴死了。最后我不得不承认,
我休想碰到思霾客一根毫毛。”
纸夸父把背往宝座深深一靠,叹了口气。
“打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遁往地下迷宫深处,越深越好,再
也不要回去了。我誓言余生要在书乡市地底世界深处度过,不再当猎
书徒的杀手。
“就连恶地域的垃圾堆以及附近的坟场,或是锈地精的车站,对
我而言都还不够偏僻。我越走越深,最后发现了恨影宫。恨影官让我
想起童年时的诞妄建筑,有如好久以前我就已经在幻想申为自己盖好
了。我在恨影富里住了下来,我想生活在这里,在大限到来时也死在
这里。在这里我又找回之前躲开我这怪物和我这暴怒脾气的、我挚爱
的影子。在恨影宫里,我们终于又握手言和。“
我鼓起勇气提出一个让我牵肠挂肚的问题:“你知道那些哭泣的影
子是谁或什么东西吗?”
老实说,这个问题我真的没办法回答o“纸夸父说,“我想了好久,
结论是:它们是那些遭到掩埋或遗忘的旧书无法安息的灵魂,永不停
息蛐哀叹着自己悲惨的命运。关于这些哭泣的影子,我唯一可以确定
的是,它们一点恶意也没有。哪天如果你有幸在睡觉时被它们覆盖,
你不但不会害怕,而且会欣然接受,而它们赐给你的梦也都美妙无比。”
纸夸父从宝座,站起身。
“我说了好多话……”他说,“好久没说这么多话,现在我累了。
说着,他便准备离开这座大厅了。
“谢谢你,”我在他背后呼喊,“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和接待。请你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纸夸父停下脚步。
“我是你的客人还是你的囚犯?’’我问。
“想离开恨影官的话,你随时都可以走,”他说,“如果你靠自己
的力量办得到的话。”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而活书们也成群结队地跟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