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她的脚步走进了一座宅院中,这座宅院的年纪比我大出了好几十重,墙上的每一道痕里不知裹了多少年的雨和风,像一个阅尽千帆的老者站立在滚滚红尘中,守护着最后一处宁静,以至于我迈出的每一步脚都格外小心翼翼,我只是怕最后一抹记忆会被惊醒。
宅院里的人不多,使得原本就有些空旷的院落更是显得冷清,仅仅不多的几个人也只是看上两眼便匆匆离开,离去时的表情告诉我,街对面的那家商品店更有吸引力,繁华浮动,酒色迷离,这座宅院里的清冷与孤寂早已被忘记。
她在一幅画前停了下来,出神的看着那幅画,我看到那幅画上有一间草屋,有一个池塘,还有一个月亮,皎洁的月光下人影晃动,那是一阵风吹起的女子裙摆,女子的眼神在寻找,我想这幅画还没有画完,还应该再加上点东西,加上点树,加上点花,再加上一个他。
我站在她的身边,没有打断她,我本想问问她‘有没有找到那个他。’我也知道,她一定会笑笑,权当做一个笑话一笑而过,可是笑话重复的次数多了,也就没意思了,哪怕是个新笑话,搁置的时间长了,也和重复的次数多了一样,虽然还有笑点,只是那个讲笑话的人再也没有了新鲜感。
她看着画的时候会叫我‘你快看,你快看。’,每当她这样叫我,我就会突然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只知道这种感觉让我恍然犹如一梦,我只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老了,老的连她都不知道。
街灯淡淡的光照在广场那条长凳上,她那头乌黑的短发也跟着一起被照亮,在那团暖色的光线下闪烁着迷离的光,像夜空里的星一样眨着眼睛,我在她身旁坐着,等待着她再一次打开话匣,本来这个机会是属于我的,不过我更相信她一定有办法,化解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不断重复上演的沉默。
“你快看。”她指着广场上一个正在滑旱冰的孩子对我说“小的时候我就想学这个,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学会。”
“现在还可以学。”
“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
“现在在滑的都是孩子。”
“你跟他们一样,也还是个孩子。”
我的话帮她打开了话匣,就像遥远星河的水涓涓而下,她的语速又快了起来,根本没有停顿的时候,我只能全神贯注听着,我怕因为我的一个疏忽会跟不上她的节奏,她正在全力讲着有关于她的小时候,她的两只眼睛里闪烁着简单而又快乐的光亮,她的话语里透着一种干干净净的清爽,这种光亮和这种清爽让我仿佛一下也回到了小时候,我看到了我的小伙伴,我听到了一个个孩子在叫着我的名字,我看看她,她正在出神的看着那个滑着旱冰的孩子,我猜我现在想的应该和她一样,只是她在说,我在听,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她是想趁这一刻的时间倾尽她快乐的所有,因为我是她唯一的且转身即逝的听众。
深秋的寒意又被孜孜不倦的风卷着而来,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拂过,广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和她被街灯投射在广场上的身影,在冰凉的地面上摇摆个不停,她的话还在不停讲,越来越深的凉意丝毫没有减少她的热情,我的耳朵细细听着,眼睛静静看着,她喋喋不休的话语里有一种温暖的力量,让我感觉不到深秋的寒冷,她乌黑发亮的眸子里有一道宁静悠远的光,让我一时忘了时间在走。
我和她并排坐在了回去的公车上,一路晃动着在这个城市里穿行,我眼里的世界也跟着在转动,这座古老的城已经伫立了上千年,时至今日仍旧繁华不减,春夏秋冬的风和雨一遍遍淋洗,也洗不去只属于它的印记,多少匆匆的人来过这里,又有多少人匆匆着离去,还会有多少人再匆匆着来到这里,这个答案我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唯一知道答案的只有这座城和这块土地,用它们的博大与包容存在了上千年,也一定再能存在几千年甚至更久远,而人却只能活几十年,因为人太斤斤计较。
“我要下车了。”她站了起来。
“你到了?”
“到了,明天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明天一早我就准备回去了。”
“你有事?”
“有事。”
“有事下午走也来得及。”
“真的,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还是再带着你转转,你好不容易才来一次。”
她又说到了这句话,这句话以后再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在等待着车门开启的那一刻,她走下了车,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沿着公车前进的反方向往前走,边走边朝路边驶过的出租车招着手,这一刻我才猛然意识到,她陪着我在公车上多经过一站,就要让出租车多花一站的时间。
柔柔的光线充斥整个房间,交织成一张美丽的脸,在我的脑海里不停的闪现,让我再也无法睡眠,我想起了第一次牵着她的手走在操场上的时候,记忆恍然如昨,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年多,在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维持那段美丽记忆的只是几条短信息,幸好的是这两个号码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变。
我站在玻璃窗前,看着外面闪烁的霓虹灯,和被灯红酒绿点缀的这座城,感觉一切都没变,感觉我还是活在了昨天那个时间里,只是我再也不是昨天的那个我,我一天经历的事比这座城一个世纪经历的还要多,它即使伫立了上千年,也敌不过我短短一个月,因为它没有感情,作为一个人的我,其他什么都没有,就是这样东西多,要多少有多少,人的情感大抵都是一纸之隔,你即使不捅破,也能感受得到,这张纸太薄了。
昏黄的光线晃动着我的视线,我的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困意袭上心头,我的意识却仍旧清醒,我在奋力睁着眼睛,我想穿透这六年的重重光阴,再回到那个地方去看看,可是浓浓的夜和厚厚的时间挡住了我。
轻轻的敲门声再一次把我唤醒,这一次甚至我都还未来得及闭上眼睛,她站在门口的地方正在对着我笑,她像一个天使,站立在清晨的阳光里一尘不染。
昨夜的雾霭盘旋在整座城上空,正在成群结队的退去,阳光穿透整座城,唤醒了城里的每一个生命,安静了几个小时的街又开始重新沸腾,生命是在循环往复,生活也是如此,一代又一代的人接踵而来,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紧随其后,一代又一代的人群里,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中,都流淌着相同的血与脉,都体会着相同的欢乐与悲痛,我和她,只是其中的那两个。
阳光洒在湖面上,泛着粼粼的光,风贴着湖面拂来,贴着她的脸颊拂过,拂动了我那颗几欲干涸的心,我紧闭已久的心门敞开了一个缺口,凉凉的湖水顺着那个缺口涌了进来,不断冲洗着我,洗掉了我身上的沉沉暮气,还有梁朝伟似的忧郁,我感到一下年轻了许多,原来不是我太忧郁,是我太像梁朝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