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从同乡那里借来的学费,徐悲鸿走进了当年的上海震旦大学。
这是一所由天主教耶稣会创办于1903年的私立教会学校。1952年院系调整后,该校主要院系分别并入复旦大学、上海交大、同济大学等名校。当年,沿袭这所学校的传统,学校的校长,法国人恩里教士通常会与新生一一见面。当他见到徐悲鸿身着丧服的时候,便问:“你是为何人服丧?”徐悲鸿答道:“父丧。”随即泪流不止。
翻开《悲鸿自述》,笔触间尽用“览爱父之遗容,只有啜泣”,以及“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之类的词语描绘自己失去父亲的悲凉心情。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在法国校长面前泪如雨下,那是怎样一番景象,背后不知有多少悲伤与苦涩。
徐悲鸿的父亲名叫徐达章,生前是清朝末年的民间画师,自学成才,能诗善文、工书画,一家八口全靠他卖字画为生。事实上他正是大画家徐悲鸿艺术上的启蒙老师。在父亲的影响下,徐悲鸿很小就爱上绘画。但在六岁那年,徐悲鸿要求父亲教他画画,竟遭到了拒绝。
有一次,徐悲鸿从《史记》中读到“卞庄子刺虎”的故事,非常想知道老虎到底是什么样子。当时,在宜兴那样相对闭塞的水乡,既没有动物园也没有任何动物图片。于是,徐悲鸿请人替他画了一只老虎,自己照着临摹下来给父亲看。不料父亲却十分冷淡地说:“这哪里是老虎,像条狗!”
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徐悲鸿,他同时记住了父亲的一句嘱咐:“要想成为画家,首先应该有渊博的知识。画画是要用眼睛来观察的,你没有见过真的老虎,又怎能画出老虎来呢?”此后,徐悲鸿一生都坚持绘画须基于造型的精准和对现实生活的细心观察。
若干年后,徐悲鸿在赴法留学前画了一幅《虎图》赠送友人,用传统的中国淡彩画晕染出一只霸气十足的猛虎。
此时的徐悲鸿已然练就了扎实的绘画功底。与此同时,他的国学基础也颇为深厚,书法、诗词、文章、对联,样样精通。这些都源于徐达章这样一位谦虚、求实、勤奋的中国传统乡间画师的精心培育。
徐达章曾画过一幅《松荫课子图》。画中,端坐桌前的少年就是徐悲鸿。在父亲的严格教导下,没有条件进入学堂读书的徐悲鸿,九岁便读完了《诗》《书》《礼》《易》《四书》《左传》,所有这一切,为他打下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底。
1928年,徐悲鸿凭自己的记忆画下了父亲的画像。画像中,父亲瓜皮小帽,长衫马褂,那微抿的双唇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对儿子欲言又止的期望呢?我们试图透过那些画作揣测出画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可最终,还是从《松荫课子图》的题跋中,读出了作为一个父亲的徐达章对徐悲鸿的一番良苦用心:“平生澹泊是天真,木石同居养性情,切愿康儿(徐悲鸿原名徐寿康,此处为其父唤其的小名)勤学问,读书务本必躬行,求人莫若求诸己……”这便是父亲对徐悲鸿价值观形成的最重要启蒙。勤学务本,修身养性,万事不求人,心存澹泊与天真。这一切对于在艺术道路上求索一生的徐悲鸿至关重要。唯有勤学才能有真本事,唯有具备超凡的技能不求人,自立之余当有贵人相助时也才不会错失良机。而要耐得住追寻梦想过程中的寂寞,更离不开澹泊与执著于艺术的天真。越是了解徐悲鸿的奋斗经历,越是发现,大师的一生正是在践行着父亲最初的教诲。
画师出身的父亲在儿子的启蒙教育中,并没有急于直接教授孩子绘画的技法,而是在绘画之外的传统国学上用了更多的心力,这潜移默化间深刻影响着徐悲鸿的绘画作品和他日后选择的艺术道路。
在传世不多的徐悲鸿早期画作中,《敬姜》和《勾践夫人》这两幅画都体现出了孔孟人伦对少年悲鸿的影响,仁、义、礼、智、信不仅是他当时的创作主题,也是一种志趣的表述。而值得关注的是,《勾践夫人》是用水彩画的,似乎受到一些西洋技法的影响。那时的徐悲鸿还尚未踏出国门一步。
原来,徐悲鸿13岁那年,镇上闹饥荒,父亲只好带着他外出谋生,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徐悲鸿的外甥潘公慎在讲述这段经历时,使用了一个特别的词语:跑江湖。他说:“徐悲鸿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父亲跑江湖了。”所谓跑江湖,其实就是流浪卖艺。这一老一少背着画卷工具深入热闹的城镇走街串巷,徐悲鸿幼小的心灵很早就开始感受到世间的人情冷暖。跟随父亲的脚步,年少的悲鸿变得非常能够吃苦。摄制组在徐悲鸿的故乡宜兴临时找到了一位小演员扮演少年徐悲鸿,不知这孩子应导演的要求在田埂上顶着大太阳来回走了那么多圈,能否多少想象得出当年徐悲鸿随父跑江湖的艰辛。
这段四处漂泊的生活,让少年悲鸿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纷繁的世界。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一种当时在上海十分流行的烟盒上的广告画和月份牌,画上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物,形象都惟妙惟肖。年轻的徐悲鸿忍不住悄悄模仿了起来。《勾践夫人》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虽然手法还不十分纯熟,但无师自通的灵气跃然纸上。
《勾践夫人》这样的绘画模仿在饥寒交迫的年代时断时续,但在徐悲鸿年少的心灵中已经埋下了一颗艺术的种子。
徐氏父子在外出谋生的日子里,跋山涉水,走街串巷,相依为命。年复一年,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有时只能靠年轻的悲鸿为他代笔。
回到家乡后,父亲一病不起,家庭重担全落在了17岁的少年肩上。每日天不亮,徐悲鸿就开始匆匆赶路了。当时他的绘画名声已逐渐传遍四乡,为了多一点收入,他同时兼任了宜兴三个学校的美术教师。三校之间相隔50多里地,徐悲鸿每天穿梭往返,以至于养成了疾步如飞的习惯。
就在这一年,辛亥革命爆发,给长期封建统治下的中国带来了新思想,这种影响迅速波及全国,触动了每一个中国人,特别是年轻人。很快,清王朝覆灭的消息传到了宜兴,科考制度的取消,让徐悲鸿更坚定了追求艺术的理想。而此时的徐达章却病入膏肓。
为了给重病的父亲冲喜,家人做主为徐悲鸿娶了一位素不相识的邻村姑娘。年仅18岁的徐悲鸿不满这桩包办婚姻,他给自己新生的儿子取名“劫生”,意为“遭劫而生”。
“冲喜”之后的第二年,父亲还是撒手人寰。
徐悲鸿本名叫徐寿康,这是家人对他一生福寿安康的祈望。父亲去世后,他不顾家人反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悲鸿。“鸿”可意为“鸿雁”或“鸿儒”,但加上一个“悲”字,却成了孤独悲号的鸟儿。这难道就是徐悲鸿自主的选择吗?他为什么放着一个四平八稳的“寿”与“康”不要,非要给自己取一个这样的名字呢?是在表达一种对现实的不满,抑或是与命运抗争的呼号?
家,再也留不住这个充满理想和才华的青年了,他要往外走,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追逐那始终不曾放弃的梦想。
临行前,徐悲鸿的一位同事,国文老先生张祖芬送给他一句临别赠言:“人不可有傲气,但不能无傲骨。”《悲鸿自述》中曾这样写道:“呜呼张君者,悲鸿入世第一次所遇之知己也。”当徐悲鸿内心深处的情怀被一位忘年之交读懂与首肯,他是多么的感慨与欣喜!从此,徐悲鸿独闯上海,几近生死边缘,开始了他人生坎坷的奋斗之路。童年的经历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至关重要。年少的悲鸿那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模样,是那样的生动传神。此刻,大师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了,他就是一个可爱的鲜活的形象,令人嗅到一个孩童心中播撒下理想的种子的那一片芬芳,而这,这足以启发任何一个时代的人们。于是,在撰写电视脚本时,我们仿佛就能看到一幕幕徐悲鸿童年的场景。后来,《百年巨匠》摄制组在徐悲鸿的家乡宜兴找到小演员,拍下了私塾中的读书娃,以及在田埂上,一老一少背着绘画工具走向远方的剪影。
徐悲鸿的童年是艰苦的,但在纪录片的创作中,我们又刻意让画面呈现得较为诗意。启蒙,是久远的记忆,但却是渗透骨髓和灵魂的,徐悲鸿命运的轨迹从那时开始就在悄悄地向未知的大世界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