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四行集》的艺术表现上,我们能体会到它的宁静和谐之美所表现出的传统情趣。中国文化与诗学向来以“和”为美,新文学虽然以反对平和中庸为务,张扬个性解放与强力意志,但是和谐之美依然是现代作家为之心仪的审美情趣。周作人的冲淡平和,徐志摩的温和明丽,废名的宁静淡远,沈从文的自然清新,卞之琳的圆润精致等,都可以看作中国传统追求和谐审美倾向在现代文化语境中的体现。冯至虽然以歌德、里尔克为典范,但其诗歌的内在意蕴既不是歌德式的在不断蜕变中寻求无限的探索意志,也不是里尔克那样在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与晦涩中向着上帝与天国乞灵,他的诗,有沉思,有追问,也有疑惑,但更多的是经过理性沉淀过的澄明、清朗,如《原野的小路》: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也有几条婉转的小路,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诗人的诗思由原野的小路,引向心灵的小路,再引起对一切与自己有过关涉的人事的怀念,深情以平淡出之,没有张扬,没有神秘,甚至也没有伤感,显现出澹定自如的风度。
在《十四行集》中,诗歌内部有着对生与死、形与神、瞬间与永恒、空虚与实在、有限与无限等等因素对立与冲突的表现,但创作主体并未将诗歌张力简单地建立在两者的冲突与矛盾之上,而是将两两对立的诸多因素融化在生命的“气象”中;不是以一种拒斥、敌对、征服的方式去面对,而是以一种生命的宽容与博大去承接与拥抱。情因事生、理由事发,智慧因此也就油然而生,却没有任何生硬之处。在《看这一队队驮马》中,诗人探究的是“虚无”与“实在”的矛盾,但作者却在一种通达中领悟到生命是在“随时占有”与“随时又放弃”的统一中拥有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没有消极和绝望,也没有焦灼与困惑,澄明与旷达的生命感悟让整首诗歌有着一种雍容的朗照。也正因如此,他的《十四行集》不奇肆、不怪诞、不抑郁沉重、不幽茫伤感,在中正淳朴中有一种通达宁静、明了朗悟的智慧。也正是这样的一种情调让他在芜杂浮躁的现代语境中造就了一种极为难得的“平淡和谐”之美。
诗歌主情,但中国现代新诗尤其是早期白话诗,往往在表现情感时陷入两极而不能自律。要么情绪奔迸而缺乏应有的含蓄与蕴藉,要么是简单直白而缺乏形象与情感的丰富。要追求诗歌的含蓄蕴藉,自然不能将心理情绪等同于审美情绪,更不能将诗歌简化为说教。冯至性情平和、气质内敛,早期创作的《我是一条小河》、《蛇》、《在郊原》等都呈现出含蓄幽婉的风格。《十四行集》中虽多了智性的沉思,但是整个诗集在情感的把握上依然是含而不露、隐而不显,情理相融,相辅相成。在第一首诗中,面临“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诗歌仅用“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不峻急亦不森严,坚强的生命态度与沉着的生命意志在沉静平和中得到了形象的再现。面对文化先驱、历代伟人,诗人心怀崇敬与爱戴,但诗人并未让这种情感漫流与放纵,而是将这种情感建立在一种内在相通的生命体验的基础上,在“不卑不亢”中将自己的情感有节制地予以传达,形成了一种平和冲淡而又意味隽永之美。在《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中,虽是写诗人与自己的爱人“在一间生疏的房里”所拥有的一个“亲密的夜”,但是作者却是将这样的一种境遇具像化为原野、黄昏、道路所拥有的“同在”与“关联”,让激情以浸润的方式予以弥漫式的扩散,但情感并未因此而稀薄,而是在一种体验式的传达中获得悠长的表现。这种情形在其他作品中也有着同样的表现,其情感把握的法度则显然是深合中国文学传统的蕴藉之致。显然,在这里诗人并不是一般的“以理节情”或“情理相融”,而是把其情感对象化以后,再在冷处理的情形下将其纳入到先前的存在状态与诗歌主体的生命历程中进行审视与圆融。可以说,整个诗歌是在感性基础上生发,但在其凝定过程中又是理性向感性的靠拢与融合,这其中或许也有着里尔克、艾略特等人所谓“诗是经验”的观念的影响,但又与中国传统哲思的那种注重整体体认和直观把握的趋向有着内在关联,它为冯至接受上述诗歌理念提供了广阔的生发土壤,是一种“外启内发”、“兴来如答”的双向生成过程。
从具体的对中国古代诗人的艺术传承来看,《十四行集》与杜诗关系是相当明显而深厚的。在写《十四行集》的前一两年,冯至正致力于杜甫诗和陆游诗研究,深有心得,xii他后来总结杜甫的诗歌经验也即艺术上的三个特点,都适合于描述《十四行集》,这也足以证明《十四行集》对杜诗的继承。冯至总结杜诗的经验,第一是“稳”,杜甫所谓“赋诗新句稳”;第二是要求生动活泼,出语惊人。杜甫所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三是讲究诗律,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xiii冯至的十四行诗,都有稳重的特点,没有险句和奇特的意象,但是又往往能够自出新意,于平常事物中见出作者的新感悟,新哲思。《十四行集》中,诗人所用的语言都是平实自然的。这里没有输入的外来时髦语词,也没有源自传统诗歌中的典雅华美语汇,一切都是从日常生活中来,自然朴实,明了单纯,但在诗人允持厥中、澹定自如的审美风度下,生发出一种“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轼评陶诗语]的美,在最后一首《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中,诗人旨在表现自己的艺术原则与美学追求,是在思考如何借助有限的诗歌,去把握和表现世界的无限和思想的丰富,是在探讨抽象的意义与具体实在的矛盾等一系列复杂的问题,诗人并没有用抽象的词语,也不造生涩的句子,而是平平道来,“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用语都从日常生活中得来,自然平淡,有如与人拉家常,但其内在的诗意却是隽永悠长,令人回味无穷,所蕴含的哲思又非中国传统所有。这种在平淡处见神奇、在单纯中见深邃的风格,深得杜诗神韵。
而冯至在选择诗歌体裁时,由于时代的原因,虽然并没有直接选择中国古代诗体,却也没有采用“文学革命”以来成为主流的自由诗体,而是在西方的十四行诗这种与中国近体律诗最相近的诗体上找到了恰如其分的表现“形式”。冯至在《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中说:“我渐渐感觉到十四行与一般的抒情诗不同,它自成一格,具有其他诗体不能代替的特点,它的结构大都是有起有落,有张有弛,有期待有回答,有前提有后果,有穿梭般的韵脚,有一定数目的音步,它便于作者把主观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客观的理性,而理性里蕴蓄着深厚的感情。”xiv可以说十四行这种诗体形式上的起承转合和融化经验的思维方式,颇像杜甫最为擅长的七律的结构规则和理性态度,冯至在对十四行起承转合的运用中,也恰恰学习了杜甫七律的经验。当然,这种选择不仅仅是所谓诗体的问题,同时也是诗人的审美经验和心理的问题。可以说,正是特定的审美经验和心理让他在表现情感时有一种貌似平和含蓄实则阔远闳深的生命气象。也正因此种气象,让诗人在表现形式上突破了闻一多、孙大雨在写作十四行诗时刻意追求整齐的诗形之似,也摆脱了新诗在诗体大解放后的毫无节制的做法,而是“尽量不让十四行传统的格律约束我的思想,而让我的思想能在十四行的结构里运转自如”xv,并且进行了调适。面对十四行诗内在结构上“起承转合”的要求与诗行排列上的固定程式,《十四行集》都进行了自我的创化。第2首,第3首、第5首、第9首、第19首、第27首等诗歌中都对其进行了调整与改造,如第5首《威尼斯》中,第1行到第4行是“起”,第5行至第11行为“承”,而“转”与“合”则融化在第12行至14行中了。诗人并没有“削足适履”,而是将其给予了灵活的转化。在冯至创化的十四行诗中,可以见到诗人在“起承转合”的内在安排上又特别喜欢将“转”与“合”紧黏,这与杜甫七律如《登高》、《登楼》、《秋兴八首》等名作在“转”时的强调顺势突变、另起境界,在“合”时蓄势敛合、余味悠长等方面都有着诸多相似性。如在第23首中,写小狗将“领受光和暖”时写道:“……你们没有记忆,但这一幕经验会融入将来的吠声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由“承”而“转”,紧接着“合”,但“合”中又自然圆融全诗,回味悠长,其安排更多的是一种内合传统律诗的结构法度。
纵观《十四行集》的27首诗,我们可以说因诗人的诗歌思维中智性与感性的融合,哲思与情感的互渗,形成了既澄明清朗而又沉着深婉的整体风格,这种风格确实得益于歌德、里尔克等人,但又似乎是盛唐气象和宋诗风骨的融会,是杜甫诗歌精神的现代创化——这种描述或许最符合于唐宋诗歌风格尤其于杜诗有所领悟的读者对冯至十四行诗的感受——因此,从纯粹审美风韵的角度来看,《十四行集》与传统也血脉相通。
此文刊于《文学评论》2009年第2期
i冯至在《我与十四行诗的因缘》一文中说:“受里尔克这种‘特殊的实验’[引者按:即《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的启示,我才放胆写我的十四行”。见《冯至全集》,第5卷,第97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ii冯至《传统与“颓毁的宫殿”》,《冯至全集》,第4卷,第27页。
iii冯至《认真》,《冯至全集》,第4卷,第6页。
iv冯至《决断》,《冯至全集》,第4卷,第76页。
v徐崇温主编《存在主义哲学》,第2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
vi原出里查德·福尔曼查尔斯·费德森合编《现代传统》,转引自解志熙《生的执着》,第2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vii葛瑞汉《论道者——中国古代哲学论辩》,第42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viii冯至《十四行集·序》,《冯至全集》,第1卷,第213页。
ix李泽厚《试谈中国的智慧》,《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307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x冯至《里尔克》,《冯至全集》,第4卷,第86页。
xi李泽厚《庄玄禅宗漫述》,《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第214页。
xii见冯至《自传》,《冯至全集》第12卷,第608-609页xiii冯至《纪念伟大的诗人杜甫》,《冯至全集》,第6卷,第169页。
xiv冯至《我与十四行诗的因缘》,《冯至全集》,第5卷,第94页。
xv冯至《我与十四行诗的因缘》,《冯至全集》,第5卷,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