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一时间紧绷的情绪松懈了下来,将电脑一合,搂着秦玉朵出了书房门。秦玉朵挽着他的手臂来到妈的房里,说,妈,我们睡了啊。妈睁眼看了看,说,睡吧。南翔说,您晚上睡觉的时候,空调温度可以打高点,免得着凉。妈热情地回应,连连说,哎哎,你们快去睡吧。
那一夜,秦玉朵使出浑身解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曲意迎合,最后,南翔叫了,烂泥一样瘫在秦玉朵的身上。半晌,秦玉朵说,喂,我的编制就永远这么自收自支下去么,你去跑跑看,当年用爸挑担子的那个人现在都是副市长了,搞我这点事还不分分钟。
南翔似在半梦半醒之间,口齿含糊,说,行,以后再说吧,不急。
秦玉朵一把推开他,说,不急,不急,再不急黄花菜都凉了。
秦玉朵等着南翔的回话,可不一会儿,南翔却用均匀的鼾声回复了她。秦玉朵忽然感到无趣,人生比身上的蕾丝睡衣还轻薄,而且还羞耻,巨大的羞耻,是这沉沉黑夜都掩盖不了的羞耻。是什么时候起,她跟他之前谈点事,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需要用性事来铺垫。很多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婊子,今晚更是如此。
不过,还是有改变。连着一个月,南翔上面再没来过人,他每天按时回家,能坐在餐桌旁陪他们母女俩吃晚饭,边吃边讲他妈跟佳佳在香港游玩的情况。说深圳有几个京剧票房听说她来了,给她组织了几场活动。冯老师现正忙着四处走穴,还收了几个徒弟,都是腰缠万贯的老板,把冯老师美得不行了,每天穿红着绿的,还与女儿抢胭脂水粉。京剧冷清,冯老师刚步入中年,团里就要求她给年轻演员让舞台,嗜戏如命的她只能在票房里过过瘾,现在有人捧着,怕是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吃完饭后,南翔也不再钻书房,而是在沙发上看电视。临近端午时,南翔还在秦玉朵的枕头底下压了张五千块的王府井百货购物卡。秦玉朵颇感安慰,盘算到时候妈养好伤后,带她到商场买几件衣服,真凭实据地向妈展露她的好日子,让妈宽心,也让妈回去后在乡邻面前说道说道。
秦玉朵的心性陡然轻松下来,不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视察局势,不再用心良苦地刻意去讨好谁,双肋间顺畅了不少,月经来潮前乳房不再胀痛。她现在只盼着三个月快点过去,那样,妈的伤就养得差不多了,把妈漂漂亮亮地送回老家后,她一个人在这个家里,日子就宽展了,毕竟在这个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眉高眼低也学了一些,这个家里的一些生活禁忌都知道,不会轻易惹哪一个人不高兴。她一个人凭空受点委屈,有时受了也就受了,受不了也可以在家摔摔打打一番,但妈在这里就不一样,南翔做一个脸色,对她大声言语一句两句,她就会把心揪起来,会敏感地朝妈的脸上探望一番,她怕妈看出她在这个家里卑微的地位,她给妈看的是,她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家里是说一不二的,是事事能做主的,而妈一直也是这么看的,她不能让妈看出一点半点破绽。
南翔背着妈也会对秦玉朵传递对妈的一些看法,毕竟朝夕相处,妈的身上有很多他看不惯甚至无法接受的行为。比方南翔看不得妈吃饭时擤鼻涕,擤了不找纸擦直接朝椅子上抹;比方妈添饭时饭瓢喜欢在锅里敲,敲得梆梆响;比方妈倒杯开水喜欢直接搁桌上,而不隔块杯垫;还有妈洗完澡不换干拖鞋,踩着湿拖鞋在木地板上啪叽啪叽地走,弄得到处都是水;比方妈在他们房中的马桶上方便后,总是忘记盖马桶盖。南翔的这些意见,秦玉朵要委婉地一一传达给妈,在妈面前不能供出南翔,这些生活的细节不是南翔看不惯,是女儿我看不惯。既然是女儿看不惯,妈在听时就不以为然,话语上还露着棱角,说,你们家规矩真是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个路都怕脏了地板,妈只有把脚背背上走。秦玉朵说,这都是实木地板呢,好几百一平米,这地板怕水,时间长了,会变形,换又得要钱,我们家钱又不是大水流来的。
妈撇着嘴笑,说,真是富人多小气。
这些小细节,也不是说一遍就能改正的,多年的习惯养成的自然顺手就做了,当时自己初进这个家门,他们所谓的乡里毛病她也是别了一两年才别过来。秦玉朵便时时提醒着,言语随心情,有时候好有时不好。妈有时也跟秦玉朵闹别扭,将一脸的不高兴光明正大地摆给秦玉朵看。妈说,在你这个家里真像坐牢,这哪里是享福,这是活受罪。
秦玉朵晚上也跟南翔说,说妈的一些小习惯,你别那么较真,她又不是长期跟我们生活在一块,忍忍,她走了就好了。南翔说,真是刺人。
六
自从秦玉朵写了那次半年总结后,新局长对她是关爱有加,首先是在全局的大会上表扬了她,说她年纪轻轻做事认真,工作能力也强,要重点培养。以前老局长任上,虽说对她政策宽松,但从未对她的工作能力加以评价,现在受到这般推崇,还重点培养,这有点无所适从,脸上火辣辣的。同事们当面背面都称她为红人集团的。她自己心里清楚,新局长对她青睐有加是有原由的,这吹捧里可能含有别的企图,她哪里敢真心受用。
周五快下班时,秦玉朵接到短消息,今天晚点下班,在你办公室等我,有事。郑勇。是局长的。秦玉朵看完短信,心一下子乱了。他跟她之间能有什么事,还需要避开同事们晚点下班?秦玉朵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烙铁,一颗心在脏腑内活蹦乱跳,她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预感,她觉得自己即将要被局长染指了。自那次加班事件后,秦玉朵一直就隐隐担忧,在局里她尽量避着他,避着跟他见面,避着与他说话,开会时,避着他的眼神,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下午三点,办公室的同事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了。老张问她,小秦还不走?
秦玉朵说,我这里还有份表格没填,弄完了就走。
老张说,我发现郑局长上任后,你像变了个人似的。
秦玉朵叹口气说,今夕不同往日,再不变,你们一个个都要把我吃了。
这话听起来,没藏着没掖着,既坦诚又亮堂。老张呵呵一笑,说,谁敢吃你?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啊。秦玉朵意识到“吃”这个字寓意也很丰富,便没搭腔,冲老张客气地笑笑,便煞有介事地盯着电脑。
办公楼终于安静下来了。从高层建筑的夹缝中穿进来的斜阳投到走廊外,又顺着玻璃泄进办公室里,光线陡然增亮,秦玉朵忽然一阵心跳,一时坐立不安。她打开资料柜,这排柜子被他们办公室的几个人分作了各自的储物柜。秦玉朵把一些吃的穿的用的都放在了里面。她从里翻出一条酒红色的丝巾,缠绕在脖子上,这样身上这件灰色的针织衫就不显得沉闷单调,然后找出一瓶巴宝莉的香水,擦在耳朵背后。擦完,才想起这是好友白雅送给她的,她递给她时还一脸坏笑,说,这香水,最适合约会时擦。因这,她才把这瓶香扔在了办公室。她哪有什么会可约?香味从耳后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是甜甜的铃兰花香味,含着春天也含着性感甚至含着欲望。秦玉朵后悔不该用此香。
五点钟,南翔打来电话,说加班,下周区政府要举办大型会议,他是会务组的,要赶资料。秦玉朵说知道了。挂完电话,她想到了妈,她不能等太久,她得回家给妈做饭。而且她觉得这种等待像一种陷阱,里面长满了绳索,是要将她束缚和生擒的,她不能中此埋伏。这样想,她便来到局长办公室前,她要推辞他跟她之间的事,她得跟他说她要回家伺候妈。但在举手敲门时,她脑子里猛然想起局长办公室是套房,里面套着一个小卧室,卧室里有床,床虽小,但是关上门拉上帘还是可以让一对孤男寡女干出点事来的。如果,如果局长跟她的事要涉及到床的话,那她岂不是自投罗网?她赶紧蹑手蹑脚地退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张皮沙发,这也令秦玉朵感到惶恐,如果局长来敲她的门,顺势往沙发上一坐,久了,时间跟情绪都会随着深陷进去。她慌忙将办公桌上的几个文件夹挪到沙发上,裁纸刀和装订机都一起挪过去,让沙发上没有安臀之地。
他跟她的事,他只能站着跟她说。
六点了,走廊外的那抹斜阳似阳痿了似的,耷拉到顶头的那根廊柱上了。郑勇还没有音讯。她有点按捺不住,翻出郑局长的号码,刚按下,门就被推开了,是郑局长,他穿着一件淡蓝色T恤,白色休闲裤,腰间一条咖色皮带,没有肚子(对置身官场且人到中年却没有肚子的男人,秦玉朵是很欣赏的),脚上是咖色皮凉鞋,灰色的袜子从镂空的皮面上点点滴滴跳跃出来,近一米八的身高挡住了门外大片的光线。这魁梧令人生出些羞涩,秦玉朵心内一时如飞进只燕子,左冲右突的。
郑局长说,你还没走?我以为你走了呢?我才从区政府开完会回来。
秦玉朵绷着的心一下就松了,她背上如长了芒般熬到这个时辰,他好像没当回事。秦玉朵说,您不是让我等着的吗?你有事吗?要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要回去给我妈做饭。
这时,郑局长的电话响了,郑局长对秦玉朵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伸出纤长的食指往手机上一划,里面便侧漏出一声很清脆的“喂”。秦玉朵敏锐地听出是个女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善解风情,可能对郑局长有那么点意思。秦玉朵在心里给郑和那声“喂”编故事。
打完了。郑局长说,是市编办的萧主任。上次帮了她一个小忙,她非要请我吃饭。又说,你还没吃饭吧,走,我们先去吃饭,完后给你妈妈打包回去。走吧。
郑勇在她耳边丢下句“市编办”,这三个字像石子样沉在了秦玉朵的心底。他认识市编办的萧主任,而且看上去关系好像很随便,到了要非请吃饭的地步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她作此说明,是解释还是澄清?可秦玉朵觉得像是诱饵,挂在钓绳上的诱饵。他一定知道她是局里唯一一个自收自支的编制,他一定知道她在这种夹缝中生存的艰难。他对她一定是做足了功课的。秦玉朵想着拒绝,可是脚却跟在了他的身后。想到自己下午千方百计折腾那张沙发,不觉感到些可笑。
楼梯口有一丝风吹来,带着淡淡的西橙味和松木味。原来郑局长也用了香。他上任近两个月,她从没发现他有这个讲究,今天他居然用香了。秦玉朵心里便稍稍自在了些。在车旁,秦玉朵正犹豫是坐前面还是坐后面,局长已经把副驾驶的门打开了,还朝她扬扬头,说,下了班就不要把我当局长,把我当哥。秦玉朵知道局长比她大一轮,今年四十,当哥是当得起的。
车驶出竹山区后,俩人无端轻松起来。车载音乐打开,是汪峰的《春天里》,郑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节奏敲打着,在高潮部分还跟着汪峰一起声嘶力竭,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请把我留在那时光里,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这歌有种悲伤无奈的劲儿,很能触动人心。郑勇的嗓子跟汪峰一样的沙哑、宽厚,像柄埋藏于海沙中的宝剑,虽有锈迹但仍有极强的穿透力。秦玉朵没想到四平八稳的郑局长私下里是一名摇滚男。她对摇滚这种音乐形态充满敬意,她喜欢里面蕴含的梦想、真实、狂野、力量和不羁。她含着笑看着一旁忘我宣泄、忘我呐喊几近疯狂的男人,内心有种感动。
在栽种了一大片芦苇的湖岸边,车“嘎吱”一下停了。秦玉朵的上半身弹出去还没回到座位上,下巴就被一只大手给握住了,接着一条滚烫的舌头强制抵进她的口中,热烈地乌龙搅水。秦玉朵感觉自己的脑子像爆米花一样“嘭”地涨大了。她想推开,可是她的臂力撬不动这种强大,狭促的空间连挣扎和动弹都不够用。他推倒她的座椅,也推倒她,泰山般倒在她的身上,缠绕在脖子上的丝巾被扯下了,针织衫的纽扣被全部拉开。秦玉朵的抵抗是徒劳的,“生活如强奸,如果反抗不了,就享受吧。”这是秦玉朵刹那间想到的一句话,于是她闭上了眼睛。下一曲是汪峰《怒放的生命》,电击乐鼓荡着耳膜,如今我已不感到迷茫,我要我的生命得到解放。我要这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这呐喊像是对欲望的怂恿和蛊惑,还有那橙木香和铃兰花的香味都在极力酝酿着苟合的气氛,把她推向他,推向欲罢不能的境地中,慢慢地,她的情绪变得饱满热烈,在歇斯底里的摇滚音乐中,她的喘息和叫喊都被包裹,被吞噬。
车重新发动时,秦玉朵忽然热泪滚滚,继而嚎啕大哭。她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受了欺负,她甚至是很享受的,那种酣畅淋漓和新鲜刺激是她从未有过的,可是她就是有种想哭的冲动,彷徨的、苦闷的、无助的、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包抄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无法抑制的伤感在内心深处翻滚。大声地哭出来,也令她有种透彻的快感,她的人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通透过。
郑勇腾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含着怜悯和慈悲。
沉默了一段路程。秦玉朵开口说话了,她问,你爱人呢?
郑勇说,走了三年了。
秦玉朵无法断定走了是离开还是去世。郑勇补充道,死于乳腺癌。秦玉朵便没再做声,在心里为自己的乳房隐隐担忧。
俩人在湖边的一家小餐馆吃的饭。郑勇吩咐老板另做一份大骨汤和油炸小鱼小虾打包。郑勇说,你妈妈摔了,这两个菜都很适合,含钙高。秦玉朵冲他笑了笑,感激他的周到与细致。吃饭时,秦玉朵有意将话题朝市编办上引,她问市编办的那个萧主任是男的还是女的?郑勇说是女的。秦玉朵问长得怎么样?郑勇说还行,算美女。秦玉朵问,多大年纪?郑勇说,四十多了吧,四十一还是四十二不清楚。秦玉朵略感轻松,四十岁上的美女再美也能让人放心了。想了一下,秦玉朵又问,你怎么还认识市编办的人?郑勇说,萧珊是我大学同学。秦玉朵说,怪不得你跟她说话那么亲热。
亲热?郑勇笑了一下。说,你好像吃醋了?
秦玉朵含笑白了他一眼,顿觉面前的菜和人都索然无味。周旋了这么半天,他是真不懂她的心思,还是故意跟她弯弯绕。如果不是他有意无意丢下“市编办”三个字,她不会鬼使神差地钻进他的车里,更不会头脑发热地跟他发生关系。她费尽心机地问了这么一通,他竟只能理解到吃醋这一层?虚伪!
秦玉朵放下筷子。郑勇说,吃啊,还有一盘炖猪脚。秦玉朵右手往下巴上一撑,说,没胃口。
郑勇扒了几口饭,嚼着嚼着,忽然扑哧笑了一下。秦玉朵斜着眼睛看着他。他说,你吃饭吧,姑奶奶,你的事我会放心上的。拐那么大一弯,又要面上讨好,又想内里不吃亏,你累不累?
秦玉朵不好意思地笑笑。红烧猪脚上来了,遂捡起筷子往郑勇碗里夹了一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