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女儿，可我们家在养育我跟北华时没有分彼此，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女儿就对我缺衣少穿，另眼相待啊。南音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如果父母在养育上分了厚薄，说不定南音还能生出就此了结的理由来，可是父母从小拿她当掌上明珠看待，父母对待儿子和女儿的事务上向来一碗水端得平平的。为了能把两个孩子供出去，父亲让北华读完初中后直接上了中专，好早点分配工作来帮自己供南音读书，南音高中毕业后，北华也提出要读大学，脱产进修。因为父亲曾经许诺了他的大学梦。一下要供两个孩子读大学，对于他们家对于父亲来说是无比沉重的负担。因为南音大学考得并不好，成绩也一直不理想，没有北华读书时的成绩好，所有的亲戚都支持北华念大学。除了父母，没有一个亲人支持南音读书的。小姑说，一个女孩子读再多的书，总不是要嫁人的。大姑说，又不是好大学，用力供出来了也是白搭。但是父亲始终没有被这些言论动摇过思想。父亲说，她一个女孩子，脾气又不好，你不让她多读点书，不知道些道理，她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南音永远记得在读大学之前，父亲在灯下拨打算盘的身影。那一夜，很深了，南音睡了一觉起来的，发现父亲卧室的灯还亮着，南音在门缝里看到父亲一手拿笔一手拿算盘，一边划一边拨弄算盘。那个账，父亲整整盘算了一夜。次日里，憔悴的父亲高兴地对两个儿女说，节省点过，把你们兄妹俩供出来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那一刻，南音的内心像一只氢气球一样涨满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受了春雨滋润的竹节一样在“噼啪”地长高。南音心里暗暗发誓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这个大学不能白读。一直成绩平庸的南音自上了大学后，就学会了头悬梁锥刺骨，整日书不离手，所有功课都是第一名。是父亲成就了她，改变了她，也是父亲拯救了她。这份恩情该怎么算，割肝割肉来报答也不为过。
你不借钱就算了。说得再好听，毕竟不是你亲生的爸爸，旁观人可以做到心肠铁硬，可是我是他养育了24年的女儿，要我这样撒手，我做不到。你不借，我会找别人借的。说完，南音倒头睡下。任张辉如何讲道理，如何恳求，南音都不再理睬。
次日，天一亮，南音就收拾了行李赶到了车站。
十三
根据医生会诊的结果，主治医师给予父亲的治疗方案是放化疗同步进行。现在最要紧的在颈淋巴部位进行放疗，控制肿瘤的增生，缓解父亲呼吸困难的症状。这样一来又多了一个花钱的地方。
如何弄钱啊？南音想到一个主意，她决定向报社预支5万，以后逐月从工资里扣，扣完为止。去往报社的路上，南音觉得自己有点凛然大义，古时董永卖身葬父，现在她卖身救父。只是董永卖的是私人老板，而她是公家老板。刚进大门，门卫张师傅叫住她，说，南音，你们记者部有封信，带上去吧。南音进到门房拿信。张师傅问，怎么哭啦？南音说，沙子进了眼睛了。这里的门卫还兼司机，遇到紧急采访都是张师傅开车送记者去的。南音跟他关系还不错。南音说，张师傅，你说我能找报社借钱吗？
当然可以啊？张师傅又说，你找报社借什么，我身上有钱，你要多少？
我要5万。
你干什么。
南音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师傅。张师傅沉吟了片刻说，南音，你再好好想想吧，这不妥。
怎么不妥？
你一个月跑死才1千多块，这样的债你要还5年，5年，这可是你这丫头最青春的5年啊！这5年你都要钉死在这个单位里，无论多大的委屈你都要承受，你不能选择逃脱，你一旦借了钱，你就没有任何资本来抗争了。张师傅叹了一口气，说，跟你实说吧，我就是个例子，5年前我母亲脑瘤，我找单位借了10万，最后人还是走了，但是债还是债，还得我现在妻离子散，而我却只能像条狗一样待在这里，我本来是广告部的，前年有领导看我不顺眼，将我弄来当门卫，我连嘴都不能还，我必须无条件服从单位的安排。
南音心里暗暗一沉，张师傅的话很有道理，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想到单位里还有像马总那样的人，她到时岂不是一只蚂蚱。可是，眼下，只有单位还是一条路。不管了，先救父再说吧。傻人自有天照应。
在马总的办公室前，南音徘徊了很久，刚推门时，电话响了。是张辉打来的。
南音说，你干什么？
张辉说，我刚突然间心神不宁的，你在干什么？
南音说，我在借钱。
张辉说，你找谁借。
南音说，你管我。
张辉说，我是你老公，我不管你谁管你。
南音说，我找单位借，5万，我还他5年。
张辉说，你疯了，我要你今年十一跟我结婚，明年就过省城来，你待那鬼地方待5年，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南音说，你何曾让我活了。
张辉说，你个猪头，你就不晓得查查你的银行卡。
南音说，什么意思。
张辉说，在你赌气上车的那天我就给你打了3万5千块钱了，我的爷爷。
因为父亲这样的身体，隔三差五就是一个病危通知书，南音实在是无法上班了，向单位请了长假。社长和总编也对南音放宽了政策。工会带了1000块钱到医院进行慰问。面对每天只有出账没有进帐的日子，南音显得无比焦急和恐慌。手上这点钱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父亲闭眼？钱如果用完了，再又去哪弄钱呢？亲戚们送的钱，父亲作为人情一一记在本子上，早早就嘱咐下了，说，这样的钱是一定要还的，我不想欠来生账。因为钱的短缺令南音的心时刻处在焦虑与忧患当中，行动和言语上对于父亲便失却了细致与温和。每次父亲拿笔敲桌子时，南音都会觉得烦躁，会粗着嗓门说，不是刚给你喝过水了吗？敲什么敲？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跟北华一起推父亲去做放疗时，也是经常将父亲冷在一旁，放疗结束后，父亲穿衣戴帽，南音却嫌父亲动作缓慢，总催促说，搞快点，X射线有辐射。
次日，医生过来说要给父亲做个骨扫描。南音一听就火了，跑到医生办公室里，问道，我爸爸还有多少天活？医生指着灯板上的CT片说，看，这些小黑点已经很多了，顶多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了。
南音一把揪住医生的衣领，说，就这么几天了，你还让他去做骨扫描，一次好几千，你们就这么发着绝症患者的财的？告诉你，我没钱了，你别再跟我出什么花样，做了骨扫描又怎么样，你能让他万寿无疆？
医生大为光火，一把推开南音，说，不做就不做，扯什么扯？我们做个骨扫描不过是想确定患者到了何种程度，好制定科学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地提高患者的生命质量，哪怕患者只有一天的存活期，我们也要对这一天的生命的负责。你没钱，你可以向我们说明难处，我们会酌情处理，什么叫发患者的财？话不是你这么说的。
南音的情绪有点失控，跟医生理论了半天，吸引了不少病人家属看热闹。得知南音跟医生吵架后，父亲愤怒了，南音刚推门进来，父亲喝茶的瓷杯子就碎在了南音的脚前，南音吓了一大跳。嚷道，干什么？父亲虽然不能说话，但是那眼神如刀剑，恨不得剜下南音一块肉下来。这是南音从出娘胎来第一次面对父亲这样的神情。南音胆怯了。低头不语。
母亲开口说话了，她说，南音，你太过分了，你跟谁吵，都不能跟医生吵，你爸爸的病还指望人家呢，人家手里捏着你爸爸的命啊，你的心也太狠了。
北华没做声，他只拍了拍南音的肩。对于这段时间南音对父亲态度的转变，北华仿佛在暗暗地支持。似乎是一种潜在的合作，兄妹俩隐隐地希望父亲能加快死亡的脚步，不要落到没钱治疗被医院赶出去的地步，那对于父亲更是沉重的打击。
南音许久都没有说话。她坐在父亲的床头，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晚上，南音服侍父亲吃饭。待父亲躺下后，南音顺手翻了一下压在父亲枕头旁的笔记本，第9页上面，满满一页纸只写了一句话，“久病床前无孝子”，每个字都透着力道，把纸都划破了。这七个字如当头棒喝，南音一下子震住了、呆住了。她能体会到父亲是在何种心境下写出来的。又想到医生说父亲只有个把月的时间了，南音的心里霎时间波浪翻滚，伏在父亲身边哭了起来。
父亲醒了。拍了拍南音，然后将那页纸撕了下来，扔到了纸篓里。提笔写道，别往心里去。南音哭着摇摇头，说，是我不好，我不孝，我不该对您不耐烦，我不该跟医生吵，我让您伤心了，我改，我改。父亲悲戚地笑了笑，又写道，不怪你，你刚打水去了，我叫你妈妈把医生喊进来，我问了，医生跟我交了底，我的病没有希望了，花再多的钱也治不好，你做得对，是医生不地道，我都这样了，还让我去花冤枉钱。
不！爸爸，你会好的，你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你千万要有信心。
次日里，护士长又向南音递了一沓医疗清单。南音悄悄将护士长拉了出去，低声说，你以后递这些时，别当着我爸的面好不？护士长“哦”了一声，赶紧点头。晚上时，大姑给北华打了电话，详细问了父亲的情况。对死亡司空见惯的大姑对北华说，你爸爸要是没救了，就别浪费钱了，拖回老家来吧，在家里躺几天，我们亲人们都来见一见。死的要奔死，生的要奔生，把钱用尽了，你爸爸两眼一闭他就管不着你们了，你们还得活啊。
大姑的话很现实，但是却令南音很反感。亲情到了这个时候怎么是这般的冷酷？南音现在犹如置身于战场，群敌压境时，所有人都渐渐退缩，只有南音一人在奋力冲刺，在负隅顽抗。晚上，在医院的花园里，北华跟南音说，南音，现在亲人们的意见是想把爸爸弄回去，不治了，你看。黑暗里，南音的眼睛如漆，她反问道，你看爸的样子，能把他弄回去吗？喉咙上插根管子，鼻子里也插着氧气，他分分秒秒都离不了医生护士，你怎么把他弄回去？
北华没有回答。南音也理解北华，对于北华来说他也是两难的，他也心疼父亲，他也不希望父亲遭罪，可是怎么样呢？父亲得了这样的病，如果父亲不是绝症，是其他的病，是能治好的病，北华哪怕就是背再多的债来医治也甘心，关键父亲这个病他不是啊。北华这几年工作不稳定，挣不来钱，虽然哥哥比南音大6岁，但是，眼下南音倒更像个主心骨，顶梁柱。南音知道哥哥心疼父亲也心疼妹妹。
南音咬咬牙，坚定地说，不能把爸爸弄回去，只要爸爸没断气，我们把他拖回去了，那就等于是我们杀死了爸爸，他光躺着浑身都不舒服，喘口气都难受，他还经得起折腾吗？谁再动这个心思，还不如一榔头棒把他打死了算了。
钱呢？
我来想办法，无论如何，我都要爸爸在医院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对生命的尊重。南音说完话，扭头就走了。
父亲现在仿佛是认命的样子，不怎么出声了，敲桌子的频率越来越少。脸上的表情异常的平静。他开始一点点的安排后事了。他首先写在本子上的是学校这些年欠下的包工头的账，哪年哪月，一笔笔，清清楚楚。并且叮嘱母亲，家里的木箱子不要动，里面是他管学校后勤以来的所有账目，要60年不毁账，他生前生后随时可以接受公家检查。
然后，他在本子上列出了几个亲人的名字，要南音北华打电话，让亲人们都来一趟，见最后一面。
南音跟北华一下子就哭了。南音说，什么最后一面，不是的，不是最后一面，爸，不是的，不是最后一面。
父亲在本子上写道，你没钱了，我知道，昨天妈妈帮你洗衣服，我翻了你的口袋，每张医疗单都欠好几千，爸爸为公家算了十几年的账，我知道的，难为我的儿了。
南音内心剧痛，无法言语。父亲继续在本子上写道，要跟张辉结婚，要对人家好，我问过北华，爸爸知道你向张辉借了钱，也难为他了。
南音哭着说，别说了，爸，你别说了，我心里疼。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们还有钱，还有钱，别担心。
父亲没理会，继续在在本子上写道，南音以后脾气要改，要学会一个忍字。
南音边哭边点头。肝肠寸断。最不愿面对的现实仿佛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到了触手可及的范围。如果真的有神灵，南音希望神灵能倾听到她的内心，她愿减自己的阳寿来延长父亲的生命。她甚至在父亲的床头悄悄压了面八卦镜，用以斥退死神。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糟糕，吗啡注射得越来越频繁，后来父亲就长住在了急救室里，只要是南音或者北华喊医生，一定是主任医生、副主任医生和一群护士都来，搬吸痰器、插氧气、打强心针，外加下病危通知书。
一家人的眼泪从没有干过。次日里，南音迷迷糊糊中听到敲桌子的声音。那时南音正做梦，梦见一只闪光的凤凰在老家的屋顶上，然后从南往西飞去了。父亲的叫唤惊醒了南音，南音赶紧起床，开灯奔向父亲的床前。问要什么，喝水吗？父亲摇摇头，将另一张病床上躺下的母亲指了指，南音赶紧将母亲推醒。父亲在本子上写道，去把北华叫来。南音心里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母亲也明白了，赶紧到另一个病房把北华叫了来。
父亲写道，北华南音要互相扶持，把妈妈照顾好。
顿了顿，父亲又写道，我舍不得你们，我想活着。
南音北华和母亲三人齐声痛哭。然后父亲又是一阵呼吸困难的样子。南音赶紧出门去叫医生。医生赶到后，迅速拔下针头换注回苏灵。然而父亲只挣扎了几秒，便猛地向后一倒。本子和笔落在地上，跟着药水就推注不进去了。
医生轻轻地说，人已经过去了。
忽然间，病房里出奇地安静。护士进来为父亲拆走了喉咙上的管子，北华打来热水与母亲一同为父亲擦洗。南音则呆在病房的中央，两腿如生了根一般，一动也不动。父亲走了，闭眼瞬间南音伤心欲绝，同时也如释重负，她有种轻松感，接着越来越轻，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抽走了似的，没有了一丝分量，南音觉得自己的躯体就像一片羽毛，在半空里飞旋，着不了地。“轰”一声，南音倒在了地上。
……
后来在清理父亲的遗物时，南音发现了一个存折，上面有30000块钱，里面夹了张纸条，写着，给南音出嫁用。
爸爸！
南音放声大哭，哭声如婴儿般响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