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媒人给二爹说了很多门亲,俱不合二爹的心。二爹说,整个乡里都有慧兰小姨的影子,搅得他五心不能安神。他去了潜江浩口镇的一个偏僻小村里,做了上门女婿。女方家庭十分贫寒,一家八个姊妹,七个女的一个男的,四个女儿俱已出嫁,留了三个在家里招赘,一个憨儿子长到二十岁还长年流着鼻涕。奶奶常为二爹叹息,说二爹千选万选,选个漏灯盏。
说奶奶曾还派了几个亲戚,带了麻绳,要把二爹绑回来。怎奈二爹态度很坚决,说一根草儿一颗露水,他有他自己的活法。穷日子里泡大的二爹,不怕吃苦,他在浩口包了三十多亩棉花田,每天起早贪黑地劳作。他的勤扒苦做,在当地赢得了极高的评价和威望。不到两年,他便将二妈家低矮的茅房,换成了二层高的小楼房。贺新房时,娘家人全都去了,很热闹,给爱排场的二爹挣足了面子,那边乡亲个个伸出拇指,对着娘家人夸二爹的本事大。这些话令二爹很受用。
老婆孩子热炕头,是那个时期二爹最向往的生活。可结婚六年了,二妈的肚子并没有鼓起来,这个事实一寸寸消磨了二爹对生活的信心,那种被他掖藏了很久的火暴脾气,开始一点点彰显出来。最后他一气之下,揣上两千块钱卷了张地图,开着手扶拖拉机沿着省道国道,到了广州,整整四年音不通信不闻。
第一次见到二爹是在我四岁那年。那时,二爹已经很有钱了。他在浩口老家盖房子,动用了我们村所有的泥瓦匠、木工和油漆工,那些村人回来后,在我们家里扯白。我奶奶给他们递烟。东君叔说,麦先婆,你怎么还抽君健的烟,赶紧换金白沙吧,芙蓉王也行,您就是一天抽它一条,祝二哥也供得起。他那房子您是没看见,快赶上慧玉妹子歌里唱的金銮殿了,地上嵌的水磨石,彩电、冰箱、洗衣机、落地电风扇、电话、热水器都是全的,床上铺盖色色新,廊檐铺的红地毯,进屋还要脱鞋呢。把我奶奶,也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为我有这么发财的二爹感到光荣。腰店子出个万元户都挂红花被乡政府用车接到县城去受表彰,可看看我二爹,冲着他那金銮殿,应该把他接到国务院去受表彰。
那天我正跟我的伙伴们玩我家门前的沙堆,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把我高高举起,我一看那人一头鬈发,戴着墨镜,穿着花衣服,下身一条绑腿裤,跟书上画的拐小孩的坏人一个样,我一下子哭了。看见我哭,那人也高兴,还用胡茬扎我的脸,他说,莺妮子,叫二爹,我是二爹。哦,原来这就是我引以为荣的二爹呀,就这副德性,凶神恶煞的,我对这个二爹的好感顿时就没有了,任他好言好语,我也不肯亲近他,他恼了,甩了我一巴掌,随即又很后悔,想抱着我说几句安抚的好话,我却哭着逃开了。
晚上,二爹提出要我跟他睡一张床,我自是不肯,母亲给我说了差不多一箩筐的好话。母亲说,二爹没孩子,你跟他睡一晚上,一则为暖脚二也是暖他的心。我还是不依。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开始走俏,父亲奶奶都争着要我跟他们睡。我白天是人见人愁的莺魔王,到了晚上却是人见人爱的火钵子。奶奶还说,孙女儿生下来就是专门给奶奶压脚的。我那时就知道了自己的市场价值,我说,我可不能白睡,我是要钱的,睡一觉两角钱。我那一句话把全家人气得哭笑不得。那一次,母亲说,你要是跟二爹睡,我明天给你五角钱。我这才勉强同意。可我跟二爹没睡上两个晚上,二爹就走了,走的时候,板着脸,红着眼,样子挺吓人。听说是向我父母谈起要把我过继给他做女儿,父母没同意,他生气了。
二爹在那次回潜江,经过沙市时,捡到一名刚满月的女婴,二爹如获至宝,抱回了家,取名天音。在天音妹妹养到六岁时,二妈却意外见喜,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我的堂弟,天麒。因了二爹能挣钱,虽是女婿但地位强势,天麒堂弟就跟了二爹的姓,姓祝。二爹四十岁上终于儿女双全了。
每年春节前后,二爹总要将堂妹堂弟和二妈带上来玩。二爹在沙市办了一个水磨石厂,每次回来都是车来车去。堂妹堂弟穿得都是皮衣皮裤,领子袖口一大圈的狐狸毛,那毛一根根挺立着,气势威武、咄咄逼人。二爹那时一副钱流的样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村里无论多老的长者,他也没有起码的礼貌,要么跟人家称兄道弟,要么直呼人家的名字,但因为打小就是这种脾气,村里人也大多不与他计较。
二爹装电话后,要我们找他就直接跟他打电话,但称呼一定要是找祝老板,而且不能暴露他是腰店子贫穷出身的老底儿。弄得亲戚们给他打电话总要憋着讲一口自己都不知道是哪的话,逢人问你是谁?找祝老板干什么时,亲戚们还要给自己编出一个说出来要闪舌头的身份。我的大舅爷爷找祝老板时,曾说自己是电子研究所的老雷,我的小舅爷爷曾说自己是皮包公司的雷经理。我的小舅爷爷对皮包公司一知半解,他以为皮包公司是做皮包的。这个头衔把接电话的人吓了一大跳。二爹回来后,将这些事说给我们听,他自个还未开口就已然要笑岔气去。大舅爷爷和小舅爷爷来了,二爹隔很远就带着揶揄和嘲讽的口吻大声问候,电子研究所的老雷来了,皮包公司的雷经理来了。弄得两个舅爷爷尴尬不已,而二爹却在一旁肆无忌惮地狂乐。我父亲有次打电话,直接就说了,说我是你们祝老板的大哥,中学教师。二爹回来后在家里摔摔打打,说父亲有意戳他的老底,他哪里有什么教书的大哥,他的大哥都是有权有势的,他说父亲黑良心,不体谅他在外面奔波的难处。说得老实巴交的父亲手足无措。
二爹虽然人前人后弄出一副发了横财的样子,但是却抠得要命。大姑爹承包柑橘山缺钱,向他借了几千块钱,说好三年后就还,还打了欠条,但只过了一年不到,他便开始催债。大姑说,不是说好三年期限吗,我这刚把钱投进去,女人生孩子也要十个月,更何况是钱生钱。但二爹却不管,催债催得跟阎王似的,说话也极不中听,他说,缺胳膊断腿的,还心勾勾地想发财,这种枸柑子谁他妈的吃,老子的血汗钱是要打水漂了。大姑爹听见了,气得喉结上下滚动,青筋突起,但是因为没钱还,只得忍气吞声,活活受着。有时候,二爹火性上来了,还拳脚相加,其实每次二爹到大姑那里去,大姑又是杀鸡又是打酒,自己的鸡染了瘟疫死光了,跟邻居借或者买都要杀一个给二爹吃,生怕招待不好,惹他生气。可是就是这样的迁就,二爹都还是不肯相让,有一次因为还钱涉及利息的事,几句话不投机,二爹起身摔了姑妈家里的炉子和锅盆碗筷,还把大姑爹一脚从椅子上给踹到了地上,彻底寒了大姑的心。堂妹跟堂弟也学他的父亲,在我们这些穷亲戚们面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动不动就穷鬼穷鬼地开骂。那天,我父亲找学校预支了几千块并自己的积蓄一起给了大姑,叫大姑赶紧还给二爹算了。大姑说,真没想到他这样绝情,他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父亲说,一个奶子吊大的,他没好下场,你又能得到什么?
八十年代末期,经济大发展大繁荣的背后是经济的大动荡,农村出身的二爹有着很强的小富即安思想,他从没想过要将生意做大做强,在弱肉强食的生意场上,二爹是一副当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意思,没有两年,二爹的小厂就处于瘫痪状态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厂子倒闭后,二爹便在沙市码头跑运输,他从山西运了几大卡车煤,那时煤价噌噌往上涨,二爹见财起意,没有向老板交货,他将煤转手卖给了别人,自己空手套了一只大白狼,又翻了身。
那煤老板自是不肯放过二爹,联合黑道上的人要搞死我二爹。听到风声后,二爹携了钱赶到了我们家。
那是一个月夜,二爹抱着黑色的密码箱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旁边,一脸沮丧。母亲下厨给他弄了几个小菜,他掏出钱,低声下气地央我到小卖铺去给他打一瓶酒,说剩下的钱权当我的路费,我接过钱给他买了酒,把找零的钱也给他。他执意不要,可我也执意不收。他便将钱给了奶奶。那天停电了,他守着油灯自斟自饮,直到转钟时分,他才从椅子上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提着箱子说要赶回潜江老家去,留也留不住。他走后,不一会儿,村口便传来了几声京腔,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后来二爹说,那晚上,我在松滋县城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包了一辆车,绕过沙市,走湖南回的家。
没多久,他用黑来的钱在浩口镇上的繁华地段起了一栋房子,做起了游戏机生意。
二爹依然是有钱的二爹,也依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二爹,二妈和堂妹堂弟也受了他不少的气。二爹老来得子,其实是很疼孩子的,只是没什么方法。喜欢起来了,将两孩子搂在怀里喊乖乖,火性上来了,对两个孩子拳打脚踢,事后又拿钱来哄。堂妹堂弟被他娇惯得不成体统,二爹骂他们,他们便还嘴,打他们,他们便还手。奶奶说,这才是瓜像瓜,种像种。
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我上中专时,就听说二爹包养了一个女人,那女的比堂妹长不了几岁。二爹对此事也没瞒着,就只二妈不知道。我母亲说二爹还曾把相片给她看过,人样子挺不错,跟慧兰小姨很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简直是慧兰小姨的翻版。二爹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这个女人也将二爹哄得团团转,二爹几十岁的人了还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把自己整的跟年轻小伙似的。
小姑实在是憋不住了,将此事告诉了二妈。二妈领着堂妹堂弟来到镇上,与那个女人干了一架。小姑也帮着对那女的拳打脚踢,二爹为此跟二妈大打出手,将二妈打得死去活来,并且还甩下离婚的话。二妈经此事后,就一病不起,躺在老家那张宽阔的雕花木床上,终日以泪洗面。
东窗事发后,那个女人卷了二爹一大笔资金,就神秘失踪了。在人去楼空的房子里,二爹像是做了场梦一样,醒悟过来,才觉得对不住二妈。他想跟二妈重修旧好,但二妈却被医生诊断得了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二爹在二妈床前捶胸顿足,悔恨不已,他侍奉了二妈七天七夜后,二妈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包养的女人卷走资金和二妈的死对二爹是个不小的打击。有年放寒假,我和莉表姐到二爹那儿去玩,我们发现二爹已经明显衰老了,眼角总是出现一些白色的东西,擦了又有,总是不能干净。他比父亲瘦很多,皱纹就显得特别的清晰,两条法令纹像断了根一样坍塌在嘴角,面目露出几分狰狞。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发现镇上已经开出了几个网吧,小青年们都趴在网吧上打游戏,二爹门面上几十台游戏机一天到晚没几个人影。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小孩,往游戏机口里一块钱一块钱地投硬币打游戏,二爹嫌小破孩没什么赚头,就不能给人个好脸色,渐渐地,小破孩都不光顾他了。最后因为拖欠税费,机子也被工商所扣了,工商所扣缴二爹游戏机的那天,正好我在场,当工商所的人开着卡车来到他店面前,要将他的游戏机搬走时,起先我二爹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愤怒,将身子压在游戏机上死活不让人动,工商所的便去动另一台,二爹立刻又去拖那一台,工商所反正人多,他们就这么跟二爹玩,他们对我二爹骂骂咧咧,边拉扯边威胁,经过长久的对峙,终于有一台游戏机被工商所的人给搬上了卡车,二爹的抗争就此败下阵来,他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剩下的游戏机被工商所的人一台一台装上卡车,他一脸的无能为力。
二爹有些不甘心,他找人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他还有十几年的财运,他也不相信自己就会这么败了,也不相信自己会落得个凄凉的晚景。东挪西凑了一笔钱,开了一个早餐店,自己又是老板又是伙计,干了没几天,吃不了这个苦,只得停业。慢后,又尝试了一些别的生意,都因嫌利润太少,均以失败告终。
但是,二爹每次回来依然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戴着奶奶的帽子学赵本山,能让村里人笑掉下巴。他依然跟长辈们没规没矩,跟子侄辈们谈笑风生,缠着母亲给他唱丧鼓,他还开玩笑说,嫂子,我死后,你一定要为我唱夜丧鼓。母亲说,好好的说什么死,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二爹便不说话。那时没人相信,二爹的日子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都只是认为他的日子不像以前那么阔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奶奶以前说过,二爹的存款放银行里,不说本,光利息就够吃一辈子的。
二爹想卖房子,以前他在农村花费几十万建的如同皇宫的房子,现在开价五万也无人问津,都说里面死过人,晦气。在镇上的房子,开价十万,也没人敢买。二爹没有办法了,只得让堂妹下学,给人打工来养活自己,而小堂弟的学费则是一拖再拖。我有次去二爹那里,看见小堂弟刚去学校不久就回来了。二爹问,你不上学,回来做什么。堂弟说,拿学费,老师说,今天再不交学费,老师就不让考试。二爹说,你跟老师去说说好话,宽限几天。堂弟不依,睡在地上打滚,哭着闹着要钱,而二爹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显出无可奈何的窘态。我不禁生出一阵悲哀,我的亲人怎么就落到这一步田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小堂弟,我的心有如钝刀在割,我宁可他这一辈子都穿着狐狸毛的皮衣,一辈子在我面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我受得住他对我的嘲讽与挖苦,但我受不了他由富到贫,被几个学杂费给欺负的样子……从二爹那里回来后,听说后来二爹来过我家,还与奶奶大吵了一架,听母亲说二爹还用锅铲打了奶奶,骂奶奶怎么还不去死,给他偌大的压力。但是,没过多久,小姑就传来了二爹的死讯,投的西京河。
母亲说,慧兰小姨是投河死的,你二爹也投河,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缘。
遗书是在橱柜上找到的,是留给我父亲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我死后与笑莹(我二妈)葬在一块,生前对不住她,死后给她赔罪,另外把我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从严教育,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不可学我,把钱太放在眼里,六亲不认……把二爹送上山后,看着可怜的小堂弟,我父亲如何能不动恻隐之心,于是就把堂弟带到了我们家,供他读书。但是这位堂弟来到我们家后,奶奶对他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热情。父亲说,天麒也是您的亲孙子呢,跟祝鸽是一样的重,也是祝家的一脉香火。奶奶说,我又没多他,有吃吃一口,没吃就不怪。但是在一个屋檐下待着,我还是能感觉出奶奶对堂弟生出的疏离,她的厚此薄彼做得太戳眼睛了。桌子上有盘好菜,她会给哥哥夹,也会把次一点的菜夹到我碗里,但是她从来不会给小堂弟夹菜,尽管小堂弟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她也像没看见似的。我原以为,小堂弟来了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会更加的没有分量,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我真的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