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又和我对象吵架,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我早班没什么事就从井下上来,离考勤还有时间,我就去我对象家。她上夜班,这会正在门口晒衣服,她们家人多,衣服一洗就一大堆,她们家晒衣服不用衣服架子,衣服一件一件往竹竿上穿,再把竹竿一层一层地往高挂。我过去帮她一起晾,我抬着竹竿一头,我对象在另一头往里挂衣服,挂好了我抬手把她那一头搭上横杠,再用杈子把我这一头顶上横杠。我不是没下班吗,还穿着工作服,从井下出来的,沾的都是煤,我对象怕我碰脏了她洗好的衣服,让我小心点,我说没事。我边和她说话边做事,最后一竿,我抬起来的时候没小心就顶到另一根竹竿上了,那衣服还不往下掉?我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一心不能二用,我一只手伸出去接,另一只手上的竹竿就乱舞了,结果把几根竹竿都顶翻了,衣服全掉下来,有的掉地上有的被我接住,可是抱在我怀里还不如掉地上。我对象气得张口就骂。我前面还觉得不好意思,和她一起拾衣服,去挑水给她重新洗衣服,可她骂个没完,我也生气了,这鸡毛蒜皮的事值得发那么大脾气吗?我把扁担一扔,扭头就走。
晚上我跑到朋友那去打扑克牌,正玩着就听到老顾家里乱成一团,我们愣了,朋友不信似的说:“嗬,两口子闹矛盾还闹出那么大动静?”正说要不要过去看看,就听到老顾爱人喊救命了。这还得了,都喊救命了。我们连忙丢下扑克牌跑过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到他家门口就看到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边跑边哭边喊救命,我们拦着她问什么事,她说不出话了,手往房间方向甩,她手不方便,正常人可以抬胳膊伸指头指示方向,她只能拨拉东西似的甩手示意。我们绕过她一看吓一跳,老顾躺在地上像煮熟的虾似的弓着身子,痛苦得脸都变了形了,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办,呆着不会动。“肯定是犯了急病了,赶快弄板车送医院!”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把我给叫醒了,我连忙跑出去套了板车过来,他们七手八脚把老顾抬上板车,我朋友坐在板车上抱着老顾的头,我拉了板车就往医院跑,其他邻居陪着老顾爱人在后面紧一脚慢一脚地追。老顾爱人身体不好走路本来不稳,这下受了惊吓心又急,老摔跤。她得的病很奇怪,人搀扶着她胳膊她还不能走,她摔倒了人抢先扶她也没有用,她失去平衡时人抱着她就感觉像抱了条泥鳅似的,就感觉她直往下溜,非得倒到地上或者蹲到地上调整好了才能起来。救人要紧,我也就不等她了。
后来我问她那天晚上怎么会这样,她说她也不知道。她说那天看见老顾身上的中山装肘部又破了,吃饭后收拾好碗筷她就喊他脱下来,她找了破布坐在桌子那缝补,老顾坐在桌子对面看《毛泽东选集》,边看边做记录,他有文化,领导让他给工人上政治课,他在做讲课准备。她边缝补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开始他情绪还好有问有答的,后来她问他准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他就有点不耐烦了,没搭理她,只管一个人猛抽烟。她知道他不高兴也就不吭声了,五月的天,晚上凉,窗户关着烟出不去,她呛了就去开窗通通气,才坐下没一会儿,老顾就猛地蹦起来,她吓了一大跳,针都戳手指上了,还没等到她反应过来,他就缩成一团倒地下了,她连忙站起来,站得急了肚子还撞到桌子,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了惊吓踢了她一脚,可是她顾不上了,她想过去把他扶起来,可她扶不动,她就跑出去喊救命……唉,我明白了,又是孩子惹的祸,每次一提到孩子,老顾就变一个人似的,刚有孩子时他快乐的样子我差不多忘了。
我拉着板车气喘吁吁地到了医院,和朋友一起把老顾送到抢救室,朋友突然想起他家煤炉上还烧着一锅水,他吓得跳起来。那会儿穷,好多人家烧水煮饭炒菜都是同一个大锅,上次他一个邻居去做事时忘记炉子上还烧着水,结果七岁大的孩子想拿水时一锅开水倒下来把孩子活活烫死。我知道朋友担心孩子就对他说:“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呢。”我一个人守在抢救室门口看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我看着他们手脚忙乱地给老顾做身体检查,我听到出来的医生说是心脏病突发,要氧气、要强心针、要吊瓶……一阵风从我身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浑身的汗被这冷风一吹,我突然打了个寒战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医生喊我进去,我看到老顾的时候我心里突地一跳。那还是他吗,如果不是我亲自送来,如果不是那驼背,我会以为我认错人,那张脸惨白得跟戏台上唱戏擦粉似的,鼻子眼睛嘴巴全都扭在一块了,一点找不到以前那清秀的模样。尽管医院这灯亮得跟白天似的,我还是感觉像是遇见鬼似的心里一股凉气往外冒。他看到我走到病床边上就突然坐了起来伸出手抓住我胳膊,也不知他哪来得那么大力气,抓得我半边身子立刻麻木,没了知觉,我赶紧伸出另一只手去扶住他肩膀,我说:“老顾你别急,有什么事你说,有不舒服你和医生说……”现在想想,我那哪是说,是喊,兴许是被他抓痛,兴许是我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害怕,我喊的声音大得把窗户外面树上休息的鸟儿都吓着了,鸟儿也跟着叫,也不知是什么鸟儿,那叫声尖得让人头皮一阵发麻,我抬头往窗户外看去,外面一片漆黑只看见模模糊糊的树影子在摇晃……
我感到老顾的手在抖动,我赶紧收回视线看他,我看见他两只眼睛睁得滚圆似乎想跟我说什么,可他喉咙里像堵了块木头,声音在底下咕嘟响,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楚,我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医生是心中有数,知道老顾这时候想说什么,他走过来手扶着老顾的另一边肩膀上低头对他说:“是不放心爱人和孩子吧?”老顾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哦”了一声,心想你这不是废话吗,你平时老出差,哪次出差不是我帮你照顾老婆孩子。我连忙对他说:“有我在,没事,你放心。”说完后我又想可能我现在正在谈对象,他怕我没工夫吧。我正想和他说我这几天正跟对象闹别扭,有时间呢,就看见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原本他的呼吸跟抽筋似的,这下不抽了,脸也舒展开了,眼睛鼻子嘴巴都回复原来的位置,他抓着我的那只手也松开了,他原本绷得紧紧的身子也变软了,往后慢慢躺下去。我连忙扶着他让他躺下,看他很累似的闭上眼,我原先想说的话也不说了,我说:“你先睡一下,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我看见一滴泪从他眼角流下,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医生让我往旁边站,他拿着听诊器在老顾的胸前听了听,又拿了小手电拨开老顾的眼睛照了照,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将床单拉了过来盖过老顾的头。白布蒙头?这……我好像突然被人在胸口上打了一拳头,我指着床看着医生:“他、他、他……”医生点了点头拍了拍我肩膀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我站在那里发傻,我想我可能是在做梦,我咬了一下舌头,疼——这不是做梦!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死人的事我不是头一回遇见,我爷爷、我在铁路工程队和煤矿挖煤时遇上事故的工友,他们死的时候我也难受,可都没有这么难受。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我爷爷上了岁数,还是打山洞挖煤本来就是危险的事,他们的死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我低头看着床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我听到杂乱的脚步声过来,这会这么急着来的不会有别人。我从那些脚步声里分辨得出老顾爱人那一声重一声轻的脚步声。晚上很安静,那一轻一重的脚步“啪嗒啪嗒”在走廊有一种空洞洞的回音,像是很遥远很神秘,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可是却又好像踩在我的心上一样,响一声我心跟着揪一下。我抬头盯着门口直到看见老顾的爱人,她摇摇摆摆走得很急身子晃得像不倒翁,那些邻居手伸着跟在她后面,我看她身上的土就知道这一路上她没少摔跤。她走到门口突然就停了下来,站在那不相信似的看,看我直愣愣地像个傻子似的不知所措站着一动不动,看我面前的床上白床单从床尾一直蒙到床头,看白床单凸出的那个她熟悉的背形,她本来走得通红的脸“唰”地一下子变白了。我说不出话来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她,我看到她很害怕地转过头去看正好走到门口的医生,她嘴唇发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在向医生乞求什么,医生什么也不说,对她摇摇头就从她身边走过去,我看到她的眼白向上翻,整个人软软地往前倒了下去。
老顾的丧事虽然是公家办,但主持大局还得请他家的长辈出面,这是规矩。可是老顾的父母亲突然收到电报知道儿子死了,两位老人家年纪大经受不起打击,一块病倒了,如果要他们硬撑着来给儿子办丧事,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老顾的丈母娘只好作为长辈来主持大局了。
“只好”,听出这意思来了吧。这不是我胡乱猜,这是老顾生前亲口跟我说的,说他这丈母娘对他这个女婿不满意。当初他父母去提亲时他丈母娘没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他丈母娘说:“你们儿子身体不好,我女儿身体也不好,两个身体不好的人一起过日子很困难。这事不合适。”老顾说他明白他丈母娘的意思,她宁愿给女儿找个家里条件差但身体条件好的也不愿意把女儿给家里条件好但身体差的。我知道在农村这样的做法很普遍,按现在说法这叫“潜规则”吧?让老顾没想到的是当妈的在这边拒绝求亲,当女儿的却从房间跑出来说同意,当妈的也顾不得礼节把客人晾在一边把女儿拖到房间里去商量。她说了三点理由让女儿好好考虑:“第一个,他身体不好;第二个,他年纪比你大十二岁;第三个,跟了他就得到福建去。”她劝女儿在农村里找一个身体好的,年龄相当的,住得近的,那样万一有什么事娘家也好有个照应。没想到当女儿的却不在乎:“他身体不好怕什么,他是文化人坐办公室拿工资,又不是下田种地;年纪大更懂得体贴人;至于到外地我更不在意,如果在农村我得种一辈子田,我这身体现在年轻还可以,老了以后哪吃得消?跟他到单位去就是城镇户口有固定口粮,再找个工作老了以后有劳保好歹有个保障。”母女俩谁也说服不了谁。老顾的丈母娘虽然是个乡下妇女,但从小在城里长大,解放前常在街上听学生宣传自由民主,也常去教堂听洋人牧师讲民主平等,所以虽然不满意但她还是尊重女儿的选择。听了老顾的话我就明白他开始不同意结婚可是结婚后又对爱人好是因为什么了,这叫人心换人心。
老顾他是大学毕业分到煤矿的,离乡背井的在这里没有亲戚,我算他关系好的朋友了,单位也就让我去帮忙料理他的后事。我从来没操持过这种事,老顾丈母娘又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还说方言,我听不懂,幸好老顾生前人缘好他身后事主动来帮忙的人不少,省了我不少事。我主要负责外面跑腿的事,订棺木、挖墓地、拿冰块等等,那时还没有冰冻柜,要保存尸体就得到城里的冰库去拿冰块,大块的冰块运来后还得凿开。虽说是五月中旬,可天突然就热了起来,冰块化得快,一天得运几趟。
我对象本来正跟我闹别扭,老顾死了她也过来帮忙照顾老顾爱人和孩子,我们也就和好了。我对象那些天没少掉眼泪,她和我说,老顾的爱人不吃不喝也很少睡,坐在那不是没魂似的眼睛发直盯着灵棚一言不语,就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样子让她看了难受,只有陪着一块掉眼泪了。我也去看过老顾爱人,我不知道怎么劝,就说些“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吃点东西”之类的废话,她要不当没听见我说话,只管自己哭个死去活来,要不然就直愣愣地看着我,她那眼神让我觉得有一股寒气从她眼里传到我身上,好像老顾的死是我造成的似的,再待下去我恐怕被她盯得发抖,我就赶快出来去忙别的事。孩子小,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他妈哭他也跟着哭,平时他不说话,没想到他哭的声音那么大,跟刀子似的能把人耳朵割下来。办丧事人来人往,孩子多半是被吓到了,他妈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他,他外婆才来,孩子还当她生人似的躲,一大堆人里,大概也就和我亲了,所以一见我就跑来,牵着我的手不肯放,睡觉都得我哄着才行。忙了这头忙那头,那些天,真把我给累坏了。
出殡那天,我对象和老顾丈母娘扶着老顾爱人走在队伍前面,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架或者说是拖。哭了几天老顾爱人的声音都哭哑了可还在哭,孩子被别人抱着也是哭得跟泪人似的,小孩子哪知道什么生死离别,多半是看他妈被人拖着走的样子给吓着了。送葬的女同志耳里听着这娘儿俩哭、心里想着这孤儿寡母往后的日子,也就忍不住跟着哭,哭得男同志也心酸得掉眼泪,一帮人一路哭声震天地到了坟地。坟坑是前一天挖好的,有一人多深,我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慢慢地往坟地里放棺木。那时还没火葬,全是用棺木,老式的棺木又厚又重,死沉死沉的用绳子吊着往下放,如果没配合好棺木就会倒,那死人在棺木里不就得跟着翻身,那不就是对死人的不敬?怎么说这也是死人的最后一段路,得让人走得舒坦安心,所以放的人不但得有力气,还得配合。总算把棺木四平八稳地放好了,我们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填土,也不知怎么的,老顾爱人就“嘭”地一声跳到坑里,趴在棺木上又是哭又是喊:“你就这么走了,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让我们把她给一块埋了,她孩子看到她跳下去,也跟着哭着要往下跳,幸好孩子外婆手伸的快,一把给抓住了。我们几个吓一跳连忙把手里的铲子扔了,跳下去七手八脚地把她给弄上去。我挺生气的,冲我对象喊:“你怎么回事,人就在你身边你也看不住?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万一出了事我怎么跟人老顾交代?”我对象眼一瞪就要和我吵,老顾丈母娘见不是事就上来用方言叽叽咕咕地劝,我对象大概也觉得在这地方吵不大好就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我。我心想你还有理了不成?她什么身体你什么身体,再说她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连站都站不稳,如果你真抓住胳膊她跳得下去吗?我也顾不上和她吵,连忙和人填土,免得再出什么事。
不一会儿墓就弄好了,水泥抹的圆拱形,外边还挖了一圈排水道,前面是大理石的墓碑。我顶不喜欢石碑上的红色,总让人感觉像是血似的,我奇怪为什么都要用红色?我爷爷的墓简单,没有水泥也没有大理石,就是用土堆了个坟包前面插一块木头,木头牌子上面也是用红漆写的字。用红字大概是什么习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