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钟馨和儿子吃完晚饭，儿子洗完澡后便自个儿在客厅做作业，钟馨在厨房收拾
碗筷，这时钟馨听到有人敲门，她从厨房探出头来喊：“乐乐，去开门。”
“嗯。”儿子起身去开门，钟馨停下手里的活，仔细倾听门外的动静。只听到儿
子惊讶地喊道，“外婆，是你？”
“妈妈，外婆回来了。”
钟馨急忙放下碗筷：“外婆来了吗？”
“是，外婆回来了。”儿子喊，“外婆快进来。”
钟馨赶紧走出厨房，便看到母亲衣服凌乱，手上拎着一个包无神地站在客厅里。
不用问钟馨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母亲当初可是抱着走了就永远不再回
来的决心而走的呀，怎么这么快就灰溜溜地回来了？钟馨问：“又和嫂子吵嘴了吧？”
母亲没回答，背过身子，把包放到矮凳上，在床沿上坐下，颓丧地低垂着头，
不时地擤鼻子，突然她手捂住脸，低声呜咽起来。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母亲的哀泣
显得格外刺耳。钟馨能说什么呢？她理解母亲为什么哭泣，今天这样的结局她早预
料到了，只不过没料到发生得这么快——母亲到哥哥家还不到半个月。如果不是受
到很大的责难，母亲是绝不会离开哥哥的，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母亲才想到
自己。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母亲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不吸取教训，为什么总把
儿子、儿媳妇看得那么重要，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的感受？不过，话说回来，看到
母亲这个样子，钟馨不免有一丝幸灾乐祸，母亲只有受到打击之后，才知道自己的
重要。看到母亲鼻涕流得满脸都是，钟馨转身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
母亲头也不抬地接过毛巾，使劲地擤鼻子，使劲地咳嗽，低声哭泣。儿子忍不
住了，他爬上床轻轻地摇母亲的肩膀：“外婆，你别哭嘛，外婆，你别哭啊！妈妈，
你让外婆别哭了嘛。”
钟馨觉得还是让母亲哭个够，只有这样才能把胸中的闷气发泄出来。所以，她
没有安慰母亲，转身到厨房继续收拾碗筷。儿子还在努力着：“外婆，外婆，你不要
哭了嘛，不要哭啊。”
母亲不断擦拭泪水，断断续续地说：“乐乐，乐乐，你差点就看不到你的外婆了
啊？”
“外婆，你到底怎么了嘛？你说说呀？”
母亲又哭了一会，也许觉得哭得差不多了，她止住呜咽，大声地擤鼻涕，走到
卫生间吐了一口痰，洗了脸，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钟馨。
“吃饭了没有？”钟馨冷静地问，“如果还没吃饭，在这里吃吧？”
母亲低垂着头，眼眶红红的：“没吃，我什么都吃不下。”
“知道死心了吧？哼，别抱幻想了，以为哥哥能挣钱嫂子就不敢对你们怎么样？
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告诉你，如果嫂子能改变，你就把我的舌头割下来。人心
是什么？人心是最难改变的。你非要这样，每一次都吵个头破血流才灰溜溜回到我
这里？”
“你要是对我好一点……”母亲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现在不能说这种话，免得
火上浇油，她抿了抿乱蓬蓬的头发，用埋怨的眼睛看了钟馨一眼，争辩道，“你以
为我喜欢吵嘴？其实都不是我挑起来的。”
“你怪我？你说！我对你怎么不好了？”钟馨失望了，原本以为母亲经过这一次
的遭遇后会改变对自己的看法，没想母亲却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强忍怒火，
一连声地反问道。
“算了，怪我命不好。”看到钟馨那恼怒的面容，母亲知道说这些话没有任何意
义，她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唉，是我命不好。”
“难道只有跟哥嫂一起住才叫命好？你总怪我对你不好，可你想过没有？我再
怎么不好总比嫂子对你好吧？”
“所以我不是回来了嘛。”
“是啊！你是回来了，可你是怎么回来的？只有和嫂子吵嘴、待不下去才回我
这里，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我不回这里还能去哪？毕竟你是我的女儿。”
“是，只有和嫂子吵嘴之后我才是你的女儿，可和我一起住，我就是你的冤家
对头。”
母亲恨恨地瞪了钟馨一眼：“你怪我？我毕竟是她的婆婆，她这样待我你难道让
我忍下去？”
“我不是叫你忍。”钟馨既心痛又埋怨，“你明明知道，嫂子是不会容忍你们在她
家的。”
“可是，再怎么着也不能这样！”母亲害怕地摆弄着双手，“她把你父亲关在卫
生间了。”
原来，那天母亲到菜市场买菜，留下父亲一个人在家，父亲内急后把裤子尿湿了。
这时，恰好嫂子回来了，她看到父亲痛苦的样子，不是赶紧替父亲换洗，而是把父
亲带到卫生间，把门一关就跑到娘家去了。母亲买菜回来之后没看到父亲，惊出一
身冷汗，后来听到从卫生间传出的父亲痛苦的叫声，她这才知道父亲被关在里边了。
不仅如此，晚上嫂子回来时，还故意找茬，摔椅子、摔碗筷、骂骂咧咧。母亲担心
忍不住又要发生争吵，便跑出家门，在外流浪。
“关在卫生间？我爸爸被关在卫生间了？”钟馨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她定
定地看着母亲，听她讲述着。
“这么狠毒的女人，”母亲咬牙切齿，“她看到你爸爸尿裤子后就把他关到卫生间
去了。”
“怎么能这样？”虽然早知道嫂子待父母不好，可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如此丧心
病狂，怒火腾地蹿上钟馨的心头，她恨不能狠狠掴嫂子几个耳光，不只为父亲出气，
更要让嫂子知道钟家人不是孬种。可如此一来，虽然解了气，但说不定会沾上一
身腥。
“那后来我爸爸怎么样了？”
“还能怎样？当然马上就给他清洗呗，我连气都来不及喘一下，就端水给你爸
爸洗澡换衣服了。”
“所以呢？”
母亲看了看钟馨：“我在你哥哥家里连气都不敢喘，吃饭都不敢夹菜，如果我把
筷子伸向菜盘，她就不吃了；我在卫生间用脸盆洗脸，她也不用那个脸盆了，她嫌
弃我，说我脏。”
“够了。”归根结底是母亲搬到哥哥家的缘故，如果没回去，一切都不会发生。
钟馨转身走回房间。
母亲不理解钟馨为什么突然走了，她觉得有必要向钟馨说明一切，她追过来：“我
整天鞍前马后，可她却……”
“别说了。”钟馨打断母亲的话，“都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说要回去和哥嫂住的。
现在怎么样？看到了吧？”
母亲擤着鼻子固执地说：“你爸爸的日子不多了，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我才想让他和你哥哥住。”
“算了吧，都是你的借口，我爸爸现在哪知道什么遗憾不遗憾？是你，是你念
念不忘你的儿子。”钟馨极力缓了缓口气，“唉，你又不是第一次和嫂子打交道，你
到现在还不知道嫂子的为人吗？”
“上次她不是来看你爸爸了吗？还买了补药，我以为你哥哥已经把她教育好了。”
“狗改不了****，她要是能改，我就改姓。再说，纵然哥哥有千般好，可他不
是一个人住家呀。”钟馨给母亲盛了碗饭，又把菜热了热，“反正，您和嫂子的事情
我不想管，现在还是吃饭吧。”
母亲摆弄着筷子，却吃不下一口饭。
钟馨既生气又恨：“吃饭。”
母亲哀怨地瞪了钟馨一眼，她希冀能从钟馨嘴里听到温暖的话语，可钟馨没有
这样做，这一切，让母亲联想到哥哥，联想到钟馨以往的种种作为，母亲的眼眶又
红了，眼看泪水又要溢出来了。
钟馨知道如果哥哥在场他一定会尽一切可能去安慰母亲，但钟馨觉得在这种时
候如果自己表现出一点点软弱，母亲的泪水就会没完没了，而且母亲也会对自己产
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为了打断母亲的希冀，同时也为了阻止母亲痛苦的感觉，
她觉得有必要让母亲反省反省。这么一想后，她愤怒地说道：“哭什么？这都是你自
找的，你又一次让我爸爸受到了侮辱，都是因为你。”钟馨悲哀地叹气：如果父亲还
清醒的话，他会和嫂子一刀两断么？
母亲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我连卫生间都不敢上，只有等她上班了，我才敢
去卫生间；我煮的饭菜她也不吃，下班回来看都不看我一眼，前天她又和你哥哥吵
嘴了，把花瓶打碎了，把你哥哥也打了，她那个凶样，哎哟。”
“只有和嫂子吵嘴之后才想到我吗？”钟馨气愤得失去了理智，高声喊起来，“为
什么你在嫂子面前像绵羊，在我面前就像地主婆？这对我公平吗？”
母亲又擤了鼻子，挣扎着：“我怎么像地主婆了？”
“难道不是？在我面前，总是指挥我做这个做那个，专挑我的毛病。”钟馨瞥了
母亲一眼，“你应该拿出平时对我的那种气势来对嫂子。”
“昨天她把我的东西丢出来了，骂我，让我马上滚。”
钟馨更生气了：“她让你滚，你就乖乖滚出来了？你不是说不能认输吗？现在怎
么害怕啦？”
母亲低着头不吭声。
“你应该战斗到底呀。”钟馨不愿意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只能增添更多不孝的罪
状，她气冲冲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儿子的身边看着儿子做作业，她努力使自己的
心情平静下来。儿子抬起头来看了钟馨一眼，他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情。钟馨轻轻拍
了拍儿子的肩膀：“检查作业了没有？”
“检查了。”
“好，收拾书包、刷牙睡觉吧。”
儿子收拾好书包，去刷牙了。
母亲默默吃完饭，捧着碗筷到厨房去洗，望着母亲寂寞的背影，钟馨突然觉得
母亲已经老了，她被嫂子弄得伤痕累累，今天投奔到这里就是想找个依靠，这里是
她唯一的安身之处，自己怎么能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呢？母亲毕竟是母亲！钟馨赶
紧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如果在哥哥那里待不下，就搬回来吧。”
“哎。”母亲低垂眼睑看着地面。
“你还是回去吧，”钟馨试探着，“你不在家，我爸爸没人照顾怎么行？以后不管
发生什么都不能把我爸爸丢下不管。”
“回去？”母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回不去了，今天中午就没回去。”
“什么？中午没回去？那谁照看我爸爸？”
母亲小声地说：“我已经离开好些天了，这些天是你哥哥照看你爸爸。”
“嗐，看你做的好事！你不知道哥哥的工作有多忙吗？你安心让你儿子去照顾
爸爸？”
“我也没办法。”
“行了，行了，我真服了你了。”
母亲洗漱好就收拾床铺睡觉。看到她疲惫痛苦的样子，钟馨也不再说什么，安
顿好母亲后她也上了床。
儿子习惯性地往钟馨身边靠了靠：“妈妈，外婆和外公要回来吗？”
“嗯。”钟馨故意转过头去，避开儿子的眼睛，“你外公多亏有你妈妈，要不然怎
么办呀？”
“外婆在舅舅家还住不到半个月。”
钟馨轻轻地拍着儿子的头：“知道。”
“女人真讨厌。”
“不应该因为你的舅母，就把天底下的女人都归结为坏人，不是有一首歌——《世
上只有妈妈好》吗？”
儿子摇摇头：“那是书上的，现实可不那样。”
钟馨笑了：“现实也有好女人，比如，你妈妈。”
“妈妈除外，哼，我们班上的那些女同学，哎，不仅娇气，还好吃懒做，又贪
小便宜，哼。”
钟馨忍不住笑了：“不是所有的女生都是这样子的吧？应该有好的，你仔细观察
过了没？”
“我才懒得理她们哩。”
钟馨看了看儿子异常认真地脸色，拍了拍儿子的头：“好了，好了，别说这些了，
乐乐睡觉吧。”
这个晚上，儿子把自己深深地埋在钟馨的胳膊里，想借钟馨的体温来取得些许
慰藉，以消除对这个世界的恐惧。
钟馨深谙正是父母的悲惨遭遇让儿子过早地领略人世的残酷，现在她所能做的
就是尽一切所能去减轻儿子的痛苦。她轻轻地搂着儿子，在儿子纯洁的额头上亲了
一下，又亲了一下。
第二天，哥哥开着车子把父亲送过来了。母亲脸色阴沉，机械地搬着行李，犹
如死尸一般。
哥哥搓了搓双手，讪讪道：“妹，那么，爸爸妈妈以后就和你一起住了。妈妈和
你嫂子在一起就吵嘴，没办法。”
“我知道。”钟馨不愿多说，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哥哥把父亲安顿好后就走了，就这样，父母就像包袱又一次被甩给钟馨。如果
苍天有眼，它会记住这一切的。
经过这一次事件后，母亲对钟馨的态度稍稍发生了一点变化，虽然仍然爱唠叨，
但她在唠叨的同时，多少顾及钟馨的感受了。但她爱管制钟馨的毛病丝毫没有改变，
还乐此不疲，经常翻动钟馨的衣柜，把她认为比较好的衣服拿出来，强迫钟馨穿上。
这天，钟馨在衣柜找了很久也没找到自己的职称证书，今天是学校验证证书的
最后一天了，她急得满头大汗，母亲过来问：“你找什么？”
钟馨随口回答：“我的职称证书，你看到没有？”
母亲过来，她翻了翻衣柜，在一沓衣服的背后，取出了一沓证件：“你看看，这
里有没有你需要的。”
钟馨接过来一看，自己多年来的证件都在这里放着，她问：“这些证件怎么在这
里？我记得原来没放这儿的。”
母亲说：“我帮你整衣柜的时候，看你的证件乱七八糟地放在一起，就把它们统
统归在一起了。”
钟馨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你又乱动我的衣柜了。”
母亲辩解道：“你整天穿的就是这几套衣服，我想从衣柜找出一些衣服来，看看
能否改一下。”
钟馨把衣柜门一摔：“我穿什么，我心里有数。”
“有数？”母亲拿过一件衣服，递到钟馨面前，“那么为什么放着这么好的衣服
不穿？”
钟馨一把抢过衣服：“这是什么年代的？这是我年轻时候的衣服，我现在多大
了？还能穿这样的衣服吗？”
母亲说：“我已经改过了，我把折皱放开了，可以穿了。”
钟馨恼怒地说：“就算你把褶皱放开了，我也不能穿，这件衣服的款式与我现在
的身份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摆弄着衣服，“这料子多好啊，不穿太可惜
了！难道你想把它给扔了？”
“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钟馨不耐烦地说，“我把它扔了吗？我只是不能穿它
而已。”
“怎么不能？你穿上它还不是照样站讲台？哼。”母亲不相信似的瞥了钟馨一眼，
“难道老师就身份特别啊。”
“特别不特别你不知道。”钟馨心烦了，“不跟你说了，我求你以后再也不要乱动
我的衣柜。”
“我不是乱动，是帮你整理。”
“那也不行。”
“嘁。”母亲不以为然地走了，事后证明，她仍然我行我素，并没有把钟馨的话
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