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一峰心中一动,远远地跟随在后面,一路跟了上去。
大约向东首方向走了两里,已出小镇,来到一片桃林,四周地势平坦,约有桃树数百株。
到了近处,只见数百余人盘膝结坐在林中平地上,中间围了一个大圈子。一个长发披肩、面容森白的老人坐在圈内的一棵桃树下,神情僵硬,一动也不动。他的身边站了数人,其中一人,竟是西厂副总管许显纯。
平一峰心中一震,暗惊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下皆知许显纯乃是魏忠贤心腹之人,与魔教更是势如水火,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魔教之人越来越多,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圈内才缓缓站出一人,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黑衣老者,颌下蓄了一大把花白胡子。他仰首望向天空,双手平举,吟唱道:“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立。到处随缘度岁月,终生安分度时光。休将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过失扬......”
众魔教徒口中也跟着颂唱起来。一时之间,这声浪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平一峰心中不觉奇怪,听这经文之中,都是一些劝诫人如何修行、处世的语句,与少林禅宗的经文有共通之处。白莲教的教义既源自禅宗,为何会沦落为魔道呢?
他不知道,白莲教又称做“白莲社”,是混合有佛教、明教、弥勒教等内容的宗教组织,崇奉阿弥陀佛,提倡五戒,其教义有很大一部分源自佛经,与禅宗自然有共通之处。只不过历代以来,白莲教常被当成与封建统治作斗争的工具,与朝廷相抗,所以被正道中人称之为魔教。
那黑衣老者领头颂唱了一段经文,忽地双手向下划落,所有的声音立时停歇,全场变得鸦雀无声。
他转过身来,向着那桃树下的披发老人拜了下去,高呼道:“太上教主万岁!”
魔教徒众跟着叫道:“太上教主万岁!”
那披发老人缓缓抬起头来,双眼微睁,目中射出两道闪电似的精芒,落在黑衣老者的脸上,森然道:“凌左使,你们教主没有来吗?”他的声音似是缥缥缈缈,毫无定处。
黑衣老者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额头几乎已触及地面,口中答道:“回太上教主的话,教主还没有赶到。”
那披发老人鼻中哼了一声,说道:“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教主,竟连老夫也不放在眼里了!”
平一峰心中一震,暗道:原来这老人是魔教的太上教主,岂不是比当今魔教教主也高出一辈?莫非便是当年名满天下的魔尊王森?
正在思忖之间,只听右首教众之中有一人洪声道:“属下有一事禀告太上教主!”
魔尊王森凌厉的目光扫过那人,沉声道:“是‘白虎堂’的宁堂主吗?你有何事禀告?”话音刚落,一个灰袍老者自教众之中站起,正是魔教“白虎堂”堂主“一掌擎天”宁不归。
宁不归躬身禀道:“属下得知徐教主于十日之前,就已动身前往辽东,并未接到太上教主传出的令符。”
王森双眉微扬,问道:“辽东乃大明驻防重地,他到那里做什么?”
宁不归答道:“半月之前,本教‘风云堂’弟子探得关外‘大漠派’的一代宗师‘大漠神’耶律胤秘密潜入辽东,欲行刺大明的兵部尚书袁崇焕。教主得知此消息,便带了‘雷霆堂’与‘风云堂’两大堂主日夜兼程赶赴辽东,据说是要阻止耶律胤的行动。”
平一峰闻言,暗道:原来魔教教主竟为了救袁崇焕大将军而赶赴辽东。如此看来,这个当今魔道的第一人物,也是一个深明大义之人!
王森冷笑道:“袁崇焕乃是大明朝的重将,徐鸿儒这么急赶着去救他,莫非本教欲与朝廷修好?”
宁不归道:“徐教主临行之前曾对属下等人说道:‘袁大将军虽然是朝廷中人,却也是一个难得的将才,若叫耶律胤行刺得手,辽东之地便无人可守。我教虽与朝廷为敌,但倘若坐视不理,一旦女真人入关,我等就成了千古罪人。’”
王森狂笑道:“千古罪人?徐鸿儒倒是想得周到。你们知不知道,武林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称我们圣教谓何?我们在他们的眼中都是邪魔外道!这些事情连那些名门正派都不屑去管,我们魔道中人却偏偏是自寻多事!”
教众中站起一个红脸老者,粗声粗气地叫道:“是啊,自从二十多年前教主您老人家失踪以后,徐鸿儒接任了教主之位,整日一副正正经经的样子。这二十多年来,我们这些邪门歪道变得比那些名门正派之人还像正人君子。他奶奶的,这算什么邪派!我他妈的要做正人君子,还投在魔教的门下?”
另一人笑道:“是啊,上个月‘风云堂’中有一个兄弟,只不过是在‘翠红楼’喝花酒时失手打死了一个婊子,结果那个兄弟回来后,就给徐教主废了。嘿嘿,徐教主固然是铁面无私,但我们兄弟的性命,还不如一个婊子重要?”
一时之间,你一言,我一语,众说纷纭。平日藏在心里不敢说的,今日儿一并抖了出来。
魔尊眼睑微合,只是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声浪渐渐平息下来。
凌执事又拜伏在地,大声叫道:“太上教主,您老人家回来了,本教弟子都是高兴得很,愿意听从您老人家的号令!”
众教徒齐声吼道:“太上教主英明神武,德泽苍生!”
平一峰心中一震,顿时明白过来,暗道:原来这次魔教聚会,涉及魔教内部的权位之争。魔教弟子众多,但大部分品行顽劣,这些年来,虽然被徐鸿儒强行压制住,但一旦时机成熟,就一呼百应,都起来反抗当今教主徐鸿儒。
王森右手微微一挥,喧闹之声戛然止住。他缓缓说道:“徐鸿儒也是老夫的弟子,如果老夫撤除他的教主之位,恐江湖中人说老夫贪恋权位。如今,老夫年岁已高,权势对老夫已犹如过眼云烟,但有一事,老夫须得向众教中兄弟说清楚,凡我教中弟子,皆与当今朝廷势不两立。若有违者,当以本教七大律令之中的第四条论处。”
声音一落,就有人高声叫道:“本教七大律令中的第四条,凡勾结外敌,叛离本教者,皆可处以‘五刃分尸’的极刑。”
又一人笑道:“徐教主率教中两大堂主前去营救朝廷的狗官,不知算不算得是本教的叛徒呢?”
另一人沉吟道:“照理说来,这已算得是勾结外敌之罪了,只是......姓徐的乃是教主之尊,这又另当别论了!”
先前那人又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是教主也是不能例外!”
众人大吼道:“是极,是极!”
平一峰见场内群情激愤,如同演戏一般,渐渐地将剧情一波接一波推上了高潮,显然整个的情节是事先排练好的。
忽然,人群之中一人长身而起,高声说道:“众位可否听肖某一言?”
众人循声望去,见那说话之人,正是本教三大长老之一的“飞花剑客”肖世情。当年,魔教三大长老之中,苗人王最为凶残暴戾,率性而为;岳冲豪气干云,侠肝义胆;肖世情却是性情温和,超然物外。今日,“飞花剑客”肖世情竟然挺身而出,却不知他欲说出什么话来。
肖世情向魔尊王森抱拳一揖,说道:“老教主,您老人家此番重现江湖,我教上下数十万兄弟,皆大是鼓舞。但今日在场的有一些兄弟趁徐教主不在,暗地里中伤徐教主,实有违本教律条!”
他的声音甫落,右首教众之中就有人站了起来,大声道:“肖长老,你这是什么意思?”
肖世情冷冷道:“任香主,这些年来,阁下行为不羁,屡犯教中律条,就请你自己说一说,你左眼和右手拇指是如何废掉的?”
那任香主哼道:“你......你......”
肖世情笑道:“你是不敢说吧,肖某就替你说了。阁下的左眼乃是七年之前,阁下与弟子之妻勾搭成奸,因而被教主责令刑堂弟子废掉;右手拇指是阁下在三年前到顺天府‘白玉楼’豪赌,输了四万两银子,非但不给人家银两,还出手连伤人家十二条性命,连整个‘白玉楼’也给端了。嘿嘿,幸亏那‘白玉楼’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任香主掉的可就不只是一根手指,而是一个脑袋了!”
又听一人嘿嘿笑道:“肖长老,你为何如此护着那姓徐的?他可是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我都是当年追随太上教主身边的元老,皆知道太上教主对我们是怎样。那徐鸿儒又算得什么东西?自从他做了教主之后,我们连见了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弟子,也要避而远之!我圣教还算得武林中的第一大教派吗?我们不出手杀他娘的几个人,人家可就当我们是不发威的病猫了!”说话之人已自人群之中站了出来,正是平一峰途中所见的那黄衫老者。
肖世情淡然道:“庞香主此言差矣。徐教主雄才伟略,励精图治。这些年来,我教不仅在造船、银楼、古玩、陶瓷、盐业、粮食、木材等行业均有长足发展,各地的信徒数量也是增长了数倍,行头遍及天下。”
庞香主笑道:“我们圣教原是对抗朝廷、揭竿起义的英雄好汉,现在不如改行做奸商算了!”
肖世情沉声道:“庞香主所言又何尝不可呢?现在我教势力虽然庞大,但还不足以与朝廷抗衡。只要我们控制了大明的经济命脉,他日兴兵起事,这大好的锦绣河山便垂手可得了!”
一直站在魔尊王森身后的许显纯突然站了出来,笑道:“肖长老,朱家王朝大势已去,我圣教何不乘机取而代之呢?尊驾此举,不过是妇人之仁,难成大事!”
肖世情脸色一沉,冷然道:“阁下双手沾满了无数圣教弟子的鲜血,有何资格在肖某面前说话?”
凌左使叱道:“肖长老,许兄早已被太上教主收为关门弟子,他现下在教中的地位,可不在你我兄弟之下。”
肖世情狂笑道:“姓许的前些日子还欲讨伐我圣教,几时又成了老教主的关门弟子了?真是奇怪得很!倘若如此,我教中无数弟兄的冤魂又有何辜?”
宁不归喝道:“是啊!三个月之前,我‘白虎堂’顾香主,便是为姓许的亲手杀害,此仇不报,宁某誓不为人!”
众魔教弟子闻言,纷纷自地上站起,大声喝道:“杀了他,杀了他......”
许显纯心中不禁大惊。他不曾料到自己这一开口,竟招来群情激愤。
原来,数日之前,魔尊王森已将收许显纯为关门弟子之消息放了出去,许显纯只当自己摇身一变,从西厂的副总管变成了魔教之中长老级数的人物,同样可在武林中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哪知众魔教教徒对他的仇恨早已是根深蒂固,哪里管他是什么太上教主的关门弟子?
许显纯面露惊慌之色,急忙回过头来,低声叫道:“师父,您老人家救一救弟子......”
魔尊双目之中蓦地精芒毕露,纵声笑道:“好,乖徒儿,师父这就救你!”声音未落,右手倏地抬起,抓向许显纯的足踝。
许显纯猝不及防,被他抓了正着,他顿时只觉全身内力自“昆仑穴”倾泻而出,一时不能动弹分毫,
他脸面现出绝望的神情,咬牙切齿道:“你......好......狠......”
王森长笑一声,将许显纯凌空抛出,坠于地上,笑道:“无知小辈,老夫岂能长留你在身边,养虎为患?众教中兄弟听着,这几年来,无数圣教弟子死于这姓许的手中,如今老夫已将其拿下,大家可不能让这贼子死得太痛快了!”
众教徒轰然响应,自四面围上。
许显纯双目布满血丝,挣扎着欲站起,厉声笑道:“老贼,你莫要忘记了,你曾对天发过誓,你将来定不得好死......”
王森想起自己在牢中所发的誓言,嘿嘿道:“不得好死?老夫位高权重,神功盖世,谁又能奈我何?哈哈......”
许显纯被困在中央,一顿拳脚交加,顷刻之间,已变做一团肉泥。
平一峰瞧在眼里,心中不禁惨然。
数十日之前,他曾与许显纯生死一战,几乎不能全身而退。当时这个西厂副总管是何等威风八面,想不到今日却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真是应了一句古话:“恶人自有恶报!”
众教徒将心中的恨意发泄完毕,又退了下去。
最后,只剩下苗人王一人独自站在许显纯的尸首旁,右脚踏在许显纯的脑袋上,狂笑道:“你不是要取老夫的首级吗?苗某便让你落得死无全尸!”脚下一用力,许显纯的头颅顿发出一阵嚓嚓的声响,像球一般爆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溅满一地。
众教徒都欢呼起来,情绪高涨到了极点。
平一峰心中暗道:魔教中人天性嗜好血腥,终非正道。徐教主这些年来为了管制这些邪魔歪道,当真是煞费苦心了!
苗人王傲立于场中,大笑道:“老教主回来了,我们这些兄弟的日子也是过得快活了一些。这些年来,我苗人王真是闷坏了!”
王森笑道:“老苗,你的性情也还是没有变,这样暴戾,难怪能令江湖上的人闻风丧胆。”
苗人王嘿嘿笑道:“是啊,整个武林都知道我苗人王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如果我老苗不杀人,那还算得大魔头吗?”
庞香主笑道:“可是,这些年来徐教主不许苗长老这对铁掌在江湖中杀人了。唉,苗长老不开杀戒,我们圣教的威风也是去了三分,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轰然响应。
肖世情沉声说道:“徐教主这样做,也是有他的道理。倘若我教仍是滥杀无辜,必然招致武林各派的仇视,他日兴兵举事,各大门派高手乘机与朝廷联手,我圣教岂不是无端多出许多劲敌?”
苗人王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道:“老肖,你也是与徐教主一般妇人之仁。”
任香主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道:“自古以来,正邪不能两立。我们是邪,他们是正,若不多杀几个正派中的兔崽子,岂不是让人以为我圣教怕了他们?”
魔尊王森沉声道:“罢了,你们都不要再吵了!鸿儒这孩儿的性情老夫最为明白,虽然资质颇高,行事却是优柔寡断,迂腐至极。当年在老夫面前,也时时讲一些仁政、仁义、以德服人什么的。那一套孔老夫子的东西用以治国,自是妙极。只是现在这江山还没打下来,便去讲什么德施仁政,唉,那可是大为不妥了!”
肖世情躬身禀道:“老教主,您......”
魔尊王森挥手止住他的话,淡然道:“肖长老,你不必再说。当年你与鸿儒交情最为深厚,两人的性情也是相近,你要对老夫讲的话,就如同出自他的口中一般。他虽然做了教主,但也还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要做的事情,他也是不能违抗!”
任香主高声叫道:“妙啊,我们都是愿意追随太上教主的啊!”
魔尊王森傲然笑道:“既然大家仍然愿意追随老夫,就随老夫一起闯一番天下,他日的荣华富贵,老夫定与众兄弟共享!”
肖世情与“白虎堂”堂主宁不归不禁相顾骇然。他们心中明白,魔尊此番重返魔教,就是为了重掌教中大权。
众教徒皆拜伏在地,齐声叫道:“太上教主英明神武,一统江湖,雄霸天下!”
声音远远送出,划破云霄。
肖世情、宁不归为首的十许人站在众人的中央,处境甚是尴尬。
王森狂笑一声,目光有如闪电一般扫射过来,冷森森道:“肖长老,宁堂主,你们也是老夫当年的旧人,老夫若然兴兵举事,没有你们二人的支持,又怎能成就大事?”声音之中,透着无比的杀机。
平一峰也站在肖世情身边的教众之中,心中忐忑不安,寻思: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倘若那老魔头逼得太急,也只好权宜行事了。
就在这时,一个悠悠扬扬的声音远远传至:“明王座下圣姑徐如莹前来拜见太上教主!”
众人心中都是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一条白色的人影自桃林尽头疾掠而至。
徐如莹衣袂飘飞,似一朵轻云般飘落场中。
肖世情等人正感无计可施,见本教圣姑飘然而至,心中大喜,一齐拜伏在地,叫道:“属下恭迎圣姑!”
平一峰也随了众人,向徐如莹拜了下去,心中想道:罢了,这一拜就权当谢过她当日的救命大恩罢了!
徐如莹妙目流转,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孔,口中轻声说道:“你们都起来吧!”
当她的目光掠过平一峰的脸孔时,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这个奇异的男子,无论发生了多大变化,她也能感受到他那股独特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