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路程不再像之前那么漫长,山丘的轮廓在洛叶视野里逐渐清晰,放大,直到最后安静地起伏在他的脚下。洛叶望见了村子外围的低矮石墙,他以前从未对这条用大大小小的石块粗粗垒成的石墙产生如此的亲切感。
到家了啊,洛叶松了一口气,但马上重新把心提起。他望见村口处有个瘦小的老头,坐在一个板凳上,后背倚着一块白色巨石,似乎是在打瞌睡。
“老头怎么会守在那里?”洛叶心中嘀咕。
若是往常,自己大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回村子,装作刚从小河边回来的样子,老头顶多只会唠叨两句诸如“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之类的话。
可现在,洛叶低头看了看衣服的破口,与其下遮掩不住的伤痕,心想要糊弄过去估计难了。
至于后果……洛叶记得自己小时候只是绊在石头上磕破了脑袋,就被老头子整天整晚地念叨——现在的事情自然严重得多。
他望了望打着瞌睡的老头,心想不如趁此时偷偷溜进村,可看到莫罗德还站在自己身边,不免有些为难。
这时老头子打了个哈欠,茫然地张望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就远远地落在了洛叶身上。
这下不用为难了。洛叶在心里叹气,不情不愿地走过去,“我回来了。”
村长老头问道:“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在河边看到你呀?”
第一个借口就被堵住了,洛叶感觉有些不妙。
老头子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一脸的怀疑:“嗯……衣服怎么破成这样了?还有身上这些伤,哎呀呀……又是怎么回事?”
“呃,我不小心摔在灌木丛里,结果就被刮伤了。”洛叶随口回答,小心翼翼地偷看莫罗德。好在他似乎没有上前揭穿的迹象,只是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喔,是吗?”老头低头咕哝几句,再抬头,还是原来的眉眼,却不知怎地变得慈眉善目起来,纯白的胡子与纯白的长眉搭配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但向来熟悉老头的洛叶却立刻警惕起来。
老头莫不是要诈人了吧……
果然,接下来老头慈祥地说道:“孩子,说谎可不好啊。”
“没有,我没有说谎。”洛叶一脸无辜。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个时候就要死不承认,老头没有证据,自然也就无可奈何。
老头却不再说话,只是平静地微笑着,注视面前的少年。
现在出现在洛叶面前是一位慈祥的老者,遮盖在白色长眉下的双眼溢着睿智与慈爱的光辉,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暗色的老年斑,无不代表岁月深沉的积淀,仿佛洞彻了所有谎言,却又宽容地等待着迟迟不至的忏悔。
洛叶感觉浑身不自在,他装作满不在乎地把脑袋扭向另一个方向。只是他仍能感受到老头注视着自己目光。
少年心里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是否该欺骗这样一位慈祥的老爷爷。
“……好吧,我之前跑到荒原去了,结果遇到一只荒原狼,就变成这样了。”话一出口,洛叶就感到要糟糕。
接下来的事情也正如他预料的。
“哇呀呀,竟然是这样!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到处乱跑,可你就是不听……”老头一蹦老高,迅速由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变成了气得直跳脚的糟老头子。
“差点被你骗过去了,好在我老人家老谋深算,知道你小子不会说实话。”老头气急败坏地跺着脚,“想糊弄我,啊?我一眼把你望到底!”长胡子零乱地抖动,一副乱糟糟的形象,跟“慈眉善目”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洛叶垂头丧气,心想终究还是躲不过老头的唠叨。
……
老头似乎有一种令时间变慢的魔力,夜晚本该很快到来,但在忍受着老头唠叨的少年眼里,这一过程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无论如何,大地边缘开始浮现出暗红色的微光,这被称为荒原地光,是熔岩力量的显现,代表着夜幕降临。
“唉,人老喽,话就没人听喽……”大概觉得时候不早了,又或只是口有点干,老头有了结束唠叨的趋势。
“我错了,一定会认真改正……”洛叶沉痛地表示悔过。
“恩,知道错了就要改,吃到苦头也就罢了,重要的是……”看洛叶认错的样子很诚恳,老头终于有些满意了,开始进行总结。
“噢,刚才我遇到荒原狼的时候,是这位大叔救了我。”洛叶突然意识到莫罗德已经站在那里好久了。
老头终于注意到一旁的莫罗德了,于是重新变得慈眉善目起来,变化之快连洛叶都有些咋舌。
“年轻人呐,你从何处而来?你的面貌有种熟悉的感觉,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老头一脸和善地问道。
莫罗德刚要开口,老头突然拍了拍脑袋:“噢,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法比昂嘛,很久没见了嘛……”他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嗯……你现在……差不多有九十岁了吧,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年轻啊?”
莫罗德沉默了一下,苦笑起来:“我的名字叫莫罗德,您所说的是我的前辈。”
老头侧头想了很久,终于再次开口:“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莫啊,都长这么大了。”很感慨地晃了晃头,“这人一老啊,记性就不好,唉……不中用喽。”
莫罗德张了张嘴,他想说两人以前其实根本没见过面,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老头倒是很热情:“天这么晚了,就在这里住下吧,不管干什么都不要急嘛……”
看两个人在那里交谈,洛叶眼珠一转,准备趁机溜走,可他刚迈出一小步,就被老头子发现了,瞪了他一眼,“嘿!你要去哪儿呢?”
“眼神儿可真好。”洛叶在心里嘀咕,一边挠着脑袋傻笑道:“看天色都这么晚了,是不是该回家睡觉了,哈哈,哈哈……”
“你还知道天色晚了?看看你身上这些伤,成什么样子。”老头气哼哼地道:“跟我来,去给你上点药。”
老头倒背着手,慢吞吞地走向自己的房子,一边唠唠叨叨地教训着跟在一边,垂头丧气的少年。好在天色已晚,村子里没有多少人在外面活动,洛叶倒也不用担心自己现在狼狈的形象被别人看到。
老头的房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装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老头平时不让村里的孩子们乱动,说里面藏着妖怪,当然洛叶是不会信的。
老头从角落里搬出一个黑黝黝的罐子,上面落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没动过了。老头小心翼翼地打开罐子,用木勺掏出一大团黑乎乎的半固态的药膏。这种药膏味道有点刺鼻,并且卖相也不是很好,如果要洛叶自己形容,就像从吸了煤灰的鼻孔里抠出来的半干不干的鼻涕。
老头端起木勺,像看艺术品一样欣赏地打量了一番,又用力地嗅了嗅,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嗯,多好的药膏……嗯,这些年果然没有白放。”
说着冲洛叶道:“把胳膊伸出来。”
“哦。”洛叶老老实实地挽起袖子,将胳膊伸了出来,他左臂上有一条最深的伤口,但血已经止住了。
老头用小木棍蘸起一点药膏,就往洛叶伤口上涂抹。
“嘶……”洛叶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在药膏接触伤口的瞬间,混杂着痛与痒的感觉从伤口与药膏接触处直冲到头顶发梢,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痛苦。洛叶一时间几乎大叫起来——若是以前,他绝对会这么干的。只是就在此时,他突然想起来莫罗德说过的话: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在乎身上的伤口的。于是就这样咬牙忍着,没有出声。
老头子手上涂着药膏,嘴里啧啧称奇,“唔,没想到你居然没有疼得喊出声,难不成这罐药放了这么多年,不但药效提高了,连药性也变得温和了……嗯,真是伟大的作品!”老头慢吞吞地自吹自擂,完全无视了少年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
洛叶想要反驳老头的自夸,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疼得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这种痛苦的感觉消失得很快,洛叶感觉到从伤口处传来一种微微的凉意,慢慢渗透入皮肤与血肉,然后是一种很轻微的痒,像是血肉在慢慢愈合。但下一刻洛叶再次猛抽冷气,因为老头又在涂抹另一处伤口了。
“我再也不要用这种该死的药膏了。”好一会儿,洛叶终于可以说话了。
“嗯,这样就好了。”老头不管洛叶的抗议,将木勺里的最后一点药膏涂完,仔细地覆盖住所有伤口,遮盖住任何一丝血迹。
“你还别说,这种药膏我平时还不舍得用呢,以前村西头的谁谁谁,身上割了那么大一道口子,我都没把这罐药拿出来。”老头用手比划了一下,表示洛叶占了一个很大的便宜。
“哦,是吗……现在已经涂完了吧?”洛叶眨巴了下眼睛。
“嗯,已经没问题了,涂了我的伤药,只要过一个晚上,不管什么样的伤口都能愈合,不是我夸口……”老头拍了拍干瘦的胸脯,还想再说点什么,就见洛叶跳了起来,一溜烟跑出了门,不忘留下一句:“我回去休息了!”
老头拄着拐棍出门,看到少年已经跑得远远的背影,只好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句:“慢点跑,你这个小混蛋!”
洛叶飞快地跑向自己的家,那是坐落在村子西边的一个小房子。
推开门,虽然天色已晚,但屋里暗淡的光线还是微微明亮了些。小屋里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低矮的床,还有一套简陋的木制桌凳。
洛叶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一头扑倒在床上,打了个滚,眯起眼睛,感觉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他一放松下来,就感觉身上再没有一丝力气,一天里所有的疲劳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如果我有强大的力量该多好。”洛叶闪过这样的念头。随后,一阵连饥饿都无法抵挡的疲倦感袭来,他很快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