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
我第一次听到尺八是在去春三月底一个晚上,在东京。
那时候我正在早稻田附近一条街上,在若有若无的细雨中,正在和朋友C以及另一位朋友一块儿走路。我到日本小住,原是出于一时的兴致,由于偶然的机会,事先没有学过一点日文日语,等轮船"长安丸"一进神户,一靠码头,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为我作向导的C,紧接着发现,也就交给经常监视他的一个便衣警察。他们现在正要带我老远的去一家吃茶店。我却不感觉兴趣,故意(小半也因为累了)落在他们后边,走得很慢,心中怏怏的时候,忽听得远远的,也许从对街一所神社吧,送来一种管乐声,如此陌生,又如此亲切,无限凄凉,而仿佛又不能形容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不问(因为有点像箫)就料定是所谓尺八了,一问他们,果然不错。在茫然不辨东西中,我油然想起了苏曼殊的绝句: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这首诗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记得自己在初级中学的时候却读过了不知多少遍,不知道小小年纪,有什么不得了的哀愁,想起来心里真是"软和得很"。我就在无言中跟了他们转入了灯光疏一点的一条僻街。
回到京都,我们仍然住在东北郊那个日本人家的两开间小楼上,三面见山,环境不坏。这一家小孩多,家具也多,地方虽比普通日本人家算脏一点,气派却大一点。房东是帝国大学的一位物理系助手,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好人,平时偶尔弹弹钢琴,听说吹得一口好尺八,在外边有许多年轻人跟他学,虽然他在家里总不大吹。
是在五月间的一个夜里吧,我听见尺八就在我们的楼下吹起来了。
约莫两点钟光景,我猛然间被什么惊醒了,听见楼下前门口有人叫嚷。因为我一到日本就无端招致了警察的猜疑,现在有点惴惴然,轻轻的敲敲薄薄的一层隔板,唤醒了C。我心里却立刻兜上了我们在西山古刹,夜半雨中同闻二犬狂号,令人毛发耸然的一幕,回想起来是那么可笑的,而仍不失为可喜的,盖人有时候也会爱一点惊险。这差不多是四年前了,与现在的情景如此相似,又如此相异。接着我听出了楼下闹的只是两人,其中之一是我们的房东。可是他们闹些什么呢?讲些什么话?想起话来,我就悲哀,我学话的本领实在太差了,算起来我在北平已经住了五六年,有如此好机缘,竟没有学会几句京话,直到现在仍然是一口南腔北调,在北方,人家当然认我是说的南方话,回到南方,乡下人又以为我说的北方话,简直叫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人了。记得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朱舜水在日本常操和语,到病榻弥留的时候,讲的话友人不懂,几句土话。而在我连土话也容易忘掉呢。我到日本已有两月,勉强说得来的还只是"谢谢","对不住"等(后来动身回国的时候,竟还不好意思对房东们高声的说一句"沙扬娜拉",至今犹有遗憾),听得来的也只此数语而已。于是我问C,他回答说"还不是喝醉了胡闹吗!"这时候,他们已不再叫嚷,像已进了屋,笑了一阵,那个陌生人哼起了我听不懂的歌调,接着尺八也在这夜深人静里应声而起了。啊,如此陌生,又如此亲切!说来也怪,我初到日本,常常感觉到像回到了故乡,我所不知道的故乡。其实也没有什么,在北地的风沙中打发了五、六个春天,一旦又看见修竹幽篁、板桥流水、杨梅枇杷、朝山敬香、迎神赛会、插秧采茶,能不觉得新鲜而又热稔!我仿佛回到了童时的境地,或者童时以前的祖籍"金陵"石臼湖以东这一带,虽然我生长的地方是江海间一块新沙地,清朝乾隆年间才出水,说不上罗曼蒂克。固然关西这地方颇似江南,可是江南的河山或仍依旧,人事的空气当迥非昔比,甚至于不能与二十年前相比吧。那么这大概是我们梦里的风物,线装书里的风物,古昔的风物了。尺八仿佛可以充这种风物的代表。的确,我们现在还有相仿的乐器,箫。然而现在还流行的箫,常令我生"形存实亡"的怀疑,和则和矣,没有力量,不能比"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箫,不能比从秦楼把秦娥骗走的箫,更不能与"吹散八千军"的张良箫同日而语了。自然,从前所谓箫也许就是现在所谓笛,而笛呢,深厚似不如。果然,现在偶尔听听笛,听听昆曲,也未尝不令我兴怀古之情,不过令我想起的时代者,所谓文酒风流的时代也,高墙内,华厅上,盛筵前,一方红氍当舞台的时代也,楚楚可怜的梨园子弟,唱到伤心处,是戏是真都不自知的时代也,金陵四公子的时代也,盘马弯弓,来自北漠,来自白山黑水的"蛮"族席卷中州的时代也,总之是山河残破、民生凋敝的又一番衰败的、颓废的乱世和末世。而尺八的卷子上,如叫我学老学究下一个批语,当为写一句:犹有唐音。自然,我完全不懂音乐,完全出于一时的、主观的、直觉的判断。
我也并不在乐器中如今特别爱好了尺八,更不致如此狂妄,以为天下乐器,以斯为极。我只是觉得单纯的尺八像一条钥匙,能为我,自然是无意的,开启一个忘却的故乡,悠长的声音像在旧小说书里画梦者曲曲从窗外插到床上人头边的梦之根——谁把它像无线电耳机似的引到了我的枕上了?这条根就是所谓象征吧?
现在,你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歌声早已停止,也许因为唱得不好,那个人罢手了,现在只剩了尺八的声音。我如何形容它,描摹它呢?乃想起了国内寄来的报上有周作人先生译永进荷风的一段话,这段文字我读了好几遍,记得简直字字清楚:
呜呼,我爱浮世绘。苦海十年为亲卖身的游女的绘姿使我泣。凭倚竹窗茫然看着流水的艺妓的姿态使我喜。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在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木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不管原文如何,这段虽然讲画,而在情调上、节奏上简直是代我在那里描摹我此刻所听的尺八。可是何其哀也!呜呼,"我知之矣"(我想起了"欧阳子方夜读书"),惟其能哀,所以能乐,斯乃活人。悲哀这东西自从跟了人类第一次呱呱堕地而同来以后,就永远与正常的人类同在了。现在他们的世界,不管中如何干,外总是强,虽然还没有完全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一步,比较上总算是一个升平的世界,至少是一个有精神的世界。而此刻无端来了这个哀音,说是盛世的哀音,可以说是预兆未来的乱世吧,也未尝不可。要知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哀乐是交替的,或者是同在的,如一物的两面,有哀乐即有生命力。回望故土,仿佛一般人都没有乐了,而也没有哀了,是哭笑不得,也是日渐麻木。想到这里,虽然明知道自己正和朋友在一起,我感到"大我"的寂寞,乃说了一句极简单的话:"C,我悲哀。"第二天我告诉C说我要写一篇散文,记昨夜。我说尺八这种乐器想来是中国传来的吧。C是学历史的,也注意东西交通史的,他答应替我查一查,可是手头没有什么可参考的书。结果我们还是止步于《辞源》上的这一条:
吕才制尺八,凡十二枚,长短不同,与律谐契。见唐书。
这自然不能使我满足,写文章的兴致也淡下去了。
过了一个月光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竟写了一首短诗,没想一个中土人在三岛夜听尺八,而想象多少年前一个三岛客在长安市夜闻尺八而动乡思,像自鉴于历史的风尘满面的镜子。写成后自己觉得很好玩,于可解不可解之间,加上了一个题辞。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写诗的日期,现在看稿后注的是六月十九夜。记得第二天我很高兴的告诉了C。可是,一盆冷水——他笑我这首诗正好配我那张花八十钱买来的廉价品乐片《荒城之月》,名为"尺八独奏",其实是尺八与曼陀玲、吉达等的海派杂凑。
这张乐片曾拿到楼下房东处请教过,结果被笑为尺八不像尺八,《荒城之月》不像《荒城之月》。我这首诗里忽而"长安丸",忽而"孤馆",忽而"三岛",忽而"霓虹灯",也是瞎凑。给C一说,仿佛真有点如此,大为扫兴。过了一些日子,我又释然了,一想这首诗不是音乐,虽然名为《尺八》,而意不在咏物,而且一缕"古香"飘存"霓虹灯的万花间"也不见得不自然。周作人先生说得好,"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地虚假,而亦与高丽、安南的优孟衣冠不相同也。""健全地活在异域",不错,也可说活在现代世界。恰好北平朋友来信催稿,我虽然已不大喜欢这首诗了,终于把它打发了回去。
再过一个月,我因事也动身回国了。C把我送到了船上。我回到北平不久,接到他的信,说是他那天下午独自回到住地,凄凉满目,情况就像当年在家里送了丧。在朋友们眼中看来比出国前反而消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我回到故国,觉得心里十分空虚。读信又非常怀念那边,想仍然回到那边去,仿佛那边又是我的归宿了。自然,以后又一切都淡了下去。
《尺八》这首诗呢,已经在印刷所排好,尚未印出,我越看越不喜欢,结果用另一首诗换了出来,然而后来因为《大公报》诗特刊需稿,没有法子又寄了去。登出后有些师友说好,我自己则不觉得如何高兴,而且以未证明从中国传去这个假设为憾。虽然早想问周作人先生,自己不大放在心上,懒懒的一直捱延到今春才写信去问,然后得到了一个使我相当高兴的答复:
尺八据田边尚雄云起于印度,后传入中国,唐时有吕才定为一尺八寸(唐尺),故有是名。惟日本所用者尺寸较长,在宋理宗时(西历1285)有法灯和尚由宋传去云。
虽然传往日本是在宋而不在唐,虽然法灯和尚或者不是日本人,已没有多大关系了。
本来只打算给诗作一条小注,后来又打算写一篇千把字的附记,而现在写成了这样一篇似可独立的散文了,离初意越远,但反而实践了听尺八夜次朝的心愿,虽然写得如此芜杂,不免也有点暂时的高兴,我要欣然告诉C了,如果他在这里。本来他说要来此地看我的,可是现在早该是他回国的时候了,竟一春无消息,以致我此刻不知道他已到了哪里。啊,我将向何方寄我的系念,风中的一缕游丝?时候不早了。呜呼,历史的意识虽然不必是死骨的迷恋,不过能只看前方的人是有福了。时候不早了,愿大家今夜好睡,为的明朝有好精神。夜安!
一九三六,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