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俊超
在白城,提到石雕张真,人们必会仰起头,抬起手,朝大街上富人的门墙楼阁指去。远远地,就能闻到一种淡雅的清香,从那些高墙大院里散发出来。
白城石雕有两大高人,宋景善刀法,每雕飞龙祥凤、猛虎石狮,面冷神静,却霸气十足,状若活现,栩栩如生。而张真精于奇秀,所刻虫鱼鸟雀,或闭目小憩,或振翅欲翔;尤其无名花草,选石考究,做工细致,成品淡香缕缕,有如百花所散,经久不去。因此,城里大户人家装置室内,为营造儒雅气氛,更多时候是请张真。
张真石雕奇香是有家传妙方的。张真祖父那一辈起,其石雕就以清雅细腻、暗香四溢闻名遐迩。那些石雕散发出来的清香已经多年没有在白城散去了。人们甚至说,自己闻到的香气是从张真祖父的石雕中飘出来的。而宋景靠自己多年打拼,在白城也迅速成长,自成一派。两人虽无多深怨仇,却也各有专攻,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两人在街上碰面,宋景远远拱手作揖,道:“张师傅。”
张真抬手还礼,冷冷说道:“宋师傅。”
然后目光对视,嘴角一抿,各自走去。
张真身边有几个学徒。对这些学徒,张家历来只传刀法,而对石雕增香的手艺只传族内男子。其中一个名叫赵千的后生,天资聪颖,记性甚好,且勤学好问,张真对其很是欣赏。但每触及香石的选材与加工,张真便阴了一张脸,瞪赵千一眼,独自拾阶上楼。二楼是张真制作香石的地方,闲人不得随便登楼。
一天,张真正在楼上雕石,却听到房门响了起来,赶忙收起家什,将房门打开一条缝。一看是赵千,张真不由怒气中烧,沉着声音呵斥:“你怎么上来了?不知道规矩?!”
赵千似乎很兴奋,自顾说道:“师傅,我想到了一个新的雕法,可有一点不明白……”
“混账!下去!”张真给赵千甩去一记耳光。
赵千看了张真一眼,悻悻地顺着走廊返回。张真狠狠地关上了房门,在门前站了片刻。张真觉得这赵千实在是太过分了,近来总想办法套自己的话,希望得到自己祖传的绝技,如今竟敢贸然闯到二楼来了。简直是放肆!他深深叹了口气。石县长的人催了他几天了,他得抓紧完成“石花百艳”。最后的几朵,他做得异常精细。细琢、添香,他忙了两三个时辰,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打开房门,却看见赵千呆呆地立在门口,张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头一颤,脸色铁青。他干咽了一口,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师傅,我想好了,我不配做您的徒弟,我学了三年了也没啥长进。我就是向您道别,今晚就走。”
“你说什么?不学了?”张真怒吼道,“你在这站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胸口憋闷至极,呼吸急促,便低声说:“你到楼下等着我。”
赵千向张真作个揖,一声不吭地走下楼梯。他没有在楼下等张真,他去意已定,觉得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便默默离开了。
张真缓过气息,猛然发现窗纸破了一个小洞,忙到楼下寻赵千,却得知他已离去,不禁面色惨白,惊叫一声:“坏了!”便瘫倒在太师椅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赵千,你个养不熟的狗!”他躺了几天,才能下床走路,却落下了个胸闷气短的毛病。
赵千离开张真后,在家空闲数日,无聊之时拜了宋景为师。张真在院中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急促地喘了起来。他抬头往二楼的窗户望去一眼,那个破洞就像是戳在自己的心上,令他心痛至极,他感叹道:“全毁在我手里了!”
后来,宋景带着丰厚的礼品来看望张真,临走时,他说:“张师傅,那个名叫赵千的徒弟我看天分很好,手艺也精,不枉您这些年的栽培。张师傅,您保重!”
看着宋景离去时的身影,张真只能不住地急喘、咳嗽。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使得生意日渐冷清。而宋景日益活跃,成了大户人家的常客。这让张真感到自己祖孙三代都被侮辱了,他无法静心雕刻,总是辞掉别人的邀请。他问管家:“街上那些散发出清香的石雕是谁的手艺?”管家说:“当然是您的。”他摇摇头:“不对,是宋景的,赵千已经把香雕的绝技带过去了。”他把纸窗上的破洞指给管家看。
秋天到来的时候,张真胸闷更加严重,呼吸困难,精神也日渐恍惚。一日下楼,竟失足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的他整日躺在床上。没有人再来打扰他,请他雕石。天暖的时候,他坐在院中,总要抬眼去看楼上那个纸窗的破洞,声音嘶哑地骂道:“赵千,你太狠了!”接着是撕心裂肺地咳嗽。
那一日,晴朗的天空中一只喜鹊绕着阁楼不停地旋飞,似乎闻到了室内经久的清香。片刻之后,它落在了二楼的窗台,“叮、叮”几下,在纸窗上啄破了一个小洞,与先前的破洞极为相似。
张真在躺椅上目睹了这一切。他感到心惊肉跳,气息短促,全身近乎麻木。他长号一声,难以抑制的老泪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