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清受命于天,臣万邦于四海之外六合之内,航海梯山,重译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乡风慕义,使率其属,奉其地舆山川以献,而纳贡投诚焉。吾皇嘉其诚,封九夷之长为九土司,曰安抚司、抚彝司、长官司、土千户、土百户,秩有差使食其地而抚其夷众,胥归于县令而管辖之。既庶既富,生息蕃滋,大吉大利,禄位高升。再拜!”
又是那天徙印时说过的话,不过在这个场合大家却要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少头人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汉话也说得不好,又不知道怎么办,只得跟着大家咿咿唔唔,倒是布耳佐最为大声,像是在给大家做出榜样。拜完北,呼完“万岁”,师爷又高声唱道:“禀请大人拜印!”
所有人都跪着,爷爷朝案桌上的印信三鞠躬。
“禀请大人入公座!”
大家起身,爷爷走到屏风前面正对着案桌中央的椅子上坐下。
“参拜土司大人!”
除了土司的家人,包括师爷在内的所有人都站到公堂中央朝着爷爷磕头。磕完头,师爷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唱道:“禀赞印!”
大管家带着众头人唱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太会说汉话的头人,念起这句他们死记硬背下来的古老汉语,便是什么声音都出来了,咿咿唔唔跟着声调哼哼,字句却是听不清楚。每年的开印和封印,这两句赞印语必不可少,可是每次都会有新的头人不会说,老的头人说不清。不过,要是改成摩梭人的谚语,事情恐怕就好办得多了:
两只脚是黄善的人,四只脚是黄善的牲畜;
两只脚给黄善上粮,四只脚给黄善驮运。
看似简单的四句汉语赞诗成了乱场的罪魁祸首,不少人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场氛围庄严的典礼突然变得轻松愉悦。爷爷虽然一脸严肃,但是看得出来他的腮帮咬得很紧,快要憋不住的样子,两个眼珠滚来滚去,只是碍于土司的面子他毕竟没有发作。
“肃静!成何体统,严肃点。”师爷被气得满脸通红地说。大家只好严肃点,全都安静下来。师爷接着唱道:“禀请大人验印!”
爷爷将印石拿起,展示给大家看:完好无损。接着又展开信纸:清清楚楚。爷爷对师爷点点头,师爷也点头回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尤其是今年新上任的小头人,更是伸长了脖子好奇地东张西望,所有这些陈年的老规矩,在他们看来都是那么新鲜;倒是那些老头人,摆出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
接下来是最后一道程序,师爷唱道:“禀请大人封印!”
师爷用毛笔在红纸上写到:“封印大吉,禄位高升!”将印信用红纸包好,供到公堂的神龛上,至此封印的仪式全部结束。
爷爷从座位上站起,所有的人再次跪下。师爷接过爷爷的顶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公堂里一片寂静,大家都专注地看着老土司的一举一动。爷爷老了,真的老了。爷爷的一生光辉灿烂、功勋卓著。管家帮爷爷脱去官服,叠好递给师爷。师爷将顶戴和官服放在案桌上,此时竟有人悄悄地哭出声来。爷爷穿了一身白色大褂回到座位,环顾一圈周围的环境,看着各位头人久久不语。又有人哭了起来,师爷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过了半晌,爷爷终于开口说道:“好了!我老了,也累了。你们都来,我很高兴。天底下哪有不老的土司,也该把位子让出来了。不过,我有什么资格谈老?我做了二十四年土司,我父亲做了五十年,跟他老人家比,我有什么资格谈老?在座的各位有的还跟我父亲一起打过仗,那时的瓜别是怎样的瓜别?”没有人吱声,空气变得有些紧张。“今天,百姓衣食丰裕,土司民富兵强。我们拥有自己强大的军队,瓜别人所到之处无不受人尊重,靠的是什么?”没有人吱声,大殿里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我父亲戎马操劳,征战一生,打下了今天这番基业,牺牲了多少瓜别人?有多少孩子找不到舅舅,有多少母亲失去了儿子?他们的牺牲为了什么?”哭声在公堂里回荡,勾起多少伤心往事。“己格部家历代的土司里,有谁是像我父亲一样兢兢业业?九所土司的地盘上,有谁像我父亲一样克勤克俭?朝廷凭什么给我们二品顶戴的官服?”爷爷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没有人敢回答。可这些都是事实,一个土司家族值得骄傲的事实。“我有什么资格谈老?我只希望大家记住,瓜别今天的安定来之不易,土司的这份基业来之不易,各位头人的身份来之不易。”
爷爷停了一会儿,大家以为老土司的话会就此结束,谁知爷爷又说:“廷梁,过来!”父亲走了过去,爷爷让他给公堂的神龛跪下,众位头人也跟着跪了下去。“我们的祖先来到这里的时候管这片土地叫‘戈比’,这是草原的名字,蒙古人的名字。骑在马背上的时候好好想想,祖辈们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祭祖的时候好好听听,有多少亡魂找不到回家的路。祖先说:‘只要有草原就会有奔驰的骏马,只要有河流就会有流动的帐篷。’大山,被我们那日人的铁蹄征服;河流,被我们那日人的皮囊征服。自康熙四十九年归附朝廷到现在,多少代土司了?我们给朝廷打过多少仗,死过多少人?但是我们那日人害怕过吗?土司的家族害怕过吗?瓜别土司这个名字就代表了我们那日人的勇敢善战和坚强不屈。”爷爷让管家给神龛上香,要父亲发誓效忠朝廷。爷爷对头人们说:“从今往后,他就是新一代的瓜别土司,你们以后的主子,我只许你们效忠于他,磕头吧!”众头人磕起头来。爷爷又对师爷说:“师爷,孩子以后就交给您了,请您多多教诲、提点!”说完便向师爷鞠躬,师爷赶紧还礼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敢不尽犬马之劳。”爷爷又让父亲给师爷跪下,说道:“给先生磕头,从今往后,身为人主,要多听先生教导,不可一意孤行。”父亲给师爷磕了三个响头,师爷赶紧扶起,说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当天晚上,土司府大摆宴席,众头人轮番敬酒,爷爷酩酊大醉。第二天一早,父亲便率领马帮准备了银子、盐、茶、布、糖、点心、果品、猪膘、哈达等“九色礼品”去给木里土司拜年,又派出家丁带着少了银子的“八色礼品”前往其余的各所土司。大家于是知道,父亲正式成为瓜别土司,也都纷纷回礼祝贺,九所土司的历史上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
官寨门口的几只恶犬油光肥亮,正应了人们所说:“狗肚子里装不进二两油!”冬天傲然漫步,无一处不感到寒冷,倒是厨房里热闹非凡,最有过年的气息。宰了过年猪,母亲的负担也就轻松了许多,每天只需打理两头老母猪和一头种猪,其余的时间多待在厨房里。厨娘优体是个快活的中年妇女,像个圆滚滚的胖冬瓜,说话的时候喜欢将眉毛上翘,弯成两道圆拱,我就喜欢她这样子。她可能还没注意到我已经观察她很久了,因为她总是跟扎嬷说话,而把我们晾在一边。母亲抱着我坐在灶前,灶头正好挡住我的视线,我不得不扭着头左顾右盼,想要看看她说话时眉飞色舞的表情。
听见犬吠,我问母亲:“阿妈,没有人来,狗为什么叫?”其实我是想说,没有人来狗为什么还叫得那么厉害?
“那是因为它们饿了。”母亲说。
我于是知道狗在没人来的时候叫是因为它们饿了,便央求母亲去喂狗。几只恶犬看见主人拿着食物过来,马上变得可爱,远远望见就摇起了尾巴,做出种种可爱的样子,发出嘶嘶的声音。有母亲在,我自然不害怕,还伸手抚摸它们。我从来没有觉得狗有这么可爱过,我简直不相信平日里令人心悸的犬吠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狗鼻子里吐出白雾,呼哧呼哧啃着母亲给它们带来的骨头,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施予食物的主人。母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给我讲了一个彝族人家天狗下凡的故事。
远古的时候,天地初开成,地上才有人。天神恩体谷兹看到地上的人活得苦不堪言,晚上被猛兽袭击,白天打不到猎物,于是派下天狗来帮助地上的人。天狗在天上的时候,随云层而改变颜色,入白云变成白色,入黑云变成黑色。后来下到人间,白天看不到它的身影,就像透明的空气;晚上只听见狂吠的声音,就像高山上暴发的洪水。然而,却见不到天狗本身。
有一个叫衣五阿和的小伙子带着银链子,宰了鸡和羊作为诱饵想要拴住它,可惜走遍了天涯也找不到天狗的踪迹。又有一个叫吉妥俄补的小伙子带着金链子,宰了猪和牛,找遍了地角仍然失落而归。只有一个叫夫老德古的小伙子,拿着两个苞谷馍馍在山洞里找到了它,取路边的麻绳拴住拉了回来。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金山,用金子打成狗圈,天狗不吃东西也不叫唤;经过银山,用银子做成狗圈,天狗不吃也不叫;到达森林,用木头建成狗圈,天狗又吃又叫。
衣五阿和听说夫老德古得到了天狗,非常妒忌,趁夫老德古不在,把天狗的心偷了去。等夫老德古发现时,已经来不及抢救,情急之下用泥土做了一颗心给狗安了上去,没想到狗竟然活了下来,反而更加狂吠不止。换了心的狗变得更敏感,稍有动静就会马上惊醒。夫老德古知道狗在晚上叫是为了守夜,白天叫是想到山中打猎,于是约了衣五阿和和吉妥俄补二人带着狗上山狩猎。
吉妥俄补拿着金弓金箭,衣五阿和背着银弓银箭,见到猎物他们的箭都射不出去,而夫老德古用竹子做成弓箭,左边拉弓右边拨弦没有射不中的,猎获了许多獐子。第二天,夫老德古又带着狗上山,打中了许多麂子,吃都吃不完。夫老德古非常感谢狗的帮忙,割下獐鹿的肉来喂狗。狗说:“打猎是一条狗分内的事,我哪里有什么功劳?从今往后,你吃肉,我啃骨头。你好好善待我,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自此,狗不再说话。
天狗的故事传到千家万户,一时间名声大噪。第二年,它生了三个狗崽子。利利土司家用了两锭银子、两只羊、两匹马换了一只小狗去,阿都土司家用一个奴隶、一匹马、一只羊换了一只回去,剩下的那只也被黑彝阿侯家用一个奴隶、一匹马、两只羊换了回去。从此以后,狗便在凉山繁衍起来,专门为主人看家护院巡山狩猎。
“哦,难怪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拴着狗,它们曾经是人类的守护神,后来才变成人类的伙伴。”我说。
母亲微笑道:“所以彝家小伙都以拥有一只能干的猎犬感到骄傲。”
我一听,心里很着急,问道:“阿妈,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猎犬?”
母亲笑了,安慰道:“孩子,等你长大,就可以拥有自己的猎犬,到时候阿妈给你挑一只最好的。”
回到厨房,快乐的胖冬瓜正在四处找我们。一看见母亲,她的两条眉毛就飞了起来,两个眼睛一眨一眨,冒冒失失地说:“太太啊,刚才正在找您,老爷要您过去。”
母亲听了有些生气,没有搭话,也不理睬,只是坐到灶膛边,继续烧火。
“胖冬瓜!”我生气地叫她。
胖冬瓜的脸上立刻显出狐疑,她并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主子,反而奇怪主子怎么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她。于是胖冬瓜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太太啊,我刚才正在找您,老爷让您过去!”
母亲还是不理她,优体有些着急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弯了腰,一副认错的样子,两个眼睛眨巴眨巴,眉毛奇怪地挤在一起,成了一个腌冬瓜。
“死冬瓜!”我实在忍不住了。
扎嬷终于过来解围:“太太,老爷让小少爷过去,说是有事吩咐!”
母亲这才应了一声,抱着我出去。我们刚一出门,优体立即挽住扎嬷的手问道:“老姐姐,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扎嬷不理她,她就更着急了,两个眉毛弯了又弯,变成一对鱼钩,傻傻地望着扎嬷,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简直像个犯了错但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活了一辈子,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扎嬷还想说什么,但是止住了,继续干活。优体更加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她又才补充道:“三太太是彝族人,这点你该知道?”扎嬷问得理直气壮,优体点点头。“他们的规矩是老人公和儿媳妇要避嫌,说话的时候尤其注意,越是懂得规矩的媳妇越受人尊重。”优体又是一脸疑惑的样子,似乎就要问,扎嬷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叉着腰对她说:“以后,当着太太的面,不要说‘老爷要您过去’,而要说‘老爷让小少爷过去’,懂了吗?”优体的表情告诉已经失去耐心的扎嬷她还是不懂。打石匠女儿的心里一股火气冲了上来,撂下一句:“教头猪都会犁地了,教个人却不会,以后你照着办就行了。”扎嬷转身出去,胖冬瓜只好知趣地干活去了。正屋里家人围坐火塘,奶奶招呼母亲坐下,爷爷将过年要注意的事项作了吩咐,在很多细节上征求了大家的意见,最后将一堆从盐源买回的东西分配给大家,我和母亲各自得了一些。回到厨房,胖冬瓜已经回去,正在过年的当头,谁不想早早就往自己家里跑呢?
摩梭人的过年叫“库施”,彝族人的过年也叫“库施”,只有汉族人的过年叫“春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竟也担起了扎嬷一半的担子,我想这绝不是因为她教会了我穿鞋的缘故,而是我的母亲天生就具有管人的能力。大名鼎鼎事必躬亲的厨房总管扎嬷总是忙不过来,下面的小厮也就尽可能地松懈。每日背柴的家丁,把弯弯柴夹在中间,外表虽然足实内心却空空如也。母亲见状,给他们定了规矩:直柴在里面,弯柴在外面,不按背算按堆算,谁家先完成十方柴,谁家就可以先过年。游戏规则的改变大大刺激了参与者的激情,原来要服两个月的差,现在竟然七八天就完成了。松明是晚上照明的东西,属于易燃之物,当然不能把它放在外面,暗室是个不错的地方。母亲将暗室里的两副磨子搬到宽敞明亮的地方,把松明堆了进去。安排了负责过年期间推豆花的家丁,接着又去学习煮酒和熬糖。
摩梭人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腊月二十四火铺神升天,要到三十晚上才回来。人们便抓紧了这几天的时间整修上下火塘,不至于得罪尊神。然后选一个合适的日子,打扫房屋的每一个角落,彻底清理完以后,倒出垃圾之前,还得请兰波念经送鬼,推算堆放垃圾的方位。兰波用炒面捏一个傀儡,连同垃圾一起堆放在选定的方位上,这就叫“扎纳慕启”——表示家里所有的污秽和邪祟全部被驱逐出去,可以安心过年了。然而在这之前,对每个人来说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必须到龙洞河洗澡,干干净净地过年,这也是每年一次的盛大聚会,土司家提前一天便做好了准备。
早晨,提前出发的家丁驮着食物和换洗衣服在龙洞河中游的三棵核桃树下烧起一笼大火,去洗澡的百姓就会自然地绕开那个地方。两条凶猛的撵山犬分别拴在两头的核桃树下,附近没人敢靠近,否则就会听见拴狗的铁链近乎绷断的声音。如果有人还不知趣,这时候家丁们往往会毫不犹豫地放掉猎狗,任其追踪那不该有的猎物。除了有着身孕的二太太和半身残废的老太太,土司一家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沿途的百姓纷纷跪迎,洗澡的队伍逐渐庞大,土司卫队和家丁的手里也渐渐多了许多鸡和鱼之类百姓上贡的东西。卦祖老爷爷绝对是个天生的马脚子,一说到要在郊外野餐便带齐了他全套的家私,最为炫目者要数他肩上的弯弓,就连老土司见了也都啧啧称赞。骑在马背上的卦祖老爷爷像极了一个快活的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