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的话一语双关,既骂了姊妹俩的不对,又点了扎嬷的过分。扎嬷听见太太的声音,刚一松手两个丫头就扑到了母亲怀里,接着就是震天响的告状声,一个大过一个,一个惨比一个,一个冤胜一个,好比扎嬷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她们正在罗列她的罪状,扎嬷无辜地弯着腰满脸大汗地站在一旁,红着脖子整理掉落在地上散乱不堪的头帕。大妈知道分寸,并没有因此数落扎嬷,反倒责备姊妹俩没大没小不尊重长辈,只是在该点的地方提点一下,让老家奴不要伤了她的女儿们。太太也在了,头帕也包好了,自己的任务也交差了,扎嬷就告退出去了。
“阿妈,这个老家奴实在没大没小太没规矩!”扎嬷一出去,二姐急着告状。
“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扎嬷拦着,你们姊妹怕是早都不见人影了。”大妈啐道。
“阿妈怎么帮外人说话?你可没看见她是怎么对付我们的,手都掐肿了,你看……你看……”姐姐露出红彤彤的胳膊,展示胜利品一般在母亲面前来回炫耀。妹妹也赶紧凑了过去,装出可怜的样子,烘托姊妹俩的惨状,换取母亲同情。
“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幸亏是老扎嬷,要是别人你们早完蛋了。”
“为什么呀阿妈?我不是已经成人了吗?为什么不可以参加这样的舞会?前年不行,去年不让,今年又……”大姐想要哭出声来,她感到委屈,她想不通为什么别的孩子今天都能打扮得漂漂亮亮跳舞去,唯独自己却不能。
“这是规矩!”大妈说,“你们是土司家的小姐,怎么可以和下人们混在一起?要是让阿大知道了……”
“为什么不可以?”大姐打断了母亲的话,嘭的一声坐在地上,“我就是不干,为什么她们就可以穿着漂亮的衣服,我就不能?”
“你就是不能!”大妈坚决不许,姐姐的希望破灭。
大姐失声痛哭,从没这么伤心过。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为什么在她看来这么小小的希望都会破灭?她只是想穿着自己美丽的衣服扎着母亲给她的漂亮头绳,去参加晚会去展示自己精湛的舞技,在同龄的孩子中出出风头,好让人家看到土司家的大小姐也是万花丛中不可忽视的一朵。她甚至没有过高地期望想要艳冠头魁,在小伙子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因为她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哪个无知的黄毛小子,敢在土司家的官寨外面彻夜徘徊,唱着缠绵悱恻的情歌。看见女儿哭得那么伤心,母亲只好紧紧地抱着她,算是给她以安慰。母亲也是过来人,她也曾不明白为什么土司家的女儿就不可以参加这样的聚会,为什么这点小小的愿望都得不到实现。还好她嫁给了自己姑妈家的儿子,算是没有嫁到远方,但是吃的盐多了走的路长了,好些道理也就渐渐明白:这样的舞会当然是给年轻人开的,爱情在歌舞中开花结果,丰收却不能属于土司的家族。
“好了,阿妈的乖女儿!”大妈说着将女儿脸上的眼泪擦干,“阿大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还小,有些事情你们不懂。”
“有些事我们不懂?大人永远那么自以为是,就会拿这句话来敷衍我们,我们就是天生的傻子,永远什么都不懂。”大姐心想。其实好些事她已经懂了,而且很懂,虽然自己暂时还讲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心里却是向往的渴望的。可别忘了,摩梭人家的儿女,哪一个不是天生的情种?
“好了姐姐,既然阿妈不让我们出去,我们就不出去,好好待在家里有什么不好?我们不去了,你说好不好?”妹妹根本不理解姐姐的心思,她只知道不让姐姐生气、不违背父母的意愿就是好孩子了。
“不去就不去,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跳个舞么?不跳又不会死人,我还偏就不去了呢!”大姐赌气道,可心里却是闷闷不乐。
“这就好,这就好!”大妈宽慰道,有些话她是不愿当着女儿们说的,谁叫她们生在土司之家?现实,在没有揭开虚伪的面纱之前一切都是美好的,没有人想捅破看个究竟,因为里面充满了罪恶。“你去把阿妹抱来,我有话跟你姐姐说。”母亲让二女儿出去。二姐出去了,大妈才对大姐说道:“女儿长大了,可还是阿妈的女儿,阿妈怎能不知女儿的心思?阿妈也是过来人,可阿妈真的是为了你好!”母亲的话语重心长,似乎有太多的苦楚倒不出来,让人听了感到揪心。不过,大妈将作为母亲的无奈与母亲对女儿的同情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女儿感到母爱的关怀,又让自己的良心得以慰藉。大妈继续说道:“你是注定要嫁给别的土司家的,不该想的东西你就别去想了,好好做阿大阿妈的乖女儿吧!”
我想姐姐根本就没太理解她母亲的肺腑之言,因为她的心里正在想着别的事情。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听,她只知道自己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那些漂亮的东西,再也没有必要去跟妹妹争取了。不能出去跳舞,丝带、头绳、胭脂、香粉这些她曾经无比珍惜的东西又有何用,到头来还是不能参加舞会。用不着开花就已经结果,再美丽的花瓣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想到这些姐姐的心里愈加失落,隔了半晌才终于叹道:“算了吧,这都是命,以后我再不去了。”
二姐牵着比我大一岁的三姐进去了,她们围着大妈坐下。大姐虽仍郁郁寡欢,可看到两个可爱的妹妹都那么关心她,心情也就舒畅了许多。
“今天不是转山节吗?”大妈说,“虽然我们母女不能参加舞会,可却没有人说我们连山歌也不能唱吧?”
姐妹们马上应道:“就是就是,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才不稀罕呢?请我们跳我们都不跳,我们要唱歌!”
大妈立即调节气氛:“那阿妈就和你们一起唱《格姆女神赞》,保佑我的乖女儿们永远健康快乐!”
姐姐们赞道:“好!好!我们跟阿妈一起唱!”
大妈拉着女儿们的手,兴高采烈地唱道:
格姆女神哟,
你用什么做头帕?
大姐对道:
天上的云霞最美,
格姆以云霞为头帕。
母亲点点头,用手抚摸了一下大女儿的头,唱道:
格姆女神哟,
你用什么做眉睫?
二姐马上对道:
山上的岩石最美,
格姆用岩石做眉睫。
母亲也点点头,也抚摸一下二女儿的头,唱道:
格姆女神哟,
你用什么做发辫?
大姐又对道:
山上的苍松翠柏最美,
格姆以苍松翠柏做发辫。
母亲又点点头,赞许女儿唱得好。
格姆女神哟,
你用什么做发穗?
二姐赶紧接道:
古柏上的流苏最美,
格姆以古柏流苏为发穗。
母亲还是点点头,赞许女儿唱得好,却又把目光转到小女儿身上:
格姆女神哟,
你以什么做佛珠?
大姐帮忙对道:
日月星辰最美,
格姆以日月星辰为佛珠。
母亲又看着小女儿,快活地唱道:
格姆女神哟,
你以什么为镜子?
二姐自作聪明:
湖水最明亮,
格姆以泸沽湖水为镜子。
三姐听了也跟着哼哼:“格姆……以佛珠为……镜子!”妹妹稚嫩的声音引得姐姐们哈哈大笑。
母亲再唱道:
格姆女神哟,
你以什么为裙子?
大姐二姐争相对道:
洁白的石头最美,
格姆以白石头为裙子。
接着,母女三人一起唱道:
格姆女神哟,
你以什么为坐垫?
永宁坝子最平坦,
格姆以永宁坝子为坐垫。
格姆女神哟,
世界上什么最美丽?
夜空的星斗最美丽,
格姆比星斗还漂亮。
三姐听了,又跟着和道:“裙子比星斗还漂亮!”房间里充满欢快的笑声,正是母女四人在一起唱着赞颂女神的歌曲。
土司家去送请帖的最后一批马帮回来了,带来的都是好消息,客人们即将远道而来参加我们的庆典。柴砍好了没有?砍好了,不然用什么烧火。水挑好了没有?挑好了,不然用什么打茶。酒煮好了没有?煮好了,不然用什么宴客。牛羊喂肥了没有?喂肥了,不然用什么招待客人。姑娘们笑了没有?姑娘们笑了。小伙子叫了没有?小伙子叫了。
“看来,差不多了,只等着时候了。”老土司笑着说。他已经将各项准备工作审查了几遍,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八月初五,我们一家提前搬到新官寨做好了一切准备。从那天开始,官寨里做了七天七夜的道场。沈孜达巴和兰波达巴不分昼夜地交替念经,他们说白天要念白天的经,晚上要念晚上的经;白天念了晚上的经晚上不得安宁,晚上念了白天的经白天难得清净。可是,尽管他们同样身为达巴,两个达巴念的经、说的法和做的道场却都不一样。
沈孜达巴是个油光滑面的胖子,长得气宇轩昂高大威武。他的额头宽大,脸颊肥硕,却并非一脸横肉像个屠夫,反而偶尔堆出笑容,让人感觉憨态可掬,尤其是在土司家时。但是,他那卷曲的头发下飞着的两撇浓眉用扎嬷的话来说,一双像狗一样常翻白眼儿的眼睛和那根垂在脸盘正中傲然挺立的山羊鼻,给人一种不用作法事都能把鬼给吓死的印象。奇怪的是,我却相当喜欢看他作法,因为他经常搞一些稀奇古怪的动作,而且每次出场的“节目”都会不一样,往往给人以意想不到的震撼,简直既新奇又刺激。比如他念经的时候,会突然站起来,跳着叫着摇着法铃执着利剑围着屋子转,忽快忽慢,时缓时急,做出一副驱赶厉鬼的样子。他还将紫油树烟子烧得乌烟瘴气,据说这样可以增强他的法力,人们彼此之间难以互见,他就在其中忽隐忽现地搞出巨大动静,每每给人以神秘之感。总之,他的逻辑是,无论如何烟雾一定要大,声音一定要大,动静一定要大,所有的一切一定要大,就连他穿的衣服、使用的法器、甚至连他的坐骑都比一般人的大,他骑的不是马匹而是块头比马匹硕大得多的大号骡子。当他做起法事时,人们也似乎看见浓烟里确实有鬼魂在跳舞,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全都是鬼魂的影子,所有的人无不头昏脑涨,被他搞得眼泪鼻涕乱流一通。夜深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地吼一两声,一惊一乍,吓得人魂不守舍,他却解释这样可以驱鬼敬神。更为独特者,在每次屠牛或者杀羊宰猪尤其是杀鸡时,他总将这些祭祀弄得吱哇乱叫惨不忍睹,把它们活活折磨得行将休克。法会快要结束又是烽烟四起,他便告诉人家鬼魂已经附体在祭祀的身上被他活活咒死了。人们去看祭祀时,果然全翻白眼,口吐白沫,俨然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因此,他也被誉为瓜别驱鬼除秽最厉害的达巴,真是人见人敬鬼见鬼怕。
兰波可就不一样了,这个精明干练的矮子有着一张典型的摩梭人中古怪的脸庞,你绝对不会拿他去跟别的人种混淆,因为山羊是山羊,牦羊是牦羊,谁都能看出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兰波的额头油光可鉴,每每在火光下耀着金光,借着这些反射的光芒,你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那两撇稀疏得可怜,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的眉毛。兰波的鼻子有些塌陷,可鼻孔却是很大,二者的结合并没有给人以美观的感受而是非一般的独特的感觉,让你发出“咦?这人怎么这样儿”的感叹。更可爱的是兰波还长了两撇不大茂盛的小八字胡,实在小而精良。每当他放下酒碗,你就会看见他的嘴唇上方仍残留着零星酒滴,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总是习惯地伸出右手,用手背从右向左再从左向右,自然而然地轻轻拭去,绝不会引起你半点注意。最为吸引人的,要数他那放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小而明亮,凝聚了他一身的精华,如若不是因为这双眼睛,他大可以像吹过街边的旋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和好感。可能是由于经常念经的缘故,兰波的嘴唇特别厚实,所以相形之下突出了他溜尖的下巴,使得他的脑袋像个倒置的圆锥。可尽管如此,他仍然是瓜别人最为崇敬的达巴,没有他我们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们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无论兰波走到哪里,总喜欢带着自己五岁的儿子,爷俩几乎形影不离,我从来没有见到他们其中的一人单独出现过,仿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说到我的时候你就在那里,谈到你的时候我总在旁边。每当遇到法事,儿子就是兰波最为有力最为默契的助手。汉人不是常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靠父子兵吗?兰波的儿子,我们称他小兰波,或者“小先生”。从相貌上看,人类毕竟在进步,一代会比一代优秀,所以小兰波比他父亲长得好看。虽然如此,他也还没有完全脱离他作为兰波的儿子所应该具有的一些属于兰波才有的特质。初一乍见,你便可以毫不犹豫地认定他们的确是父子,就像骡子和马,马和毛驴,它们之间总不会让你联想到水牛。我们从小兰波看人时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很为自己的父亲有这样的能耐感到骄傲,而且毫不隐讳这种发自他肺腑的情感,简直神气活现地反映在他的诸多言行之中,活脱脱一副翻版的“小先生”模样,引得大人们纷纷赞叹。他们自誉是神在人界的使者、鬼在凡间的代表,当然可以显得有所不同,这让这个五岁的孩子显得有些特别的早熟,跟同龄人在一起他是红彤彤的柿子,我们是嫩嘟嘟的青椒。可话又说回来了,无论谁见到这样的孩子都会忍不住夸奖几句,更何况达巴的儿子就是将来的达巴,迟早都会受到人们的尊重。他们父子这对最佳组合,在我们瓜别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不能没有信仰,有他们在至少我们会觉得自己仍沐浴在阿依冉巴拉的神恩之下,而不是胶着地和鬼待在一起。
兰波达巴在做道场的时候比沈孜达巴复杂得多,每一道程序都不允许有丝毫错误,简直像在精雕细琢地完成一件件伟大的艺术作品,让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他的动作优雅,声音悠扬,举止有度,神态可亲,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你就会感到真正的祥和安定,让人不禁感叹:“啊!活着多好,感谢神的赐福!”当然这些只是他正常的发挥,然而他还有一个令所有人惊讶的绝招,每天早上兰波总是能在最准确的时间内算出鸡叫头道在什么时候:每当他把法铃铛的一声敲了下去,鸡刚好叫了头道。头一天做道场,大家都很精神,兰波将每一道程序安排得紧紧凑凑,如同一幕幕好戏没有重复地轮番上演,实在叫人大开眼界。他念着念着,突然抬起头来,一副与神灵合而为一的样子,说道:“雄鸡该叫了,东方已经发白。”铛的一声法铃响过,外面果然听到第一声鸡鸣,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