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住在一个房间里的老季,他没有买桌子,他就同我共一个写字台,他也不买椅子,他有一天夜晚跑到学校的饭厅去,偷来一条板凳。
他的体格非常高大,写字台非常低矮,而那条揩油来的板凳,却格外的高,所以他坐下去要想写一点东西,就非把全身的力点放在大腿的中段不可,这样便构成一个很特殊的姿态:屁股吊在那板凳的后面,那两只脚便吊在那板凳的前面。
他的情形不能算作富有,如同我一样,常常在与贫穷奋斗,他较之我在某个时候强些的就是他按月可以在上海由家里指定的地方拿三十块钱,这三十块钱,十二块的伙食,是固定了的,其余的除掉零用之外,买书籍跑上海是很能耗费钱的。
他同我的身上一样,穿了一件深灰色价值二毛钱一尺的大布长衫,很久不会换过。一双像“脚鱼”样的土青布鞋子,穿在他的脚上,全像一双肥脚鱼。走起路来,上身微微有点巅动,因为这样巅动的关系,背上就显得有一二分驼,可是我们不叫他驼,我们叫这叫作“胸部长得发达”,可是发达得太厉害,就发达到背窝里去了!他很不欢迎我们这样的赞美,所以常常挺起前胸跑路,但是三分钟过了,恢复旧观。我以为这是他的一种特殊风格,满可以不必改变,所以常常警告他,说是他挺起胸脯来走路,并不怎么样好看。
我同他同学有两年的光景,一见面就知道他是一个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人,他极喜欢开人的玩笑,而且每个玩笑都开得很有精彩。记得在辣斐德路的时候,有一位对于追逐女性很感兴味的朋友,常常向他讲好话,这就是由于他专门捣乱他追逐女性的缘故。有一次,我们上××先生的《文艺思潮》,我同他进来的时候,是坐在第一排,看看人都到齐了,我们扭转头望望后面,那位在当时校中,称作摩登姑娘的陈小姐,坐在我们后面第三排的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空着在那儿。许多的人,虽然意识到第一个位置的可贵,虽然用眼光在她那华美的装束上打着旋转,可是都自惭而形愧似的都没有勇气坐上去。过了一会,那一位好追逐女性的来了。
“你看,”老季摇摇的肩膀,“副司令来了!”
“怎样叫副司令呢?”我问。
“吊膀子的副司令,”他说,“还有一位总司令的。他们两位,见了女的就要吊,并不估计一下情势是不是可能,你看,他一定做拢去的。”
我们望着那位姓吕的副司令走到第三排果然是一点不迟疑的坐在第一个位置上。
教授站在课堂上了。我刚刚翻开了那本书。坐在右边的老季不见了,我回头望望,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到第三排,放在第一个座位的隔壁,他也坐下。许多人也就注意了这一回事。
看那情形副司令和那位摩登小姐都有点感到不安了,可是老季并没有因他们的不安而满足。他取下自己的眼睛,擦擦干净那眼镜片,重新带上,把头勾向左面,用一种研究的态度,先看看那女的,看了很久,再看看那位副司令,又去看看那位女的。我很知道这时候副司令的心情是痛苦的,然而这种痛苦是不会获得同情,反而使旁观者开心。所以大家都笑了。
到了这里,老季开玩笑的态度,依旧是继续着。
【解读】
这篇日记讲的就是老季这个人,之前的许多日记都有他的记载。老季的钱要比“我”多点,但是他却不乱花,连桌子椅子都没买。于是他就和“我”共用一个桌子,而且还偷来一个小凳子,他身材高大,凳子也高,写字台却矮小,他每次写字时,都极不协调,很有意思。他还喜欢搅乱别人追女友,特别是那个“副将军”,还主动来讨好他,希望以后追女生能不被老季打扰。随后“我”又举个例子,就说老季是如何搅乱别人追女生的,非常有趣。
老季家住大上海,理应算是比较有钱了,至少不会显得很贫困,在当时,上海可是个摩登都市,有钱人都往那里去,不像现在,没钱的人都喜欢向那跑。话说回来,老季的生活作风却不像有钱的样子,连写字台都不买,椅子也要偷,即使不舒服,也没有关系。说到这,我感觉老季这人倒是很好,他不乱花钱,虽然家里每个月都给他三十块钱,但他还是穿很便宜的布衫。
老季有驼背的毛病,在被嘲笑后,极力地想改变这种现状,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要改变惯有的生活习性,实非一朝一日。不过要是他能一直记着,也说不定就很快能改掉,问题是他记不住,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直是中国人的很大的毛病。
而这日记的主人看老季如此痛苦,就说他驼背的样子也挺好的。其实不然,他只是怕老季会有什么心里负担,这是出于善意,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这也可以说是不善,他只考虑了老季的心里负担,却没有想过帮助老季彻底改掉这个毛病,治标不治本。只有让老季改掉这个毛病,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而中国人就有这样的问题,忠言逆耳,总不会比顺承来的好。
至于老季喜欢搅乱别人追女友,可能是出于一种嫉妒,也可能是出于好玩的心理,也可能两者兼有。他这样的做法十分不可取,在某方面来说,中国人的面子薄,这种无声的观望,正是最好的利器,显然老季意识到了这点,并乐此不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