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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结拜兄弟

唐逍吃了一顿这半年来最可口的一餐饭。那些菜肴虽是农家小炒,却别有风味,让他胃口大开。那一小盘泡菜又酸又辣,初一入口,几乎连牙齿也酸掉了,辣得他丝丝吸气。而那盘土豆片腊肉还在锅里便异香扑鼻,一端上来,更是让人直吞口水,只见里面除了土豆腊肉,还有放了醡广椒(当地人特制的一种腌菜,以剁椒和玉米粉相拌,置于坛中数月之久,即可食用。当地土人喜欢用醡广椒炒腊肉,也喜欢和腊肉、土豆、或者是南瓜、红薯一起蒸,味道极为可口)。除此之外,唐逍还吃到了一种叫做合渣的食品,那是用黄豆磨出来的,里面放了些许韭菜,一青一白,舀一瓢浇在蓑衣饭(以玉米面和大米混合而成)里,吃来齿颊生香。吃完饭,他和田二叔抢着要去洗碗,但二人都没有抢过陈子游。

彩儿和陈子游在厨房收拾碗筷,里面不时传出二人的打闹声,一清二楚地传入唐逍的耳中。他心中似乎也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身影,但那个身影实在太模糊了,模糊到只是偶尔在梦中才能见到。但在这一刻,那个身影似乎清晰了几分。那个梦中时时出现的身影,也许就像彩儿这般活泼吧。

唐逍也终于从田二叔口中知道,彩儿的真名叫覃彩儿,今年刚满十六岁,实则是如今忠路土司覃华亭的女儿。她自小喜欢习医,不喜被那土司皇城的生活束缚自由,便和她祖祖——也就是老酒鬼长居此地,不过老酒鬼并不是她的亲祖祖,而是她曾祖父覃元武的结拜兄弟。这百草堂便是覃元武在世时修建的,如今由彩儿负责料理。至于彩儿的曾祖父覃神医到底在何处,甚至是否还在人世,如今却是无人知情。彩儿平常除了给人看病,便是上山采药。老酒鬼则以打鱼为生,实实在在过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悠闲日子。他除了好吃喝,还好赌,更是经常冒充覃神医,骗那些外地病人的钱财。好在众人都看在彩儿的面子上,即便被他骗了,也不怎么追究。而那些被骗的病人,彩儿依然诊治不误,还免收诊金。知道是这个结果后,有的病人就反而先找老酒鬼,故意让他骗些钱财去,然后再去找彩儿,以此来节省钱财。彩儿还有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就是自己曾在饭馆见过的覃少川。他自幼拜在通天山白云寺智圆大师门下,平素很少回家。

来彩儿这里的这位陈子游陈三少爷,是华亭镇陈员外的三公子。他的伯父还是个参将,正在江浙前线抗击倭寇。他与彩儿自小便定了亲,与覃少川同属通天山白云寺门下,拜另一位高僧智愚大师为师。

“田二叔,彩儿姑娘的哥哥医术怎么样?”唐逍忽然问道。

“没法比。”田二叔说道,“他哥哥从小只喜欢练武,根本无心学医。”

“练武?”唐逍不由眉头一皱。他自小最讨厌练武的,因为他经常被那些学过几招三脚猫功夫的孩子欺负。再加上他从小体弱多病,虽然极想练武,但一直有心无力,当他明白自己甚至连性命都难以保住后,便对练武绝望了。后来由于家庭变故,父母均被人暗杀,性情更是偏激,竟对练武之人几乎全无好感。

“少川少爷是我们施南府(明朝时候的行政单位,今湖北恩施)的武状元。若是去京城应试,肯定也能考个武状元。今年八月十五,十八司将在唐涯司举行武试大会,也许他还能蝉联武状元。”田二叔说道,“我见过他小时候舞枪弄棍,那简直是水泼不进。他习艺十年,可以说是武盖十八司。”

“什么叫武盖十八司?”唐逍问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田二叔说道,“我们这里在战国时候是巴国,如今这里的人大多是巴人的后代。巴人自古尚武。现在施南府由十八个土司分管。两年前,少川少爷曾在十八司的比武大会上技压群雄,夺得了武状元。”

只怕不过是井底之蛙。唐逍心道,只能在这巴掌大的地方逞能,若到了京城,便是爹爹手下的副将,只怕也比他强上许多。不过他心里虽然不以为然,脸上却丝毫不曾显露,反而故意露出一副既惊讶、又佩服的神情来。

“三少爷的功夫也很不错吧?”唐逍问道。他刚见到陈子游时,便觉得他一定是个练家子,只瞧一眼他那身肌肉,便知非寻常武夫可比。

“三少爷不但功夫好,而且字写得极妙。两年前武试时,他还得了个探花。他之前还参加了文试,结果是‘文章不及,字盖施南’,考官的意思是说他文章虽写得不怎么样,但一手字却是整个施南府写得最好的。”田二叔说道。

“您说他的字写得好?”唐逍不由睁大了眼睛。他实在很难相信,那个看上去大大咧咧,一副武夫模样,根本不像少爷的少爷竟有一手好书法。

“不信么?你看,这板壁上的字幅,全是他的手笔。你瞧那幅字,还是他九岁时写的。” 田二叔指着屋内板壁上挂着的一大副字说道。唐逍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见那副字笔势沉稳,银钩铁划,大开大合,俨然名家手笔,哪里像是出自一个孩童之手?他不由得站起身,走进前去细细观看,愈看愈觉得不可思议。

我九岁时,也能写这样好么?唐逍不由得在心里暗自比较。他自小研习名家碑帖,还师从当朝书法一代大家——颜真卿的后人颜世开颜老先生,并得其真传,对颜体尤为擅长。眼前的这幅字,非但经历了千锤百炼,更是灌注了书家的性情,非豪放之人,刚健质朴之人不能为之。他对自己的书法一向很自信,但此刻看了陈子游的字,却也不得不心生佩服之意。

唐逍的父亲实为当朝的一名边关武将,自从知道儿子患病,无法习武之后,转而让他习文。唐逍自小于书法一道,有着极高的天赋,而文采更是斐然,在整个太学之中,数他才华最为出众,若非体弱多病,或许早已考取功名。

“你懂书法?”唐逍正在欣赏,耳旁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陈子游已然来到身旁。

“略知一二。”唐逍淡淡地说道。

“你看这幅字如何?”陈子游侧眼看着他,问道。

“好字!”唐逍说道。

“好在何处?”陈子游又问道。

“质朴刚健,豪放旷达。”唐逍说道,“笔力内敛,含而不露。”

“小弟还有不少收藏,请唐兄一一点评。”陈子游顿时来了兴致,也不管唐逍答不答应,拉着他便往书房走去。进得书房内,唐逍宛如进入一间书画收藏室。里面不乏名家真迹,尤以唐宋书家的真迹为多,还有施南府名流刘倾城、田巴蛮、吴西牛等人的字画,即便和他的老师颜世开收藏的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逍一路看过去,赫然发现一幅熟悉的字幅,那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落款竟然就是当朝书法名家颜世开。看到这熟悉的笔迹,他不由得惊呆了,这明明就是自己的手迹,何以落上了颜老先生的名字。尤其是那结尾一个字旁滴落的一小滴墨汁,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写完后,曾想毁掉,重新写一幅,但颜老先生却说这幅字可遇而不可求,是难得的上乘之作,虽落了一滴墨,略有瑕疵,但整幅字却是一气呵成,捭阖纵横,气韵生动。

“这幅字很是特别。”陈子游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说道,“这副署名颜老先生的作品,不知唐兄可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并非颜老先生的字。”唐逍很快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平静地说道,“写字的和落款的并非同一个人。这落款才是颜老先生的手笔。”

“有眼光!唐兄是第一个看出这个秘密的人。”陈子游惊异地看着他说,“你真厉害,我也是最近才发现这个秘密。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在下家住京城,也曾研习过颜老先生的字,对他的笔法比较熟悉。这幅字上的署名,当是他花甲之年的手笔。”唐逍说道,他指着前面的正文又道,“而前面这些字,虽然和颜老先生的真迹相差无几,甚至可以说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明显出自年轻人之手。颜老先生的字,已达到大巧若拙的境界,而这幅字,还有些许锋芒。所以这字的功力,和颜老先生的真迹比起来,还是稍稍逊色。”

“可这幅字的的确确是我托人亲手从颜老先生那里买的,当初花了我五千两银子。我所托之人,便是我的伯父,他断然不会骗我。他说这是颜老先生早年的真迹,极为难得。我直到最近得到另一幅颜老先生的真迹,揣摩比较,才发现其中的差异。”陈子游说着,便又拿出一副字,展开后挂在一旁,以便印证。

“这副的确是颜老先生的真迹。”唐逍细看后说道。他心里的惊异却是愈加的重了。他不明白颜老先生何以要将弟子的习作署上自己的名字。更不明白,以他对颜老先生为人处世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如此。颜老先生虽性情怪异,却也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根本不屑于行那些个抄袭剽窃之事,况且还是自己学生的作品,况且自己的学生写得还不如他好。若说他缺钱,他只需卖一副字,便足够挥霍一年半载。他的真迹在当世是货真价实的一字千金,绝不二价。他越想越吃惊。他记得自己曾有好几副妙手偶得的字都留在了颜老先生处。他当时写完,颜老先生大加赞赏,原本要署上自己的名字,不想颜老先生童心发作,与他打赌说,这幅字若不署名,与他本人的字挂在一起,外人定然分不清真假。自己当时是少年心性,只觉得好玩,竟真的不署名,让颜老先生收去,邀了京都书画名家品评,果真无人辨识真假。为这事,他还暗自得意良久,认为自己的书法已然和颜老先生不相上下,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然会在此处出现,而且一旦署上颜老先生的名字,竟然卖了那么高的价钱。

唐逍思来想去,几乎哭笑不得。

自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之后,唐逍流落京都,再也不曾见过颜老先生,他曾去过他的府第,不想颜老先生已卖了房产,据说回河北老家养老去了。

“这幅字虽非颜老先生的真迹,但这写字之人假以时日,只怕成就还在颜老先生之上。所以小弟买这幅字,还不算太亏。”陈子游说道。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盯在唐逍脸上,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来。

唐逍心里一震,还道他看出什么秘密,不过转念一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早已学会处变不惊。

“唐兄可否一展墨宝?一饱小弟眼福,如何?”陈子游见他一幅沉思的样子,便取出纸笔,置于桌上,还亲自给他磨墨。

“好,请陈兄指教。”唐逍毫不客气,握笔在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写了一幅草书,写的便是那唐朝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泣下。

“好字!”陈子游说道,“不但字好,这诗更是千古绝唱。只是唐兄的字,却似有一股杀伐之气,恨不得刀刀见血,非惟孤独,实则内心孤愤难抑。”

“陈兄好眼力。说到这孤独,倒是真的,在下父母双亡,自幼便随祖父卖文为生,只习得这百无一用的伎俩。祖父前年去世之后,便留下我一人,加上我自幼体弱多病,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着实比常人品味得多。”唐逍轻描淡写,不着丝毫痕迹,便将家世隐瞒过去。

“唐兄久居京城,想必听说过前年在京城发生的一起震惊朝野的血案。”陈子游看了他一眼,似乎忽然想到一个彼此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什么血案?”唐逍心中又是一震,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什么。

“近年来,江浙一带,倭寇依旧横行,听说那抗倭名将萧云翼萧将军在回京之际被人暗杀,萧家惨遭灭门之祸,至今未曾找到凶手。据说,当时只有萧将军的一对儿女萧唐和萧瑶兄妹逃脱,幸免于难。不过,他们在那次惨案后,全都失踪了。不知唐兄可知其中详情?”陈子游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后又笑道,“真是巧得很,若将唐兄的名字倒过去,倒是和那萧唐同音了。你说巧不巧?”

“的确巧得很。”唐逍面色一僵,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以便将那不自然的表情遮掩过去,“这事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不过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当不得真。这类官场争斗、江湖仇杀之事,原本也常见得很。”他虽嘴里这样说,内心却几乎在滴血。他再也不愿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

“说起来,那位萧将军和我伯父还有过命的交情,他和我伯父都是江浙总督李大人手下的将领,曾并肩杀敌。萧将军还在战场上救过我伯父一命。”陈子游说道,“我伯父前些日子传书说,他这两年一直在寻找萧将军的遗孤,但音信全无,又叫我出师之后,去他帐下听用,博个功名。我对功名倒并不看重,只是若能去江浙驱逐倭寇,那才是生平快事。不知唐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你看我这病歪歪的样子,不说杀倭寇,只怕杀鸡也很困难。”唐逍不由得苦笑道。他说的倒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壮志全无。

“我听彩儿说了,你这病虽难治,但只要机缘巧合,定然无恙。”陈子游说道,“再说,驱除倭寇,不一定都要人人拿着刀上战场,唐兄知书识礼,即便做个文职,也大可以尽一分力的。”

“彩儿姑娘还说什么了?我这病真的能治好?”唐逍不由得抓住他的手,连连发问。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便尴尬地松开陈子游的手。

“她并没有细说,不过她既然说有救,那自然就是有救了。”陈子游说道。

“替我谢谢彩儿姑娘。陈兄。”唐逍真诚地说道。

“你我年纪相若,就叫我子游吧。”陈子游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不如你我二人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不合适吧?”唐逍讷讷说道。

“有什么不合适?”陈子游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向堂屋走去,唐逍只觉得自己的手似乎被一双钳子夹住,半点挣扎不得。

“彩儿,拿酒来!还有香蜡纸烛。我要和唐兄结拜。”陈子游大声地嚷道,他一时兴奋,声若洪钟,连屋梁上的灰尘也震了下来。

“我看你是疯啦!”彩儿跳出来说道,两只眼睛瞪着陈子游,随后又转到唐逍脸上。不过她并没有再反对,她知道自己这个未婚夫的性情,一旦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况且,那个叫唐逍的药罐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顺眼。

两人在堂屋跪下,说了一番同生共死的话,又喝了血酒。唐逍年长数月为兄,陈子游为弟。结拜完毕,陈子游握着唐逍的手说道:“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这样一来,我就有三个大哥了。哈哈。”

“三个大哥?”唐逍诧异地问道。

“是啊,你一个,家里有一个,彩儿的哥哥也算一个,不是三个是几个?”陈子游说道。唐逍与他相视一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这近两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开心。他又一次感觉到一种叫做友情的种子开始在心底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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