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甲,你姐姐不认得我,但我认得她,而且真心喜欢她。其中原委,一时很难讲清,以后我会讲给你。但第一李家恨我,婚事听起来匪夷所思,其次我结过婚,太太去世了,只能娶她做续弦,委屈她,所以我只好把这番心思压在心底。这两天,因为考虑要给你位置,这件事它就总来找我,我忍不住想,若我们真能结为姻亲,我再提拔你,革党那边就没道理再怀疑你了。你我兄弟亲上加亲,你又可以在革党那里大展手脚,参与谋划,尽快把黄兴、孙文之流全都吸引到广州来搞起义,我们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重甲仍然反应不过来,“可是,我姐姐……大哥你确定是她?”
铁山笑笑,“不会错的,关键是你愿不愿做这个媒?”
李重甲又惊又喜,“我当然愿意。”
“你姐姐那里,能否说服?”
“很难,我会尽力。”李重甲是真觉得很难,忽然又想起什么,“那阿四怎么办?”
“你可以跟你姐姐说,如果她答应婚事,我就放掉阿四,让他自生自灭。”
李重甲惊讶,“大人真想放了阿四?”
铁山微微一笑,“你觉得阿四还重要吗?”
李重甲只好附和,“也是。”
“如果你姐姐不答应,我就没道理放阿四了。当然,不管你姐姐答不答应,都丝毫不会影响你我兄弟的关系。”他深望着李重甲。
说不影响,但到手的统带就要打水漂,此后清廷和革党这两只船也未必好踩,一场豪赌就不够有底气了——李重甲何尝不明白?
“我明白,明天一早我就跟我姐姐说。”
铁山郑重地道,“兄弟,拜托了!”
次日一早,李重甲来到李念慈在教会医院的房间,将铁山求婚一事说完,李念慈看着李重甲,像刚吃到一个苍蝇。
“你在说什么?”
李重甲苦笑,“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当时就骂了铁刚,可铁刚说,如果你答应婚事,铁山就考虑放了重光。”
李念慈愣住了,“真的?”
“但你要是一天内不给答复,他就不管了。”
李念慈震惊,想着,慢慢摇头,“可我,怎么会嫁给李家最大的仇人?而且我没见过铁山,铁山为什么会说……这件事太胡闹了!”
李重甲也点头,“是啊,我也全不明白,姐姐你想,是我去求铁刚,问他还有没有办法能救重光,结果,他言之凿凿提出这么件事来,回来的路上我还一直在想,你是不是跟铁山见过面,可你不知道?”
“我不可能见过他。我不认识他。一听这个名字我就恶心,我恨不得……” 李念慈禁不住发抖,克制自己,“上帝宽恕我。”
李重甲看着姐姐,真心同情,叹了口气,“那就算了。我去回绝铁刚。”
李重甲往外走。
李念慈追上来,“等一下。”
李重甲站住。
李念慈迟疑地问道,“重甲,你觉得他们是不是开玩笑?他们……真可能放了重光?”
李重甲语气沉重,“我觉得他们不是开玩笑,可是,姐你不会开玩笑吧?重光……他毕竟是个外人,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心上人,你愿意为了一个外人,赔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李念慈摇头,“他不是外人,重甲,重光不是外人。”
李重甲感到一股深深的嫉妒,也不说破,“我知道,重光不是外人。姐,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能说什么,你必须自己做决定。”
李念慈心乱如麻,“重甲,我要想一想,我要安静一会儿。”
李重甲走到门口,又回身看着李念慈。他的心思也有些乱了——原本希望李念慈答应婚事,是为了自己往上爬;但李念慈为了阿四要答应,他又希望李念慈拒绝婚事。就这么一个要死不死的臭拉车的,至于让姐姐这样吗?为什么?这是他的姐姐啊!
教堂内,李念慈心绪如麻,只得去找牧师做忏悔,她哽咽着说完,中年的牧师慈爱地看着她,宽慰道:“孩子,要问自己,让你痛苦的到底是什么?”
李念慈显然刚刚哭诉过,她想了想,“为了救我弟弟,任何苦我都愿意受。这些天,我也是这样祈祷的。可是,让我嫁给李家最大的仇人,一个杀人如麻的恶魔,我会有许多罪恶的想法,我甚至想找机会杀了他,”痛苦地摇头,“我会受不了的……”
“没有仇人,也没有杀人如麻的恶魔,只有可怜的、迷路的人。”
李念慈一愣。
牧师说,“主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赏赐呢’?”
李念慈轰然醒悟,半晌,“我明白了,father。‘不可报仇,也不可埋怨本国的子民,要爱人如己’。我应该尽力去爱那个人,嫁给那个人。对不对?”
牧师没有马上回答,等了一下,“你马上想到了‘爱人如己’,非常好。但爱人如己,首先意味着,你要爱自己。要合情合理地爱。如果你一味压抑和牺牲自己,你能真心地、持久地去爱别人吗?尤其是,这个人将成为你的丈夫,一生一世。”
李念慈愣住了,又陷入痛苦。
牧师道,“所以,要追问,真正让你痛苦的是什么?”
李念慈思索了好一会儿,她想起自己初见文先生的场景,两个孩子扑向文先生,文先生沧桑、开心的父亲笑容。
自己急着赶回家,文先生提出送她一程。
流血镇压的那个早晨,圣洁的唱诗声中,弹钢琴的李念慈,看到文先生泪溢眼眶。
李念慈轻声道:“Father,你说的对。真正的痛苦不是来自我不愿为我的弟弟牺牲,而是来自,我还没有准备好放弃世俗幸福。我……已经爱上了另一个人,或者说,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他,所以在内心深处,我觉得如果嫁给广州将军,我就再也没机会过自己想要的尘世生活了。”
牧师点点头,思索着,“这才是比较麻烦的事。但认清它,也许你可以求得主的引领。”
牧师慈爱地摸了摸李念慈的头,离开了。
李念慈一个人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耶稣受难像。
“大人。”
正在窗前愣神的铁山回头,“嗯?”
铁刚捧着犯人勾决名册,“昨天回来太晚,您忘了勾。”
“哦,先放那吧。”铁山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铁刚把名册摊在案上,接着整理其他文件。
铁山想了想问,“我记得前两天你说,制造局有些股东请愿,要求释放李重光?”
铁刚没注意听铁山的弦外之音,大咧咧地,“就是姓曾的商绅起的头,说李重光不可能是乱党,要求返还李家股份,还说要不然他们就都撤股。”
铁山点点头,“现在怎么样了?”
“全消停了!”铁刚又没看铁山脸色,“一个是区肇新被钦差拿下,一个是咱们接连毙了那么些人,一干商人全都哑炮!别说替李重光说话,就连撤股也没人敢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