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从怀里取出一个明黄色小绢轴,展开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广东巡抚区肇新,虽能任事,尝有贪情,先皇及太皇太后曾有申饬,彼狼子佯为悔改,讵料变本加厉,竟暗中克扣华南制造局款项及广东新军军饷,终致激起新军争饷之变,幸赖尔广州将军铁山、两广总督张凤歧,及时妥善处置哗变,安抚军心民心,朕意甚佳,特嘉许铁山全权领制造局与新军诸事,张凤歧兼署广东巡抚一职。今特命都察院左都御史富琪与尔等一并审讯区犯,望尔等体朕苦心,查其究竟,必令区犯伏罪,吐出每一寸每一分民脂民膏,以快军心民心,以惩效尤贪官!钦此——”
铁山傻眼,明明是乱党挑动新军叛乱,怎么竟成了区肇新贪墨激出的新军哗变?
总督明白,自己这回又押对了。区巡抚眼泪与口水一起流下,也不知听懂没有。
铁山和总督叩头,“臣领旨谢恩。”
富大人收起圣旨,恢复官员身份,“两位前辈请起吧。”
三人重新入座。
铁山不服气,“富大人,卑职尚有一事不明,摄政王把新军造反定性成争饷哗变,那对其中的乱党份子到底什么态度,杀还是不杀?”
富大人不大高兴,“铁大人,杀乱党是杀乱党,审区犯是审区犯,这样说清楚吗?”
铁山闷声闷气,“清楚。”
富大人突然说,“我倒想起来,上回你跟区肇新对掐,其实摄政王本是站在你这边的,可你不是操切了吗?那广东首富一死,官商对立了,官商一对立,地基就不牢靠了呀,摄政王只好让我来责怪你,记得当时就跟你说过两个字——头一个字是稳,第二个字还是稳。这回不一样吗?区肇新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把事做绝?区都成乱党了,那老大人干什么的?朝廷成什么了?逞一己之快,置天朝脸面于何地?两广可就剩下你跟部堂大人了,一定要和衷共济,一致对付真的乱党啊!”
铁山忍气吞声,“谨受教,那就以贪污失察定罪,判区犯永远监禁,所有家产抄没,上缴国库。”
富大人很满意,“这就对了嘛。老大人以为如何?”
总督也很满意“和衷共济,一致对付乱党。本官敬钦差大人、敬铁大人。”
富大人端杯,铁山也只好端杯,三人干了。
总督放下酒杯,装作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人怎么处置?就是那个李总办。”
富大人问,“总办?什么总办?”
铁山抢先道,“给乱党送武器的制造局总办,区犯的女婿。”
“他也能吐出银子来?”
总督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铁山答道,“他在制造局的股份已被抄没,接下来还可抄他的家。”
总督踌躇,“听说李家已分了家,油水没以前足了,再说送武器这事,尚有含糊不清之处……”
铁山还要说什么,富大人一摆手,“这种不上品秩的角色,就由你们定夺吧。不过依我说,不可一味姑息,该杀也得杀两个,要不然就该有人说你的闲话了,是不是老大人?”盯着总督目露精光。
总督深深一惊,“是。这个李重光……我看该杀!”
铁山瞥了总督一眼,不露声色。
竹椅下面一摊水,水仍在滴着,镜头摇上,区巡抚早就睡着了,哈喇子成串。
牢房里,牢门打开,几个狱卒快步走进,后面跟着铁刚。阿四抬头,只见狱卒把一套文房四宝摆到地上。
阿四不解,“干什么?”
铁刚道,“总督大人有令,李重光该杀!李总办, 留下绝命书吧。”
阿四还是愣住了,半晌,“我岳丈呢?”
“你岳丈疯了,朝廷法外施恩,判了个永远监禁。”
“疯了?”阿四一时缓不过劲儿来。
“怎么,你也想疯?”铁刚嘲讽地笑笑,“来不及了,还是留个话吧,中英文都成,实在不成就画圈儿。”
见阿四无动于衷,铁刚凑近他小声道,“你丫一臭车夫,好死不死,非当总办,这回谁也救不了你了。”
铁刚带着几个人出去了,牢门锁上。
阿四慢慢缓过神来,怔怔地道,“区巡抚,我害了你,对不住。”
阿四望向黑暗,“爹,儿子这回真要当重光了。”
“阿纯,别等了。舒云,别忙活了……”他眼泪慢慢渗出来。
斩立决命令一下,区舒云目瞪口呆,半晌,忽然起身往外走。
李重甲一把拉住她,“你要干什么?”
区舒云咬牙切齿,“我见不得这种老混蛋,死不要脸,我说什么也要告他!”
“没用的!你以为真能告倒总督?他既然要杀重光,肯定会防着你!”
区舒云坚持要走,李重甲拉着不放,他屁股上的伤被牵动,疼得龇牙咧嘴,区舒云抱歉地站住了。
李重甲顾不上自己,痛切地道,“舒云,你爹的命保住了,已是万幸。你已经不是大小姐了,在他们眼里,你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你还能到北京吗?你连广州都出不了,你今天要敢出门,那就是死!”
“我不怕死。”
“可有什么用?你要冷静!”
区舒云心急如焚,十分绝望。
李重甲踱步,“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他只是阿四,他不是李重光,不是革命党……他给新军送的是空武器……”
区舒云愣了一下,“你也觉得他送的是空武器?”
“我不这么觉得,但这样能不能救他的命?” 李重甲是在填和区舒云。
区舒云却当真了,“可是,铁山会信吗?”
“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是让什么人打听消息?能不能把这种信息传到铁山那里?还有,如果……如果他干脆承认自己不是李重光,他只是阿四,铁山会不会不杀他?”
“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区舒云尴尬,发急,“可他本来就是个车夫,他哪懂什么革命?你也记得,他动不动就想撤火呢。”
李重甲苦笑,“舒云,你太单纯了。铁山想杀阿四,不是一天半天了,这时候怎么会放过他?还是面对现实吧。”
门忽然开了,李念慈和阿纯进来,李念慈问道,“重甲,舒云,有信儿没有?”
区舒云看看李念慈,看看阿纯,脸上的眼泪已经说明了一切。
牢房里,阿四面前铺着白纸。他拿笔醮墨,从容不迫,但笔尖快触到纸时,又停住了。
阿四想了想,果断下笔了,只见他一笔一划写道,“我,李重光,给革党送……”除李重光三个字写得很漂亮,其他字都有些歪扭。
阿四停下来琢磨,“武器,武器?弹药,弹药?会认不等于会写呀……”
阿四又匆匆写起来……他在“送”字后面画了一杆步枪和两颗子弹,自己看着,有些泄气,把这张纸团了撕了又重写。
“我,李重光,死而无汗……”
阿四端详“汗”字,自己也觉得不太像。划掉“汗”字,又写了一个“汉”字,又摇头。那张纸又被团了扔了。阿四叹口气,把笔一扔,干脆躺下了。
黑暗中,阿四眨巴着眼睛,突然觉得心中一片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