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留下,我是为了死去的李老爷,你留下是为什么?”
区舒云答不上来,为了对不住李玉堂,她不至于留下。那是为了阿四?还是为了秦少白?应该是为了秦少白。二人留下来都会很艰难,但关键是留下来的理由:一个人是为了死去的人,一个人是为了失踪的人,真的值得吗?
区舒云默默走到一边,坐下了。
“有秦先生的消息吗?”
区舒云摇头。
“我走了,你会去找他吗?”
区舒云还是慢慢摇了摇头。
阿四微感诧异。
区舒云低声地,“我也不知道。”
她当真不知道,她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想起秦少白时心里不再是那种揪心揪肺的感觉。是从秦少白死而复活向她表白心迹的那刻,还是从阿四去而复返、李玉堂壮烈赴死的那刻?
阿四看着区舒云,“你好像变了一个人,成熟了,稳重了……”
区舒云苦笑接言,“没主意了。”
“没主意,也许也是好事吧。”
区舒云看着阿四,心生感喟。
他们两个人好像都变了,两个人还从来没这样相处过,这么的安静、无话、默然,却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斯人已逝,留下的人却还要继续生活,阿四和区舒云等精心伺候,老太太明显地精神好了些,醒着的时候开始变多,药也能咽得下去了。
阿四端了药碗劝着喝,却是心事重重。
老太太扭过头,“夏荷,你把区抚台送的那个电暖手炉,去给二太太送去,教她怎么使。”
夏荷愣了下,“老祖宗,您都还没使……”
老太太皱眉,夏荷只好答应一声,起身去了。
老太太看着阿四,“说吧,什么难题?”
阿四愣了一下,“奶奶,先把药吃完。”
“够了,放那儿吧。”老太太已经拿起了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
阿四只好把剩个碗底的药放到一边,犹豫地道:“奶奶,也没什么,就是制造局,铁山想让我们家把股份卖给官家,我岳父想让我们撑着别卖。”
老太太看着他,“重甲主张卖?”
阿四点点头。
“你呢?”
屏风后,夏荷并没有离开,而是在那里偷听。
“卖有卖的好处,可铁山给的价格实在太低,只有……两成,我想听奶奶的意思。”
老太太没有惊讶和愤慨,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凝神沉思。
阿四看着老太太,等着——他忽然意识到,他其实希望有一种力量能留下自己。
老太太思考的时间有点长。
阿四忽然羞愧起来,“奶奶,我不该把难题推给您。”
“重光啊,”老太太终于开口了,“奶奶知道,办制造局是你爹和区抚台的意思,你自己一直都没兴趣。”
“不是……我……也不是这样。” 阿四结巴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看这样吧,你爹的后事也办完了,你还是先回英国完成学业。家里事不要管那么多,交给重甲忙吧。”
屏风后,夏荷手捂嘴巴,屏住呼吸。
阿四几乎目瞪口呆,“那……咱们家就认这么大亏了?”
“这个亏,也不是一天两天,是从开头就吃下了。”老太太心里也是一番激荡,尽量平淡地道:“你岳父逢事往好处想,可石头掉下来先砸我们,你还是尽早走吧,你一天不走,铁山一天不会罢休,你走,舒云也跟你一起走。制造局再亏是小,我孙子安全是大!”
阿四感动,“奶奶,我没不安全,你别担心我,制造局可是咱李家最大的财产,是我爹的全部心血啊。”
屏风后,夏荷轻声轻脚地离开了。
老太太摇头,“什么财产,能比人还贵重?重光你怎么糊涂起来了?”
阿四眼眶湿润,心里翻腾着。
“奶奶,我想告诉您,我,我……”阿四几乎要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却临时改口,“我不想走……”
老太太笑了,“傻小子,你好,奶奶就好,你就放心走吧。”
“奶奶……” 阿四忽然抱住老太太,哭了起来。
老太太眼里也含了泪。
制造局办公楼下,此时已有几十名商绅聚集。
“我们要见李总办!” “我们要见李总办!”
他们一律被李重甲挡在楼门口,劝慰道:“诸位,我兄弟确实不在,他还没最后决定,大家后天来开股东会就是。”
“李总办可不能吃了豆腐——软了心啊……”
“李统带,一定要让你兄弟顶住!”
李重甲无奈,“兄弟一定尽力,不过,诸位也要做两手准备……”
总办办公室里,底下的喧嚣声隐约传来,阿四坐在班台前心不在焉地看账。老丁在劝他,拿出一份又一份文件。
“少爷,决不能让铁山得逞;你看看,这是老爷生前拟的计划,这些枪子儿量产之后,就该造步枪了;你看这份图纸(步枪构造),这是老爷亲自选定的;这是明年的预算,一个月比一个月省钱,产量越来越大……”
阿四不耐烦地撂下账本,老丁只好停了嘴,忍不住又道:“少爷,你只要联合区抚台,顶住铁山一时半刻……”
阿四干脆放下账本,看着老丁。
老丁不肯相让,“少爷,老爷有好多想法,也不是全听区抚台的,少爷……”
阿四苦笑,“别少爷少爷了, 丁叔,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老丁正色,“你是李重光,你可当着老爷保证过。”
阿四心里苦涩。
老丁轻声继续劝,“老太太想让你避祸,可你得想老爷所想啊……”
阿四打断他,“别说了,我是阿四,当过一阵子李重光罢了。”
老丁摇头,“不,少爷,你就是李重光!”
阿四板起脸,“老丁,后天去香港的船票,你订好没有?”
老丁语塞,痛心。
阿四再也看不下去账本了,他抛下本子,自己起身来到了厂房里,工人全都放假了,巨大、空旷的厂房停着工,没有人,只有机器,在微弱灯光下闪着钢铁的幽光。
阿四徘徊着来到铜帽生产车间。
李玉堂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铜帽生产车间,由原来的模具生产车间改造而成,每年可造铜帽150万粒……还有一个16吨的吊炉和一个120匹马力的驱动引擎,由原利生机械厂自行建造。”
分药切药车间。
“重光,这叫‘上底火组合机床’,记住了吗?‘上底火组合机床’。把弹头和弹壳装入货盘,发射药过筛后装入储药罐。”
阿四看着机床。
“这个滑块叫’药门’,用它来调整装药量,重光你摸摸看……”
阿四伸手去摸,眼泪扑簌而下。
他落寞的身影,穿过空旷的厂房,向门口走去。要离开了,要把李玉堂的心血都卖掉了……
突然,阿四站住了,“谁?”
没有身影, 到处静悄悄的。阿四忽然一阵恐慌、害怕,提高了声音,“刚才是谁?”
没有人回答。
阿四疑心是幻觉,小声地道:“傻四,你是想爹想疯了吧?”
他接着往前走,却忽然传来一声:
“重光。”
阿四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停步循声望去,只见机器旁赫然站着一个身影。一身工装打扮,像一个人,他不敢确定,声音微颤:“谁?”
“重光,是我。” 那人上前两步,腿脚还不甚利索,果然是秦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