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一辆大车悄悄出了李宅侧门,向城外驶去,小丁骑着马,带着几个家人,寸步不离大车。马车里,区舒云心情别提多敞亮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走水路要两三个时辰呢,你吃点桂花糕!”她心情好,竟然主动捻起一块点心送到阿四面前。
阿四闷闷地,“我不饿。”
区舒云还在开玩笑,“到香港,你得让我见见你那相好,她见了我这‘正室夫人’,会不会心虚啊?”
阿四不高兴了,“别瞎说。”
“等见着少白,咱们四个一起去听戏!”
“行。”
区舒云好奇地凑近阿四,“少白到底在哪?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了吧?”
“到香港再说。”
“跟个没嘴的葫芦似的,真没意思!”区舒云这才发现阿四闷闷不乐,全然不像摆脱是非之地,重返自由的样子,“这一走,就不是李府的少爷了,有点失落,对不对?”
阿四瞪了她一眼,“我,舍不得奶奶。”
“我也挺舍不得她老人家的。”区舒云瞧着手上的祖母绿戒指,“可没法子,我这孙媳妇是假的!回头有机会,再把这戒指还给李家。”
阿四偷眼看看区舒云,心情复杂。
江面上雾气弥漫,一艘船正驶往江心。小丁站在船头,往对面望着,船舱内,区舒云还在说个不停。
“拉车有什么劲?你也闹革命党吧!”她正在鼓动阿四,“我以后就跟着少白,他干什么我干什么。”
阿四瞪她,“我还想多活两天。”
区舒云“切”了一声,“胸无大志!你呢,其实有当革命党的潜质,胆子够大,脑子也快,连我爹都让你蒙了,要不怎么少白信任你!哼,居然还得求着你带我见他!我觉得你行,你再想想看。”
阿四懒得理她,凑近舱壁往外看,区舒云也凑了过去,突然惊叫一声。“有条小舢板,正往咱们这条船靠呢,糟了!不会走露风声,被我爹知道了吧?!”
阿四不作声,只专心盯着那条小舢板,小舢板已从迷雾中驶出,离大船越来越近。舢板上,背手立着一个人,一身利落的青布长衫,江风吹着头发。
区舒云还在纳闷,突然看到舢板上背手立着一个人,一身利落的青布长衫,江风吹着头发。“天哪,是少白!阿四你看!真的是少白!”区舒云蹦了起来。
阿四却呆呆看着秦少白的方向,毫无反应。
区舒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是你们安排好的!少白在江上跟我汇合,对不对?”
阿四木然点头。
“阿四,你真好!”区舒云欣喜若狂,一把抱住阿四,随即奔出船舱,冲向甲板,一头扑进刚刚登船的秦少白怀抱。或许是江风太劲,阿四轻轻闭上酸涩的眼睛。
挂钟“当当”响,李玉堂闭目养神。老丁站在他身边,有些忧心忡忡,“再有半个时辰,老太太就起床了,不见二少爷、二少奶奶,准要问!”李玉堂不吱声。“大少爷心眼太多,难保不闻出味来,他要把信透给区巡抚……老爷这步棋有点冒险,万一他们俩不回来……”
“啰嗦!”李玉堂皱起眉头。老丁不吱声了。“你先下去吧。”
老丁要退,李玉堂又道:“等一下。”他想了想, “三老爷想回来的事,老太太不肯松口,你还按旧例给他汇点钱吧,就说是老太太的意思。”
老丁点头,“是。”
船舱内,区舒云与秦少白对坐。她方才的兴奋欢快荡然无存,只能努力保持平静,掩饰深深的失望。
“说完了?”
秦少白点点头,“说完了。”
区舒云笑了一声,“紧拉我爹,笼络总督,排挤铁山……以李家为依托,暗中控制制造局,好主意,除了胆大包天的秦少白,谁也不敢想。”
秦少白殷殷地望着她,“没有你配合,再好也只是个想法。”
难得见到他这样的目光,区舒云几乎挪不开视线,又因为悄然涌上来的心酸,低下头涩涩一笑,“我这个总办夫人固然少不了,可关键还是这位总办。”
听她自称总办夫人,秦少白放下心来,“你说的对。”
区舒云忽而抬头,开始一连串的发问,“你告诉我,华南制造局总办是个什么角色?”
“办洋务的,都亦官亦商,以华南制造局的规模,总办人选一旦准奏,肯定会赏正四品顶戴,赐黄马褂。
“那不就是朝廷大员?”
“是。”
“江南制造局总办是谁?什么出身?”
秦少白迟疑了一下,“张士衍,李鸿章的外甥,光绪二十一年进士,出身丰润张家,父兄不是清流重臣,就是北洋老人。”
“轮船招商局总办呢?”
“傅廷枢,上海大买办,邮传部侍郎盛宣怀的干儿子。”
区舒云补充一句,“美国留学生,会三国外语。”
秦少白点头。
区舒云目光已有凌厉锋芒,“安庆军械所、汉阳兵工厂、福州船政局,这些总办又是什么人?”
秦少白已然明白了区舒云的用意,“舒云……”
区舒云不等他往下说,“噌”地起身,抓着秦少白衣袖到了舱口,手指舱外,“华南制造局总办王阿四,香港人力车夫,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舱外,阿四蹲在甲板上,咬着手指头,愁眉苦脸——确实很像个车夫。
他就是车夫!
秦少白安慰地,“舒云,你听我说……”
区舒云再度打断他,“别跟我说他敢替李玉堂死,把我爹都骗了,这些都算上!让这小子冒名顶替当总办,赶鸭子上架做革命党,能有几成胜算?”
“七成。”
“你秦少白有四成就敢干!”区舒云瞪着秦少白,“对不对?”
“舒云,干革命,总会有危险……”
“六成危险!”区舒云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一旦事败,你想过我吗?想过我爹吗?好,我爹是满清走狗,死了活该!我呢?我是什么人?你手里的一颗棋子,想往哪摆往哪摆!我凭什么都听你的,你凭什么觉得我都会听你的?”
这些话像一根根钢针,全都扎在秦少白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何尝不知舒云要冒的风险有多大,他何尝不心疼,可他又何尝没有‘私心’!这些话他无言以对。
“叫我嫁人我嫁了,叫我救人也救了,说好了带人家走,人就不见了,好容易来了,又说这些,说话不算数,真没良心!”区舒云越说越委屈,她嘴一瘪要哭,倔强地忍着,两行泪还是扑簌簌落了下来,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
秦少白心中翻滚,张了张嘴,只挤出一句,“舒云,少白对不起你,更没有资格,要求你做什么……可是,可是……”
一向潇洒自如的秦少白成了这副样子,区舒云心疼,可他的话却更令自己生气,越心疼,就越要责罚个痛快。
“资格这东西,说有就有。”区舒云擦干眼泪,转过身,换了副腔调,“我一直要加入同盟会你不肯,我要是革命党,你就是领导,指派任务,我自然不能推辞。”
秦少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是说,加入同盟会,你就同意?”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