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山水(局部)除了按时去学校授课,那一时期,明末遗民画家是黄宾虹的主要讲课内容。他还在《新北京报》和《中和》月刊上发表关于这些遗民画家的传略和评论,对他们生逢乱世坚持精神操守的品格大肆赞扬,并且重刊了二十多年前写的《王烟客与复社的龌龊》,对王时敏投靠清朝的失身行为进行了针砭。授课之余,黄宾虹基本不与外界来往。日本画家中村不折、桥本关雪委托画家荒木石亩来北平看望黄宾虹。黄宾虹不见,请学生转告荒木石亩,眼下中日交战,私人交情再好,没有国家的事情大。想到齐白石,在大门上贴出一张告白:“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告白:中外长官要买白石之画,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待。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随后又贴出专对日本翻译官的告白:“与外人翻译者,恕不酬谢,求诸君莫介绍,吾亦难报答也。”当发现仍无法阻止骚扰时,断然贴出:“停止卖画!”对于一位以卖画度日的画家来说,这么做,需要多大的勇气和代价啊。还想到梅兰芳,为拒绝日本人胁迫演出,毅然蓄须明志,甚至不顾生命危险,叫医生连续注射了三次伤寒预防针,连续发起高烧,以病重为由拒演,表现了一个艺人的民族气节。1945年8月15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胡须剃掉,庆祝胜利。因购买研究金石资料和生活所迫,黄宾虹出售部分所藏“四王”山水画作。就像是和一个个相交已久的老朋友告别一样,黄宾虹总是恋恋不舍。黄宾虹曾在《古画微》中颇有意趣地记载王时敏:“每得一秘轴,闭阁沉思,瞪目不语。遇有赏目会心之处,则绕床大叫,附掌跳跃,不自知其酣狂。尝择古迹之法备气至者二十四幅为缩本,装成巨册,载在行笥,出入与俱,以时模楷。”如果用朋友好聚好散来解释,倒也释然——说有一次李可染在黄宾虹家看其藏画,黄宾虹告诉他,“这些画都是我的朋友,一个人交朋友多,见识才广。”不过,有时可以和画做朋友,但绝对不能和人做朋友,就像王时敏,是有过历史污点的;还有元代书画家赵孟頫,他的失节行为到了清代,遭到格外鄙夷。张庚评为“大节不惜,故书画皆妩媚而带俗气”。更被傅山斥为“薄其人遂恶其书……熟媚绰约,是贱态”。傅山年轻时曾学赵孟頫,后来出于政治思想原因而鄙夷赵字,认为赵孟頫乃二臣,并且一再告诫儿孙千万不可学赵字。有诗《作字示儿孙》:“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纲常叛周孔,笔墨不可补。”
1943年冬,“黄宾虹先生八秩书画展”在沪宁波同乡会开幕。广告在展览期间刊登上海《新闻报》《申报》,署名的有张元济等色山水长卷,并题长跋。黄居素早年追随孙中山革命,曾任农民部长、粤军总司令部政治主任等,后来淡出政坛,到香港定居,专心写作,对佛学颇有研究,曾随黄宾虹学习书画。黄居素1955年到北京,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1957年“反右运动”时,返回香港定居。据《黄居素口述黄宾虹年谱资料》记载,1928年,黄居素聘请黄宾虹到神州国光社美术部工作,编辑出版了《美术丛书》《神州大观集》《神州大观续集》,以及大量的珂罗版画册。黄居素1932年定居香港之后,除自己大量收藏黄宾虹画作之外,也于朋友之间极力推荐黄宾虹作品,黄宾虹虽作画从不计报酬,但也因此使得窘迫的生计得以改观。《黄宾虹书信集》中,致黄居素的信件就有48封。1935年黄宾虹在广西讲学之后赴香港,就下榻于黄居素寓所,并由黄居素陪同登太平山顶写生,作画多幅。黄宾虹迁居北平后,家国多难,生活困顿,幸好还有黄居素等人时而购画,可解不时之急。黄宾虹致黄居素函中亦称自是“不欲草草以报知音”,每幅画作无不精益严谨。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汪伪政权公开沦为日本侵华的工具。国家是痛在心里天大的事,而汪采白病卒,则让黄宾虹闻耗大恸,题“云海英光”挽之。汪采白5岁就师事黄宾虹学古文和绘画,其祖父就是黄宾虹的业师汪宗沂。汪采白所画黄山青山绿水,清新明快,胡适赞其“胆大而笔细,有剪裁而夸张,是中国现代画史上的一种有意义的尝试”。汪采白的黄山山水画曾参加1936年巴黎画展,获得一等奖。日寇占领华北期间,汪采白作《风柳鸣蝉图》以抒心意(鸣蝉在古人眼里是高洁的象征)。画作展出后被法国公使订购。一日本商人愿出巨款,要汪采白再画一幅,被拒绝,曰“我非机器也”。一天,黄宾虹带着一幅古画和同居北平的歙县老乡画家汪慎生送他的一条狗出门,路上横遭无赖打劫,反被扭送至巡警处拘留到半夜,狗被牵走,古画也下落不明。黄宾虹曾有一首《失犬诗》:“热中邻鸡攘,媚外功狗助。”表达了自己的愤怒。1941年冬日的一天,黄宾虹突然被日军拘捕。黄宾虹年谱中没有记载被拘押的原委,只是“幸未拘押过夜,审问时间则甚长,以年高仅得面包两枚充饥,旋即释放回家”。黄宾虹回家后愤而画了一幅梅花,并且题诗:“烟云富贵,铁石心肠。耐此岁寒,以扬国光。”画梅花枝繁花盛的王冕,老树虬干三朵两朵的八大山人,浓淡墨迹随意写之的“扬州八怪”金农、汪士慎、高翔——梅花枝头的扬州,范成大编撰的一册《梅谱》里,有多少品类的梅花岁岁绽开在扬州?我们还应该记住,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在北平西城石驸马后宅七号“竹北栘”居室,画了一幅满纸愤懑的梅花。国难当头,思亲怀乡之情更甚,为了慰藉自己,黄宾虹在几十年不曾离身的那幅《家庆图》上题诗一首:“……屈指明正我八旬,萦谈哀乐忆前尘。陈翁留驻韶华笔,六十六年图画新。”《家庆图》是1878年,黄宾虹父亲五十寿辰时,父亲请画家陈春帆所作的“全家福”。黄宾虹视之为传家宝,一直随身珍藏着,而且每年春节都要在家中悬挂。《家庆图》描绘了一个家境殷实、耕读传世的和睦家庭。画面中,黄宾虹和一弟弟手持一展开的画卷相依站着,旁边是坐着的父亲,他们身后有一丛修竹,母亲和两个妹妹在庭院洞窗后只露出上半身,还有两个弟弟靠墙站着,画面左侧有山石古松,画面弥漫着温馨的家庭气息,好似一场小雨后的阳光斜照。《家庆图》给人印象就好似一张重新翻拍过的黑白老照片,泛着古旧黯淡的灰褐色。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过去了,现在看画面上的一张张脸,似乎都有着近乎梦幻的表情,适宜被后人珍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