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地力在范家是二公子,在地方上是闻名遐迩的范秀才,说起读书求功名,是众学子的榜样,说起舞文弄墨,能写年节对子,能做应酬诗文,被誉为河州才子,年纪也是二十来岁了,比起他哥哥范天力来,好了不知多少。照说范地力理当是范家接班人,可他心存远大,放眼天下,一心苦读圣贤书,图的是中举登龙门,成就一番事业,自然没把范家这点钱财这个戏班瞧上,所以,无论他爹怎么说,要他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不妨先从自家的事做起,或经营店铺,或管理田地,或者管范家戏班,他就是不听,也不屑于,说这些不过雕虫小技,不足以展示他屠龙之术。
范先也是读过几本书的人,一听这话好大的口气,大有非帝王不贾之势,一想也好,家里事有大儿范天力慢慢接手,外面的事就等这小的去蹦吧,也就懒得跟他计较,放起马儿跑。谁知范地力一连考了几期,期期名落孙山,不曾见过中举的影子,而他本人似乎也心灰意冷,于是愤而走出书斋,与那几个留学生共同出银子组织了一家报馆,办了份报纸,名叫《河州新报》,做了记者,整天在外面跑,还是不屑于家事。范先气得直跺脚,说也说了,骂也骂了,无济于事。他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原以为他以天下为己任,会不屑于此,没想到他见了谢家姑娘,竟答应下来,范家匆匆忙忙就给他定了这门亲。
范地力虽说与谢家姑娘谢雅兴定了亲,但处了一段时间后却对谢雅兴不甚满意,一是嫌她理性有余而感性不足,二是嫌她爹谢大发油头滑脑,只会应酬。他并不知道谢雅兴对他同样不甚满意,倒不是嫌弃他什么,而是因为她原来喜欢的是黄家二公子黄之恳,被她爹给硬拆散的,理由是范家比黄家强。
范地力一想,难道是父亲和哥哥故意为难芦苇和她师傅?便说:“芦苇,你啥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咱这就走,去见我爹我哥,把话说清楚,叫他们给你师傅赔礼道歉,好不好?”
芦苇也不知道他知道啥了,以为自己这么一吼,他听进去了,愿意帮助自己,既然是去给师傅赔礼道歉,就能化解师傅和师哥对他的敌意,说不定会成全他们呢,就眉开眼笑,说:“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咱们走。”
二人便离开陈家茶园,说说笑笑往黄家大院走,穿过几条小街,来到大街上,老远就瞧见黄之诚和李梅好迎面走来。芦苇忙一把拉住范地力溜进小街,说师傅和师哥对他有意见,要是这么直接见面,怕两句话不对就闹矛盾,不如她先上去作铺垫,没问题再叫他。范地力心里正怕黄之诚和李梅好,不是看在芦苇的分上,才不想见他们呢,此刻只能说好。
这边黄之诚和李梅好正从王元诞家里出来,丧着脸,自顾埋头走路,彼此也不说话,显然碰了一鼻子灰。的确,黄之诚请王元诞加入黄家戏班的要求被王元诞谢绝了。
刚才在王家,王元诞也不是抹起脸不干,还是笑嘻嘻的老样子,又是请坐又是请烟茶,并没有摆老前辈的架子,还一口一个黄老板地喊,一副亲热的样子。不过黄之诚主动说到黄家戏班起班的事准备得差不多了,银子的事已经解决了,现在来恭请王老前辈加入,王元诞脸上的笑就烟消云散,本来就长的脸拉得驴长,露出了老相,迟迟不说好歹,还是他儿子在一旁瞪他两眼,干咳两声,他才说一声谢谢作开头,把他不能参加黄家戏班的理由讲了两条。
黄之诚这会儿还在心里骂王元诞,什么狗屁理由?不干就说不干,遮遮掩掩像个娘们。也的确是,王元诞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脚。一是身体不好,那他怎么又答应搭其他老板的班呢?二是年老眼花,江郎才尽,就是去了也写不出戏词来了,那听说他才写了一曲新剧,说是专给即将召开的精忠庙会用的,又作何解释?
当然,树怕剥皮,人怕打脸,黄之诚才不会当面这么指责王元诞,毕竟他是父亲的朋友,在黄家戏班做过这么多年管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得维持最基本的关系。而且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还要一起合作。所以,黄之诚只是再三表达恳切的请求,希望他再想想,他会虚位以待。但这只是黄之诚的一种姿态,他对王元诞已经不抱希望了。
黄之诚和李梅好走出王元诞的家门,正面面相觑,垂头丧气,突然李梅好把师傅往边上拉,还摁住师傅的头急促地说:“蹲下蹲下。”继而又小声说:“师傅你看那是谁?”
黄之诚被弄得莫名其妙,正要发作,一听徒弟问话,忙抬头一看,只见王元诞家后门溜出一个人影,顺着小河急走,很快消失在树林里,便皱了眉头,自言自语说:“背影很熟啊,是谁?”
李梅好眼睛尖,已把那人认出来,忙附着师傅的耳朵说:“烧成灰我也认得,范天力。”
黄之诚惊讶地问:“谁?范天力?看清楚了吗?”随即一跺脚说:“是他!是他!是说很熟悉嘛。梅好,范天力这会儿怎么从王元诞家后门溜出来呢?”
李梅好说:“这还有啥好说的?我们来的时候他们肯定正在说事,被惊动了他就躲起来了呗。这会儿见我们从大门走了,害怕我们杀回马枪,他赶紧开溜不是?我看啊这是做贼心虚。”
黄之诚说:“是这个理。刚才王元诞老是心神不定,尽拿眼睛盯里屋,没想到里屋藏了人啊。你说得对,就是做贼心虚,说不定啊,王元诞是被范家戏班挖去了。”
李梅好眼睛睁得溜圆,张嘴说:“啊?原来是范家在搞鬼?”
黄之诚一跺脚说:“我要去问问范先。走,咱们去范公馆。”
二人这么边说边走,一不小心,黄之诚撞着个挑菜的,被骂了几句瞎眼撞鬼啊,才回过神来,一眼瞧见迎面跑来的芦苇,正好没地方出气,便冲芦苇大喊:“你个死丫头溜哪儿去了?”
芦苇忙跑过去拉着黄之诚的手说:“师傅干吗啊,我这不是跑来了吗?”
李梅好埋怨她说:“师妹你也是,怎么一分手就不见人影呢?还笑呢,我们遇到大麻烦了,师傅快急死了。”
芦苇眉毛一扬,说:“我知道师傅为啥着急。”
李梅好说:“你看见我们去王元诞家啦?你怎么知道?”
芦苇说:“你别问这么多。”她掉头问黄之诚:“师傅,你是不是去找范先?”
这就神了,芦苇怎么知道?
黄之诚和李梅好不由得吃了一惊,四只眼盯着芦苇,异口同声说:“你怎么知道?”芦苇嘻嘻笑,说:“你们也别去了,范家的人我给你们带来了。”说罢,转身往回跑,边跑边大喊:“范地力你过来!范地力你过来!”
这件事除了芦苇,其他三个人都蒙在鼓里,彼此见了面都深感意外,想说什么又被芦苇拦住,说是今天听她的,就把大家带到就近的茶园,一人要了一碗花茶,坐下来听她解释。
范地力没有和黄之诚打过交道,但久闻其名,很是佩服,也知道他是芦苇的干爹兼师傅,更有心巴结。当范地力听黄之诚说了起班的事,说了刚才在王元诞家的事,便明白了几分,他又听李梅好气呼呼地责备范家,又明白了几分,白皙的脸上满是气愤。待他们说完,范地力拱拱手说:“黄师傅、李兄,你们说这些,在下真的一概不知,只是有所耳闻。我听说黄家戏班正在重新起班,还为你们高兴,毕竟你们是河州数一数二的戏班,不能这么轻易垮掉。既然你们看见家兄从王老伯家后门出来,我这就找他去,问他为何挖你们墙脚,给你们一个回答。黄师傅,你看这样好不好?”
李梅好说:“没想到你们范家竟干出这样的勾当。你也别假惺惺去问了,你们范家的事你怎么会一概不知?说不定这就是你的主……”
芦苇急了眼,忙悄悄拉李梅好的衣角,见他不管不顾只管说,就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师兄,你不能这样说他。”
“他怎么样?”李梅好掉头冲芦苇说,“他姓范,是范家二公子,是范先的儿子,是范天力的弟弟,是我们的冤家对头!你难道还要帮他?”
芦苇气得满脸通红,站起身说:“师兄你不讲理,冤枉好人,他真的一概不知,我……我就是要帮他!”说着,走过去站在范地力身边。
黄之诚对范地力也毫无好感,一则怀疑他和他爹、他哥一个鼻孔出气,成心跟黄家作对,二则觉得他不过是一个公子哥儿,已经与谢家姑娘定了亲,又来讨好芦苇。此刻,黄之诚没好气地说:“芦苇,你给我站过来!听见没有?给我站过来!”
芦苇没想到师傅也这么不讲理,委屈得直掉眼泪,边抹眼泪边挪过去说:“站过来就站过来。”
范地力站起身说:“黄师傅,你们也别为难芦苇了,我这就走。”说罢,转身要走。
黄之诚站起身说:“范公子且慢。你这话啥意思?说清楚再走。什么叫为难芦苇?你知道芦苇是谁?她是我的干女儿,是我的徒弟,我为难她干啥?倒是要问你是谁?你是芦苇什么人?用得着你出来打抱不平吗?”
芦苇急得双脚跳,她好心好意叫范地力来帮助师傅,怎么几句话不对就剑拔弩张呢?她一见范地力吃了亏,忙帮腔说:“师傅,范公子是来帮咱们的,他和他爹、他哥真的不同,你就相信他一回吧,看他回去找他哥怎么说,说不定真能帮上咱们呢。”
“你别说了好不好?”李梅好打断芦苇的话,说,“我们再困难也不需要范家人可怜。我们的困难就是范家造成的。芦苇,你还小,不知社会深浅。你知不知道,这位范公子是定了亲的人。他还这么……是何居心?”
范地力的脸一下红了,像是大庭广众被人剥光衣服,顿时语无伦次起来,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隐瞒,我给芦苇说过,那……那是家里硬定的亲事,我……喜欢芦苇!”
芦苇一看,已经围了好多人看热闹,他们听了范地力“喜欢芦苇”的话,发出一阵笑声,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忙说:“范地力,你说啥啊?”忙埋头就往外走,哪知一头撞在一个人怀里,正要转过去,却被那人张臂拦住,说:“姑娘,你先别走。”芦苇抬头一看,是位不认识的大娘,身旁还站着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正在抹泪的姑娘。
黄之诚一惊,莫非有人找芦苇的麻烦?可细细一看,这大娘眼熟,在哪儿见过?忙小声问李梅好:“这位大娘怎么这样眼熟啊?”李梅好一看,眉头一皱,顿时变了脸色,忙附在师傅耳边说:“这……这不是谢管事的娘子吗?”黄之诚忙抬头再看,果真如此,正是谢大发的娘子,他心里顿时咯噔一响,麻烦了,这事扯大了。黄之诚左右一看,埋头就往人群里钻。
从天而降这位大娘就是谢大发的娘子,她身旁抹泪的姑娘正是她和谢大发的女儿谢雅兴。母女二人自然不是成心来找他们麻烦的,不过是上街买东西,从这儿路过,瞧见茶园里围了一大堆人,又听见有人大声说话,仔细一听,觉得像是未来姑爷的声音,就走了进来,在人群后面已待多时。
谢大发的娘子见黄之诚要溜,忙挤过去叫住他,说:“黄老板也在这儿啊。看我糊涂的,这位姑娘就是黄老板你的女弟子吧,见过,见过。”说罢,又掉头对范地力说:“哟,范姑爷也在这儿啊。这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黄之诚见走不了,只好嘿嘿一笑,连说:“幸会、幸会。”说完忙向围观者频频拱手说:“一点小误会,都散了,都散了。”他又喊茶园老板过来维持秩序,一阵忙乱后才安静下来。他叫老板重新泡茶,又招呼大家坐一坐,但心里却在打应付的主意,因为范地力与谢雅兴定了亲,现在范地力又和芦苇扯上了,还被谢雅兴和她娘瞧见了,这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要是闹大了,谢大发肯定要怪罪自己,怕是不再支持自己起班了,那不是鸡飞蛋打,既脏了芦苇的名声,又影响起班吗?
他这番心思没有错,果真如此,大家坐下来也不客气,也没有开场白,刀光剑影就干上了。首先发难的自然是一肚子冤屈的谢家。谢家娘子问:“范姑爷在这儿干啥,为啥说喜欢芦苇?”又问芦苇:“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们范姑爷,帮助他做啥?”最后问黄之诚:“你约我们范姑爷和芦苇见面啥意思?”这一连番质问,像长坂坡的赵子龙,一杆银枪东杀西刺,杀得敌兵哑口无言。这还不算,一旁的谢雅兴把娘的话听进去了,哇哇大哭,像有好大的冤屈。
黄之诚论年纪论身份都该第一个接招。于是,他笑着说了今天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不外乎从他们去王元诞家说起,怎么碰壁,怎么瞧见范大公子从王家后门溜出,怎么半道遇到芦苇——这儿就隐去了芦苇是和范地力一道来的——怎么准备去范公馆问情况,又怎么不相信范地力,和他争吵起来,这儿自然强调了和范地力的矛盾,说明他们根本没瞧上范地力,至于他范地力怎么喜欢芦苇,那不过只是范地力一厢情愿,与芦苇无关。这就自然把范地力推到沟里,他还边说边捏紧芦苇的手,不准她出声。
谢家娘子本来的矛头就没指着黄之诚,不管怎么说,人家是黄家戏班老板,又是京城梨园名人,自家老头子还得靠着黄家吃饭——她显然并不知道谢大发暗地里已投奔范家的事。她更不想把芦苇拖进来,便只好摆出丈母娘的身份,代范家教训范地力。但她又怕得罪姑爷,不敢说得太凶,只好和颜悦色,说他喝了酒不该乱开玩笑,又说幸亏是自家人瞧见了,及时劝走围观的人,算是把这事压下来,没有抺黑范家的好名声,又说不如提前把婚事办了,也好把那些打胡乱说的嘴巴封起来,最后是征求的口吻,说:“不知范姑爷以为如何?要是没有意见,咱们这就撤了,我去跟你爹娘说。”
这一来,全部责任都在范地力身上了,要是他全部应承,这场风波也就过去了。可除了谢家娘子这么想,连谢家姑娘在内,大家都觉得范地力不会轻易答应,凭什么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他?凭什么堂堂范家二公子要委曲求全?不是芦苇有意,范地力一个巴掌拍得响吗?不是黄之诚和李梅好不相信人,把范地力一番好心当作驴肝肺,他会当着大家的面说喜欢芦苇的话吗?可偏偏出乎大家的预料,范地力竟一口答应下来。
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谢家娘,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在下绝不会辜负谢家。至于婚事,有家父家母在,在下不敢参言。”说罢,又掉头对黄之诚说:“黄师傅,不管你对在下有何成见,那是私事,可以置之度外,而挖黄家戏班墙脚是公事,在下不得不管,所以我还是那句话,在下这就回去问家兄,为什么要挖黄家戏班墙脚。一定给你一个答复。”说罢一人离去了。
刚掀起的一场风波就这样被范地力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