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发的爹给范先的信犹如石沉大海,谢雅兴的婚事还是无人提起,而马路消息却传来范地力仍然和芦苇藕断丝连,还说得很具体。某一天某个时辰,张家茶园河边柳树下,天都黑尽了,范地力才拉着芦苇的手走上来,遇到路边挑子卖驴肉火烧,还坐下来点了六个,范地力吃四个,芦苇吃两个,再起身往回走,要不是遇见范公馆的雷老妈子迎面走来,吓得各分东西,怕一条两里长的石板街他们要从晚走到天亮。
这话就是雷老妈子对谢雅兴她娘说的。雅兴娘听到点风声,专门请雷老妈子来品尝自己做的咸菜,在厨房说的悄悄话。这是雷老妈子亲眼所见,还以大户人家老妈子的身份拍胸膛,保证千真万确。于是,谢家娘就趁吃晚饭的时机跟谢大发发气,先是不给他拿酒,说是饮酒伤身,接着又是只端一个菜上桌,说是今天是她娘的忌日,反正是装神弄鬼气他,直到他服了软说了好话,答应明天就去催范先,要是再没反应,就把这门婚事退了,扫他们范家的脸面,这才叫丫头上鱼上肉上好酒,陪老头子一醉方休。
第二天,谢大发去了范公馆,向范先提了他爹信的事,说他爹在等回复。范先自然明白是儿女婚事,态度自然很好,马上叫管家去叫范地力来,回话又说不在家,又叫管家给报馆打电话,这回找到了人,于是,范先当着谢大发的面,在电话里说了范地力一通,问他为啥还和芦苇往来,问他为啥十天半个月不去谢家一趟,又说:“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和谢雅兴的婚事马上就办,不准再拖,要是胆敢抗命,收回你在报馆的股份。”
这样一来,谢大发便无话可说,又不好抬脚就走,只好和范先聊起范家戏班的事,说自己接手后发现问题不少,比如台风不正,有人在台上咳嗽打喷嚏,有人在台上演玩笑戏,等。范先知道这都是范天力惯坏的,就说范天力不管戏班了,你就大刀阔斧整,一定要把这些恶习纠正过来,不然咱们把黄家戏班整倒了,范家戏班也跟着垮了才不合算。他又告诉谢大发,要他待会出去的时候,想法找到赵文仙,给他带几句话,要他稳住脚跟,想法再整黄家戏班一下。
谢大发告辞出来,原准备去张家茶园找赵文仙,走几步又觉得不对,张老板知道自己是范家的人,这么让他去找赵文仙,不是把他给暴露了吗?便转身去了范家戏班,给赵文仙打电话。
赵文仙一听是谢大发的电话吓了一跳,忙左右一看没人,便压低声音说:“你怎么往我这儿打电话啊?什么事,快说、快说。”听完电话,赵文仙又左右一看,又走到门边左右一看,才回来考虑范先的话,回想昨天的事。
昨天下午,他照范先的意思回到张家茶园,撒谎说了乡下的情况,又主动承认错误,还愿意去解决遗留问题,得到了大家的原谅。他离开张家茶园,按照事前和范先商量好的办法,先去找他表叔,把昨天张家茶园发生的事讲了,请表叔找防护团麻团长说说情。他表叔赵大爷早知道这事,冲他嘿嘿笑,说:“你小子啥时学会瞒天过海了?”两叔侄哈哈笑。赵大爷给麻团长打电话。麻团长说郑县长已叫放人解封。
赵文仙便喜滋滋地去找孙高中,向他一再道歉,并将他的包座调整到包厢,同样可以坐十二个人,不需要他补钱,算是补偿,孙老板自然欣然同意。赵文仙接着去找白贵,一进门就遭到白贵指责,只好逆来顺受,强装笑脸,一再赔礼道歉,也将他的包座调整到包厢,也不需要他补钱,也算是补偿,才算取得白贵谅解。
赵文仙不急着回茶园,不然显不出他的功劳,他就找了几个朋友喝酒,直到傍晚才回去,把这个情况——自然不会说是郑县长的功劳——说了一遍,取得了张老板和黄老板的谅解。
赵文仙回想到这里暗自好笑,白贵和孙高中的包厢钱是范先出的,而他们原来缴的看座钱早进了自己腰包,这差事干得。这时,有人敲门,响起一声喊:“文仙。”他知道张老板来了,忙答应一声“我在”起身迎上去。
张老板和黄老板昨天就对赵文仙起了疑心,但没有打草惊蛇,装出原谅他的样子,但二人演完戏后一直商量到鸡叫,觉得要对他加强监管,以免再出大事。
张老板走进来说了两句应酬话,然后说:“昨天这事你是功过相抵,就不多说了,但我总结了一下,我也有责任,不能放任不管,所以啊为了不再发生此类事情,场子的事我也得管。不过你放心,咱们签的协议书仍然有效,座位还是归你管,钱还是由你收,不会干涉你的。”
赵文仙没想到还有这一招,眼睛直眨,脑袋飞转,嘿,看来他们还是起了疑心,可人家是老板,范先说了要站稳脚跟。他只好委曲求全,便嘿嘿一笑说:“这样好、这样好,有张老板您出面,场子的安全就有保证了。”
二人又说了一些演出的事,便一起出门去茶园。张老板找黄家戏班商量事情。赵文仙找手下的人准备今晚的演出。到了晚上,看客开始陆续进场,张老板果然出来维持秩序,背着手走来走去,遇到熟客搭几句白,并不干涉赵文仙收钱。赵文仙在门口笑嘻嘻地招徕顾客,心思却在场内张老板身上,时不时拿眼睛瞄他几眼,看他究竟打啥主意。
演出开始,李梅好和芦苇双双踩着鼓点上得场来,一个侧身亮相,赢得满堂喝彩。
张老板把整个场子巡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问题,白贵和孙高中各自带着一帮朋友在自己的包厢看戏,彼此并不打照面,也就没了矛盾。他觉得赵文仙这样处理确实漂亮,也就放了心,溜回自己的案房喝茶休息,心里还在想,要是赵文仙改过自新,真心实意帮自己就好了。
张老板喝了两开茶,翻了翻《京城》这一季演出的收支表,并不如先前预料的好,不由得一声长叹,无心再看,便背着手出去巡场。这会儿全场静悄悄的,也没有人来客往,都专注地在看戏。张老板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暗处黑黝黝好像蹲着一团人,便提起精神走过去,边走边想,这是些啥人啊?怎么蹲着看戏呢?如若是蹭戏的,也应该只有零星几个啊,怎么会这么多呢?
张老板的举动被靠在墙边的赵文仙看在眼里,不由得鼻孔出气,哼哼冷笑,心想,只要张老板前去干涉,今晚又有好戏看了。
茶园开门演戏,社会上的三教九流只要出钱都可以来看,是不分贫富优劣的,有钱有势的能来,无钱无势的也能来,有学问有品行的可以来,没学问没品行的也可以来,这叫鱼龙混杂。到茶园看戏不只凭钱,出大钱的不一定有好座位,没出大钱的很可能坐包厢,出钱的可能进不来,不出钱的可能白看戏,这叫能耐。
开茶园的自然得懂这一套,不然你就开不下去,但这一套是潜规则,是人不是人,不一定明白,何况这里还有一个愿挨一个愿打的默契,哪怕你是茶园老板,也许真不如看座管事明白。
张老板慢慢走过去,只见蹲着七八个年轻后生,见他来了也不理睬,各自看各自的,还让他别遮挡。张老板轻声问:“你们买票没有?”那伙人盯他几眼不搭腔。张老板又问:“蹭戏的是吧?”那伙人还是不搭腔。张老板就生气了,经营茶园这么久,没见过这么横的蹭客,便气呼呼说:“蹭戏也不择个时候,偏挑客满戏蹭是不是?门口多少人拿钱也进不来,原来是被你们给白占了啊,那怎么行?起来、起来,都出去吧。”
这伙人中一人问:“出去?你是什么人?”
张老板说:“我是这儿的老板。”
这人又问:“赵管事呢?”
张老板说:“找他没用,他听我的。”
这人又说:“我们蹭戏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说撵就撵啊?有你这么做的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啊?”
张老板一惊,是什么人啊?便放低声音问:“你们是谁?”
那人嘿嘿笑,说:“说出来吓你。”
张老板见他说不出来,以为不过是威吓话,也嘿嘿笑说:“看看后面是什么?”
那人顺着张老板手势一看,是弹压队,掉头跟几个伙伴嘀咕了几句,慢慢站起身,边说“出去就出去”边懒洋洋往外走,嘴里还不干不净骂人。有看官嫌他们吵叫他们别闹。这伙人不服气跟看客对吵。你一言我一语,吵起花儿开。黄之诚一看没法演戏,急忙跑下来问缘由。弹压队也赶过来呵斥他们,才将这伙人请了出去,恢复演出。
张老板松了一口气,对黄之诚说:“看来我们昨晚没白熬夜,要不是我亲自巡视,不知道又要出啥大事。”
黄之诚说:“没这么简单吧。你看那伙人穷凶极恶的样子,怕是有点来头啊,问问赵文仙,看他认不认识?”
张老板便把赵文仙喊过来说:“你刚才到哪儿去了?这些人你认识吗?怎么也不管管啊!”
赵文仙说:“是守门的放进来的吧。我哪知道是些什么人啊?我见你和他们说话,还以为你们认识呢。你也不认识他们啊?”
黄之诚一看赵文仙嬉皮笑脸的样子就起了疑心,悄悄拉张老板的衣角示意借一步说。张老板就和黄之诚走到一边,问他:“啥事?”黄之诚小声说:“我看这事麻烦。”张老板问:“为啥麻烦?”黄之诚说:“你看赵文仙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张老板就回头悄悄瞄了赵文仙一眼,果然正在抿嘴冷笑,吃了一惊,忙扭头说:“是像你说的样子,那怎么办?那帮人被我撵都撵走了,难道要去喊回来啊?”黄之诚略一皱眉,说:“也不至于,撵就撵了,免得这个场子乌七八糟的,不过得防他们一手。这样,现在演戏重要,演完我们再商量。”
当天晚上,黄之诚和张亦熟、周琴师、梁管事在张老板案房又谈到鸡叫。第二天,他们组织了十个人担任护场,大门站四个,场内四角站四个,还有两个巡逻,给他们的差事是,如果有人捣乱,立即把他架出场子再处理。到了晚上,张家茶园又是人山人海。这十个人在张老板亲自带领下维持秩序。赵文仙看见了问这是怎么回事。张老板说这是黄家戏班派的人。黄之诚马上给他作解释:“这是协助你赵管事的,保证场子安全,有事你喊他们就是了。”既然是黄家戏班的人,赵文仙虽说不舒畅,还得堆出笑脸道谢。
赵文仙溜到一边抽烟,眯着眼睛在暗笑。
昨晚演出结束,他去见了那伙人,都是警察,还有个小队长姓胡,请他们喝酒,把张老板亲自管理场子的事说了,说自己只是他的手下,爱莫能助,今后蹭不着戏别怪他。
胡队长带的这几个警察都是票友,最喜欢看黄家戏班的戏,加之这一季演《京城》又特别精彩,便有空就来蹭戏。他是和赵文仙有言在先的,得同意他们来蹭戏,不然,对不起,让茶园不得安宁。赵文仙跟表叔混青帮,第一个需要结交的就是警察,也就和他们一拍即合,形成一条潜规则,那就是这伙人看戏不要钱,赵文仙在他们管辖地犯事没事。
胡队长昨晚被当众撵出茶园丢尽了脸面,发誓要捞回来,听了赵文仙这么一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嘿嘿笑,说:“张亦熟?他小子不想在这儿混饭吃了?大家说怎么办?总不能无声无息啊!”
这伙警察整天跟五毒打交道,表面上说是缉查五毒,暗地里坐地分赃,所以说起整人一套一套的。有的说这好简单,不用咱们哥们儿出面,叫几个混混干就是了;有的说哪用得着对本人动粗,半夜叫人砸那家伙的屋顶就行了。
胡队长说:“去去!啥馊主意啊?听哥哥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警察就吃这根警棍。”说着,舞了舞手里的警棍。赵文仙吓了一跳,睁大眼睛说:“啊?打人啊?打谁?张老板几十岁的人了,怕是经不起打啊!”胡队长哈哈笑说:“赵管事,你也把咱们哥们看扁了吧,就知道打打杀杀啊,错,咱们是民国警察,讲究的是法治,对,咱就靠法治吃饭。哥几个头凑过来,咱们明天傍晚不是该值班吗?大家就听我指挥,见着那哥们的人力车就这样……”胡队长双手比了一个包围然后揪住的动作,抬头问:“明白没有?”众人齐声答道:“明白!”只有赵文仙似懂非懂在那里抠脑袋。
赵文仙这么想着,现在也没明白胡队长的高招,因为到目前而止,张家茶园秩序井然,没有任何骚动的蛛丝马迹,也许是演出后发难,也许是散场时起乱。他想得头痛。
这时,黄之诚、周琴师、梁管事、曾先生和芦苇急匆匆从里面疾步走出来,边说:“怎么搞的,还没来啊?”边来到大门口东张西望,又七嘴八舌说:“是不是出车祸了?”“是不是有事耽误了?”“马上开场了怎么办啊?”曾先生突然一跺脚说:“他是不是半路上被车撞伤了?快叫人去医院看看啊!”黄之诚就叫人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