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黄之诚一概不知,因为悲伤过度,加之旅途疲劳,他哭昏过去了。事后,他得知黄氏族人砸茶园烧房子,忙对两个徒弟说:“你们快……快去招呼大家别乱来,这……这不关张家茶园和文检场的事。”然而,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了。
漆会长拄着拐杖来看黄之诚,也不抽烟,也不喝水,自言自语,只顾说事情的前因后果,生怕牵扯到自己。但说来说去,作为梨园公会的会长,排了两场《太平桥》,让黄范两家唱对台戏,无论如何不能自圆其说。他又说了一些自责的话,一张老脸皱得像核桃壳。
这些事,黄之诚在张家茶园就听赵管事说了一些,知道了两分,现在听漆会长一说,又知道了两分,便说:“漆会长,您老别自责。这事看来与范家有关。先父在时常告诉晚辈,河州有黄家没范家,有范家没黄家。晚辈原先不信,总认为是老一辈的恩怨,不过现在……”
漆会长今年七十岁,身着一领青色夹袍,足蹬白袜圆口布鞋,一张脸颧骨高耸,两颊刀削般瘦,但精神还好,说话中气尚足。他说:“耀祖是我的好兄弟。咱们前几天还在说,唱完中秋戏,我请他来家里唱两天堂会,老夫七十大寿,可没想到会这样,唉——”
黄之诚说:“这好办。我带了两个徒弟回来,都是北京的好角,再找几个场面上的伙伴,到时上您家热闹热闹。”
漆会长说:“那感情好,我当好好款待。”
黄之诚说:“您老也别准备啥,把您家腌肉煮两块就好。这些年在北京馋死我了。”
漆会长问:“之诚,安葬了老人,下一步有何打算?”
黄之诚离开北京时给喜乐戏班大伙说的是,长则百天,短则半月,一定回来,想的是如若父亲病逝,灵柩摆个七七四十九天,也算了了心愿,如若病情好转更简单,伺候几天就可以回去。没想到如今是这个结果,父亲竟然被人害死在戏台上,黄之诚乱了方寸,不知是走是留。
黄之诚略皱眉头说:“这倒没想好,等我安葬了父亲再说吧。”
河州虽是戏剧之乡,但如若与北京相比就差了很多,所以芦苇在里屋听到师傅与漆会长这番话,心里咯噔一下子,有点慌了:难道不回北京了?那怎么成啊!芦苇便急忙去找师兄李梅好,说:“师傅不回北京了,怎么办?”李梅好皱了眉头。前几日他们随师傅来河州不过是探望师祖,觉得一旦有个万一,那也只是多耽搁少耽搁的事,他们并没有一来就不走的心理准备。
李梅好说:“不会吧,咱喜乐戏班百十号人还眼巴巴等着师傅呢。”
芦苇说:“可不是,咱师傅也舍不得钦点戏班老板这块金字招牌啊。”
李梅好说:“你也知道,我是一定要回京的。”
芦苇说:“不知道。师兄,你为啥一定要回京?”
李梅好眼睛睁得溜圆,提高嗓门说:“不知道?亏得你还是我师妹,全戏班的人都知道了。雪红她说……离不开我……”
雪红是喜乐戏班一枝花,十七八岁,花样年华,模样儿如花似玉,身材丰腴,又有一副小云遮月的好嗓子,自然是人见人爱的主。
芦苇惊得翻白眼,惊咋咋地说:“啊?雪红这样跟你说?”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李梅好听出话中有话,说:“啥意思?雪红喜欢我你不高兴?”
芦苇脸一红,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太突然,忙掉过头拿背对着李梅好说:“我有啥不高兴的?”说罢,眼睛一眨有了主意,转身笑着打京白说:“师兄,雪红临走时也给我说了,芦苇啊,此一去叫奴怎的想你……”
二人哈哈笑。
其实,李梅好并不喜欢雪红,不过是拿这话来堵芦苇的嘴,因为他偶然发现芦苇好像对自己有了点意思,而自己对芦苇却没有感觉,就想借此巧妙地提醒师妹别这样。
芦苇的心思的确被李梅好猜中了,她确实对他有了好感,不是师兄妹那种好感,是男女之间的好感,所以一听李梅好说雪红离不开他,不由自主就是一惊,暴露了心底的秘密,幸亏灵机一动,说了一句俏皮话遮掩。
这样一来,当黄之诚征求他们对去留的意见时,李梅好说要回北京,芦苇也说要回北京,李梅好说也可以留下来,芦苇也说可以留下来。黄之诚听不明白,也没往男女之事上想,芦苇才满十七岁,还是个走一步跳两步的小丫头,以为他们不过是闹着玩,也就懒得问他们,打发他们去练功,自己在屋里吧嗒吧嗒抽旱烟想心事。
黄之诚确实矛盾。
眼看父亲的七七过了,那场风波也逐渐趋于平静,但新的问题又接踵而来,愁死人了!他娘要他回北京,一辈子别回来,意思很明白,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别去招惹范家。黄氏族人却愤愤不平,不同意黄老太躲避的意见,咱黄家自古以来英雄辈出,敢作敢为,何时这般窝囊?族人便要黄之诚留在河州,带领黄家戏班重整旗鼓,报仇雪恨,绝不能输给范家。
既然如此,黄之诚应当留下,一是父仇不可不报,二是祖传的黄家戏班不可后继无人,但北京喜乐戏班那摊子怎么办?钦点戏班老板的金字招牌还要不要?
为此,黄之诚征询了很多人的意见。两个徒弟反对他留下来,要他回京把喜乐班打造成天下第一班。漆会长支持他留下来,说河州自古有黄范,现在也当缺一不可。范先请他吃饭,欢迎他回家乡振兴京剧,愿意推荐他做梨园公会会长。青帮赵大爷请他坐茶馆头座喝茶,虽说东拉西扯没说明白,但给足了面子。黄老太仍然是叫他一走了之,不想黄家的人再在戏台上做“僵尸”。黄氏族人轮番上阵,再三劝他留下,保证全力支持他办戏班,绝不允许范家戏班独霸河州。
这一来,黄之诚心里就成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所以遇到人问起这事,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几个哈哈一打就开溜,实在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眼看待在河州有数月,北京喜乐戏班已两次派人来催了。范先和赵大爷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发了请柬,要在鸿宾酒楼替黄之诚办送别宴,陪客的请柬也发出去了,有漆会长、茶园张老板、茶园陈老板、张家茶园看座管事赵文仙、票友曾丰盛、票友孙继祖,甚至还有人连夜送来临别赠送的土特产,老四件——一腿腌肉、两盒土茶、一捆烟叶、两瓶白酒,叫人不走都不成了。
既然天不留人,还待在河州干啥?
于是黄之诚去吃了送别宴,收了送别礼,打点行装,与娘子曾桂花安排好家事,来到娘房间作最后告别。
黄老太自从嫁进黄家,因为丈夫是办戏班的,几十年来,出头露面,惹是生非是常事,也就养成了随遇而安的性情,再急的事也等闲视之,急不起来,好比一尊观世音。
黄老太死了丈夫,成了寡妇,两个女儿又远嫁他乡,小儿子黄之恳倒是乖巧,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竟少了一些母子情趣。黄老太是想大儿子黄之诚长留身边,还可继承祖业,但一想到黄之诚钦点戏班老板之名来之不易,不忍心耽误他的前程,又怕范家再起歹心,祸及于他,便强忍苦楚,要他回京。可现在黄老太见大儿子前来告别,就要远走高飞,不禁心里阵阵发慌,愁眉不展,忙借着房间光线暗淡,取出衣襟边手绢擦嘴掩饰。
黄老太听儿子说完告别话,因为矛盾,没有搭腔,见儿子竟起身要走,突然喊一声:“儿啊!”
黄之诚忙收住脚步,回过身问:“娘,还有事吩咐吗?”
黄老太情不自禁哭起来,边哭边说:“儿啊,你……你不能走啊!”
黄之诚皱眉蹙额,大惑不解,娘不是一直支持自己回北京的吗?怎么临时发生变故?他忙上前扶住黄老太,说:“娘这是怎么啦?你不是支持儿子回北京吗?儿为啥不能走啊?”
黄老太抹着泪水说:“孩子,你去把箱子里那封信取出来就知道不能走了。”
黄之诚取出信一看,是一张发黄的信笺,上面只有一句话:凡我黄家子孙者万不可弃黄家戏班于不顾。落款是黄震州。
黄之诚心里一惊,眼睛直眨,这不是隐隐约约听说过的先祖遗言吗?他便抬头小声问:“娘,这就是先祖遗言吗?”
黄老太点头说:“是,是我们黄家先祖的遗言。前些日子,你爹时不时翻出来看,给我讲,说你先祖黄震州是清朝初期迁到这河州来的,先是在戏班打杂,后拜师学胡琴,后创立黄家戏班做了老板。你父亲告诉我,从黄家戏班成立,一晃就过去了一百年,戏班该交到你手里了,等你这次回来,要给你看这份先祖遗言,要你留在河州继承祖业。可没想到你爹猝死戏台,没来得及将黄家戏班传给你了。这些天,我早就想把这份先祖遗言给你,把你父亲想让你接戏班的心愿告诉你,可……可见你留恋北京,实在不忍耽误你的前程,没有拿出来啊!”
黄之诚这才明白黄老太的一番苦心,忍不住热泪盈眶。
黄老太抽泣着说:“看你铁了心要走,你小弟又只好读书不好戏班,娘眼看要做违背祖训的历史罪人,心如刀绞啊,只好……”
黄之诚心酸到了极点,扑在娘怀里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