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茶园也在祁河边上,凭窗眺望,可以看到在张家茶园看到的青山绿水,但位于一棵硕大的柳树下,春来看柳枝吐芽,听黄鹂婉转,夏来享一树绿荫,乘两袖清风,自然比张家茶园多出一番情趣,所以高朋满座、生意兴隆。
除了这棵据说有三百年树龄的古柳之外,陈家茶园还有高出张家茶园的一招,那就是陈家姐妹花。说起这对姐妹花,茶客们津津乐道,然而对茶园老板陈长水而言,却是大麻烦。他经常半夜睡不着,望着窗外繁星叹气,怨天怨地怨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只有两个女儿。娶小的事倒是说了几年,可一是谈来谈去没看中合适的,二是妻子装神弄鬼暗中反对。顾及妻子也贤惠,老丈人家也多有钱财支持,罢罢罢,断了香火就断了吧。谁知冥冥之中投桃报李,两个女儿慢慢长大,竟出落得仙女般漂亮,成为河州两枝花。大女儿在家的时候,四面八方都有慕名而来的茶客,大女儿出嫁后,小女儿年方十八,正是情窦初开、含苞欲放的时候,比姐姐的名声还好,使得陈家茶园的财源是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倒也让陈老板宽了几分心。
不过,有芳龄女儿的人家总少不了麻烦,不说提亲的踏破门槛,也不说寻花问柳的惹是生非,单是张家茶园的赵文仙赵管事,三天两头跑来装狗叫,硬要和小女儿好,就够陈老板夫妻喝一壶了。
这位小女儿就是陈蒹葭。
照说,陈蒹葭要是看上赵文仙,赵文仙也看上陈蒹葭,赵大爷是赵文仙的表叔,自然得有些照应,而赵文仙的老娘也不可小觑,也是有田有地的,两家倒也门当户对,只是这两个小人儿,今天好得如胶似漆,明天闹得寻死觅活,家人都要气死了。
这不,自从那天从漆会长家出来,陈老板就知道大事不妙,因为照刚刚决定的废除唱票不准收钱的规矩,张家茶园已和黄家票房打得火热,势必要大干一场,而自己却没看到这步棋,落了个后手,还不知道去哪儿找票房合作,这招肯定败给张家茶园。
事情果真如此,但并非完全这样。张家茶园与黄家票房的合作自然越发愉快,全河州喜爱听票的主都往他们那儿拥,自然抢了陈家茶园的生意。范先也如愿以偿,在赵大爷的支持下,做了河州梨园公会的会长,顺带提携陈老板做了副会长,算是超过了张老板,出了一口气。
这样一来,黄范两家这一轮比下来是各有所得。黄家因为黄家票房有了日常收入,得以站住脚,解除了散班的后顾之忧,为重振旗鼓奠定了基础。范家因为做了会长,得以实现夙愿,向一统河州舞台迈出坚实一步。
不过,陈老板做了副会长自然光荣,走到哪里也受人欢迎,可他再一细想,副会长除了倒贴工倒贴钱,新鲜劲一过,啥也没有,还不如张老板实在,天天数钱数得手软。因此,他就想学张老板的做法,几次趁张老板高兴时问怎么办票房,但都遭到谢绝。他看张老板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知道隐藏了啥高招,就越发想知道。陈老板见小女儿和赵文仙赵管事走得亲近,灵机一动,何不如此这般。
陈老板便给女儿陈蒹葭说了这件事。陈蒹葭是个孝顺女儿,自然照办,找到赵文仙,向他打听和黄家票房合作的细节。赵文仙巴不得有这个巴结的机会,自然向她和盘托出。陈老板依样画葫芦,找到孙票友孙继祖,把黄家票房和张家茶园合作的事讲了,希望他组织一帮票友去他茶园唱票。孙票友自然乐意,便做了一些准备,与陈老板达成协议,在他家后面辟出一间大房唱票,结果不错,生意兴隆、高朋满座。
赵文仙自以为有功于陈家,事成当晚,早早来到陈家茶园,也不去陈蒹葭窗口学狗叫,而是昂首阔步往茶园走进去。看座管事得过老板吩咐,不准这小子靠拢,就拦住他,问他干吗。赵文仙说:“不干吗,拜会陈老板。”看座管事吃了一惊,把他从头打量到脚,问:“有啥事拜访陈老板?”赵文仙倒把看座管事从头打量到脚,问:“你知不知道孙票友的事?”看座管事说:“知道。”赵文仙问:“知不知道孙票友是怎么来的?”看座管事说:“这是生意机密,不告诉你。”赵文仙哈哈笑,说:“少废话,赶快带我去见陈老板,要是耽误了正事拿你是问。”看座管事绿眉绿眼把他盯着。正在这时,陈蒹葭信步出来,一见赵文仙,乜了一眼,掉头想退回去。赵文仙瞧见了忙大声招呼她:“蒹葭、蒹葭!”
陈老板早在里面听见响动,不想出来见赵文仙,总觉得这小子死心塌地帮张老板,只能利用,不能搭上女儿。现在陈老板听见他喊蒹葭,怕他纠缠女儿,忙走出来和他打招呼,也不请进去,站着就站着,一边应酬一边瞄女儿身影。赵文仙立在那里不进不退,只好略作应酬走了。
蒹葭从里屋走出来问她爹:“走没走?”听说是出大门了,嘻嘻一笑,说:“爹,叫我求他的是你,叫我躲他的也是你,弄得人家两面不是人,你得犒劳犒劳我。”她爹笑道:“爹还不是为你好。”蒹葭说:“不准耍赖、不准耍赖!”她爹说:“好好,乖女儿,怎么犒劳?只要你听爹的话,这小子不离开张家茶园绝不理他,爹重重犒劳你。去账房支十块大洋吧。”蒹葭上去挽住她爹的胳膊亲了她爹脸一下,说:“谢谢爹!”说罢转身跑去账房,一条长辫子荡起老高。
赵文仙走出陈家茶园,低着头走路,一肚子气找不到地方出,就拿石子出气,东一脚西一脚踢石子玩。正好路上有一块西瓜皮,他飞起一脚踢过去把瓜皮踢起老高,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个光头上,砸得人家精痛。那光头是范公馆的院丁,平白无故挨了砸,边骂边回头,一见是赵文仙便哭笑不得,忙上前几步说:“赵管事你怎么在这儿啊?找遍河州不见你的人影,快跟我走,你表叔有急事找你。”
那人领着赵文仙疾步就走,穿过几条小巷,走过一条大街,来到赵公馆,进得大门,东弯西拐,穿过两个天井,来到最里面的一进四合院,指指半掩着的书房,努努嘴示意他进去。赵文仙走过去推门进去,一眼便瞧见表叔和范老板、范天力、谢大发正交头接耳,忙站住脚,恭敬喊了一声:“表叔你找我啊?”
屋里四人抬头哈哈笑,指着赵文仙异口同声说,说曹操,曹操到。
赵文仙是这儿的熟客,也不用主人安排,笑哈哈说道:“我成曹操了?”走过去寻座坐下,自有仆人上茶上烟一番应酬,再一问,果真有事找他,还是一件大事。
范先自从做了会长,见黄之诚把黄家票房办得风生水起,遇到人问,还得逢场作戏,连连说好,可脸上在笑心里在骂又让这冤家缓过劲来,就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拆散黄家票房,绝不能让黄家戏班死灰复燃,就派谢大发带人四处打探黄家票房的踪迹,寻找黄之诚的不是,伺机而动。昨天,谢大发向他禀报了一件事,说黄家票房谈好了一票大生意,去邻县许财主家唱三天票,原因是许财主六十大寿,遍请亲朋好友。
范先父子接到这消息想了很久,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利用,便想到赵大爷。赵大爷是老江湖,吃红宰黑,打打杀杀,自然轻车熟路,也许有高招。范先父子便带着谢大发来到赵公馆讨教。赵大爷一听这事,说问问赵文仙,就叫人找人,找了半天这才找来。
人来了,赵大爷却不问赵文仙,而是掉头问谢大发:“谢总管,这事你打听清楚没有?是不是定在后天?”
谢大发新近做了范家戏班总管事,既管后台也管前台,一人之下,确实有些威风,自然精神焕发,红光满面,走路带风。他知道这都是范家的恩赐,一定要好好报答,便小心谨慎,用心办事,把戏班带得顺顺畅畅。前不久,他接到范老板指派,跟踪黄家票房,更是不敢怠慢,带着人日夜奔波,打听到了黄家票房这事。
谢大发嘿嘿笑,说:“就在后天。我找人亲自看了黄家票房和许财主签的协议,连唱三天票,肯定是真的。”
赵大爷掉头说:“老范,你们父子怎么看?”
范天力说:“我看没戏。咱们既不能阻止黄家票房唱票,又不能不准许财主不请黄家票房,只能干瞪眼。”
赵大爷又问赵文仙:“贤侄,你不是头脑灵活吗?这事咱们能利用吗?”
赵文仙走急了,又渴,正端起茶碗咕嘟咕嘟喝茶,说:“表叔你等会儿,我还没缓过神来。”
赵大爷哈哈笑,说:“问你还不如问我。我想啊这事咱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样好不好?老范、天力,咱们肯定不能制止黄家票房去许财主家唱票,也不能阻挡许财主请黄家票房,但我们可以搭顺水船,也去许财主家唱票啊。”
这一说大出众人预料。范先皱眉冥思,嘴里嘀嘀咕咕“也去唱票、也去唱票”,突然有所醒悟,眼里顿时闪出一丝诡笑。范天力不明究竟,说:“赵大爷,啥意思啊?咱也去许财主家唱票?没搞错吧?咱们和许财主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给他唱啥票?再说了他又没请咱们,怎么去啊?”谢大发也不理解,掉头问赵文仙:“你表叔这一招啥意思?你明白吗?”赵文仙抹着嘴边的茶水,说:“我表叔经常出奇制胜。”又掉头说:“表叔,你就跟大家说明白嘛,为啥要咱们去许财主家唱票?”
赵大爷长年闯荡江湖,风里来雨里去,提着脑袋过日子,没有点奇招哪行?那一年,他进城办事,被官府发现,派兵围了河州城,挨家挨户搜查。他灵机一动,化装成挑夫,抢了路上一挑青菜,大摇大摆走进县太爷公馆,说是送菜的,进去后趁人不备,一头溜进柴房睡大觉,也不管外边跑来跑去喊捉人,直到半夜三更才起来慢慢一走了之。
赵大爷说:“许财主不是满六十遍请宾客吗?我和他有交往,本来也请了我可我不想去,但现在得去,还不能空着手去,就带几个戏班票房吧。你们想想,我带的戏班票房去了,肯定得安排先上不是,到时候你们再多准备几台戏,唱他个天昏地暗,就叫黄家票房在后面候着吧,哈哈哈——”
范先已猜到赵大爷这一招,听他这么一解释,跟着大笑,说:“那还不候到天明鸡叫了啊!好主意!好主意!真不愧是江湖老大!”
范天力听了抠头发,还是不甚明了,问他爹:“爹,按咱们梨园规矩,唱后面的是压轴戏,不是成全黄家票房了吗?”
谢大发和赵文仙也似懂非懂,说:“是啊是啊,他黄家票房是签了协议的,唱不唱都有戏份,不是成全他白吃白喝了吗?”
赵大爷说:“你们还嫩了点。咱们去的几个戏班票房先占着场子唱,唱到三更半夜,等黄家票房的人一个个昏昏欲睡、又冷又饿时,突然叫他们上场。你们想,这该是个啥样子啊?”
范先说:“萎靡不振,狼狈不堪。”
范天力恍然大悟,笑嘻嘻接嘴说:“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赵大爷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他抑住笑,指着赵文仙说:“贤侄,这就说到找你的事了。许财主只有你认识。你这就和大发一起去许财主家,替叔叔送一份贺帖。老范,这贺帖上得写明恭送的戏码,咱们这就商量一下,哪几个戏班票房去,你看如何?”
赵文仙和谢大发答应是。范先说:“这好办。天力,你下去和谢总管拟一份名单来看看。”赵大爷说:“贤侄你带他们去书房。”
赵文仙就带着范天力和谢大发去了书房,堂屋顿时清静了一半。范先知道赵大爷支开赵文仙肯定是有话要说,便说:“不知赵大爷还有啥吩咐?”赵大爷见范先如此懂事很高兴,说:“这事得咱们老哥俩拿主意。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为了万无一失,咱们还得……”赵大爷左右一看,招呼范先耳朵附过来,压低声音给他说了一会儿。范先边听边点头,听完了哈哈笑说:“好、好,咱们就照你说的办。”
转眼就是许财主的生日。
许财主因为是晚上出生的,就定在吃过晚饭后开戏,又因为人缘广,来了上百人,黑压压坐了一院子,两边连廊也站了人。
许财主在清朝做过道台,自然怀旧,民国都这么些年了,还拖着根花白的长辫,还是不爱上茶园听戏,嫌掉身份。又因为是票友,不光爱听戏,还喜欢唱票交流,与民同乐,所以一年三节加生日,总是请了戏班票房来家里热闹一番,也趁机过过戏瘾。
照说,许财主远离河州,不会跑到河州来请票,又怎么请了黄家票房呢?这是周琴师的关系。许财主在清朝做道台时,请的钱粮师爷就是周琴师,革命后虽各奔东西,也时有书信往来,遇上许财主六十大寿,请柬上自然有周琴师的大名。既然如此,周琴师就提出黄家票房上门朝贺的事,得到应允,促成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