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的绿意越来越浓时,寒气已渐消了。万物复苏,正是踏春热闹的好日子。王公贵族,世家女子打扮得鲜艳妩媚的,携了侍女出来游玩。京城郊外的观恪山,以及山南山北流淌着的沁河、侑水,都是极佳的去处。但从远望,新草如织,缤纷花儿初绽,大有漫山遍野、渐至燎原之势。再加河水清澈,叮铃流淌,别是婉转风味。
薛浅芜在宫里待得烦闷,几次对赵太子和东方爷表达自己想出去溜的意思,都被驳斥了回来。他俩好似很忙的样子,整天不见人影。听别的丫鬟走漏风声道,总看到赵迁与东方爷带着素蔻公主,和许多同龄的青年才俊一起游山玩水、策马奔腾。不知情者,更是羡红了眼,赞叹东方爷与公主郎才女貌、几世修得如此配对姻缘。
薛浅芜也懒得管他们在搞什么名堂,反正不管用怎样的手段,能把公主这块老大的绊脚石,重新许配出去就好。
出不去宫,心情烦闷。柳采娉还总趁着太子不在的时候,来干霖院刁难丝栾,顺便连薛浅芜和如谷也不放过。薛浅芜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了她去,有时却以冷幽默的方式,让柳采娉灰头土脸、碰壁而去,有火偏偏发作不得,几次被丫鬟们底下里当趣谈。
二月底的一天,风和日丽,薛浅芜无聊时突发灵感。这是继上一次放炮之后,再次来了兴致。
一样是如谷和丝栾做帮手,薛浅芜找来了工具,做了一架团扇大的风筝。如谷看得喜欢,却担忧道:“干霖院场地有些小,并且多丛林灌木,不够空旷,万一不慎,风筝缠到了树枝上怎么办?”
薛浅芜想了想道:“怎么能在这么禁锢的院子里放风筝?干霖院后面不是有一大片荒地吗,很少有人到的,去那里玩耍最好不过了!”
丝栾有些担忧地道:“可是毕竟,那里出了干霖院啊!万一被人看见,又该生出多少是非了。”
薛浅芜哪有心思听,笑道:“风筝又不是炮,没那么大的破坏力,就算妨碍到了别人,问题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实在不行,做个人情,咱把辛辛苦苦做的风筝送出去得了!”
如谷听了,表示赞同:“虽然姑娘做的风筝不够漂亮,但宫里绝对找不出第二个相像的来!”
“这是独一无二的丐家风筝!质量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品牌!富有影响力的品牌,比什么都重要!说起这种丐家奇货,你们在京城难得一见呢!”薛浅芜自吹自擂道。
如谷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薛浅芜又对丝栾诱惑道:“你要是不去就算了,为如谷我俩做午饭吧!”说完拍拍屁股,拿着风筝就要走人。
丝栾犹豫了一会儿,大约是嫌独处枯燥,还怕太子妃突然驾临时自己没了主意,于是急忙嚷道:“可不许扔下我!我也想晒晒春日的太阳呢!”
说走就走。到了干霖院后面的草坪上,薛浅芜先放出了一短截线,然后飞快地悬着圈儿跑了起来。风筝在她的带动下,渐渐升了起来,薛浅芜怕自己的技术不过关,仍是继续跑着,手中一边续长着牵引线,直到风筝飞向了高空,在天际借助于风的力量足以飘飞之时,她才满头大汗地停住了脚步。
如谷看得大声叫好,仰着脸道:“天上飞着一只大蝴蝶,咱们周围飞着一群小蝴蝶!天上那只,比周围真实的蝴蝶都漂亮呢!”
“别恭维了!”薛浅芜红着脖子气喘吁吁道:“待会儿把风筝给你玩就是!”
如谷笑得开心极了。薛浅芜招手示意着她:“快过来!一手持好线圈,一手捏紧了线,注意控制着些方向,别让飞到房顶或树梢上去了!”
如谷紧张地接过来,小心翼翼放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慢慢地掌握了手上的力道,越发收放自如。有好几次,风筝方向不对劲时,都被她给拽了回来。她越觉得好玩,笑道:“风筝就像养的一只小狗,你拉着它,它总想挣脱绳索寻自由去,却每每被主人拖回了家门。我猜着它就算摆脱了束缚,也会因为无处可去而归来,或者流浪不了多久就饿死在外面。”
薛浅芜道:“你是在说人呢,还是在说风筝?”
如果讶异地张着嘴,朝薛浅芜迷惑地道:“我是在说狗啊!你是怎么听的?”
薛浅芜深沉神秘地笑道:“以风筝而及狗,以至世上万物,皆是如此。我倒觉得,狗是所有动物中最忠厚最通人意的了,但冷不丁,也会被它咬一口。”
如谷的手顿了顿,思绪出现了微微的偏差,越发不解地道:“姑娘你在说什么啊?哪里跟哪里嘛?”
“没有什么,只是无端感慨罢了。”薛浅芜道:“你就聚精会神放你的风筝吧!待会耍得累了,还有丝栾在这等着呢!”
如谷嘴里答应着好,手中舍不得放开线,一个劲儿往前奔跑着,可能在奔跑的途中,手中放线速度跟随得慢了,线绷得越来越紧,最后听得啪的一声,线被扯断,风筝远远像抛锚的帆船,于瞬间疾飞了出去。
如谷“啊”了一声,一张脸迅速变白了。她不顾一切往风筝飞的方向跑去。
薛浅芜遥遥跟着朝她喊道:“别捡了!快回来吧!”
如谷不依地道:“不行!丝栾还没摸到呢!花了那么大劲儿做成一个,怎么也得捡了回来!不然被人家白白拾去了,咱们岂不是白忙了!”
薛浅芜看风筝越过了干霖院,往太子前院飞去了,不由得担心起如谷的安危来,忙跑着随了去。
她并没注意到,丝栾看看前面方向不对,跟着走了不远,就不声不响地回了干霖院,收拾打扫一番,做起饭来。
跑到太子府门口时,薛浅芜离如谷还有几十步之遥。如谷慢下脚步,怔了一下,仍是往里走去。薛浅芜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乱七八糟的叫骂声传来:“这是哪来的烂风筝?竟然砸到了太子妃的门前?”
可能是看热闹的太多,却没人敢接应,那侍女嗓门更尖了:“没人承认、没人敢来认领,对吗?”
稍等了一会儿,大约是惊动了殿里的太子妃,柳采娉婷婷地走了出来,眼扫了一下道:“怎么回事儿?”
那侍女气呼呼道:“谁放风筝,放到太子妃的院里来了!这么大的风筝,从天上掉下来,万一正巧太子妃打这儿经过,被砸着了该怎么办!这些人们,胆子也太大了,再不教训教训,就被他们骑到头上来了!”
柳采娉伸出素手,拿着风筝翻看了一遍,皱眉笑道:“这风筝的做工拙劣得很,肯定是那些宫人们做来玩的。只是也太不像话了,怎么就掉到了太子府?”
那侍女道:“太子妃绝对要杀鸡儆猴,严惩一番!不然今儿个你扔进来个风筝,明儿个你撂进来块石头,还不乱了去了!”
柳采娉点点头:“说得有理。那就等他们自己前来领罪吧。”
侍女笑道:“怎么可能?这会儿那惹事的下人,不知躲藏在哪里大气都不敢喘呢,岂会公然现身,前来领罪?”
柳采娉淡淡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若是主动承认,本太子妃也就从轻处罚便是。倘有再犯,绝不姑息。如果没人承认,就把整个太子府的周围、以及里里外外查个遍儿,就不信连个奴才都查不出!”
如谷站在门边,看着里面一幕,双腿有些打颤,但仍是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看样子是要坦白了。
薛浅芜想起上次放炮的事,就是因干霖院而起,这次若又是干霖院,太子妃就算好脾性地饶她们,怕也会对薛浅芜的形貌再也忘不掉了。奴婢被主子注意上,在宫里从来都不是件好事儿。更不要说,太子妃对丝栾心怀不忿,在众人的怂恿下,难免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来。
这样想着,薛浅芜慌忙拉住了如谷,不让她再往前走,并且挤眼努嘴,让她赶快回去。
如谷放不下那风筝,为难地望了望,不想就此离去。薛浅芜不由分说,拉了她的手便飞快往回去走。
终是晚了一步,柳采娉派的侍卫,已开始张罗着搜索了。薛浅芜只有一人也罢了,或许能凭机灵的七躲八拐,在搜出她之前,回到干霖院去,装作泰然自如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但是现在手里拉着如谷,想走也走不快,避来避去,终于到干霖院门口时,薛浅芜猛然瞧见如谷手里还拿着风筝断了的线圈,脑袋登时一哄,一把夺过,往远处扔了去。说来凑巧,正好砸在打头那个侍卫的面门上。
薛浅芜暗叫一声“完了”,果然他们呆愣片刻之后,立马暴怒地喊“那儿!从那儿砸过来的!”
铁的证据摆在面前,想抵赖都无从抵起。侍卫们涌过来,把薛浅芜、如谷包括正在屋里心神不宁做着饭的丝栾,都一并带走了,重新跪在了太子妃面前。
柳采娉初看到她们三个,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倒是她身旁的侍女叫了出来:“又是她们几个捣鬼!”
柳采娉不言语,眼光里的笑意,就像刀子上的锋芒,淡薄从丝栾的身上扫过。顿了好久,走近丝栾,用手抬起她下巴道:“上次看你,你还说要真心归顺本太子妃呢!太子不舍得你来前院和众姐妹们混住,谁知道这么快咱们又在前院见面了!”
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讽刺道:“瞧她那模样儿,就是没安好心的!明里火暗中刀,嘴上答应一套儿,心里想的是一套儿,不知在怎样计较着暗算呢!”
柳采娉笑叹道:“是不是不把本太子妃弄出来点儿伤,你就于心难安啊?”
丝栾哭道:“不是奴婢……奴婢自从除夕夜之后,就在干霖院安安分分地呆着,哪儿都没去过!什么都没干过!”
“那是谁啊?”柳采娉似笑非笑,眼波浏览了一圈儿,如水纹般漫过薛浅芜和如谷的面庞。
如谷眼里含泪,正要上前承认,薛浅芜抢先道:“侍卫们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嘛!线圈是从奴婢手里扔出去的,谁料扔得太急,砸住了侍卫们的脸,被抓了个正着!”薛浅芜轻描淡写的声音里,似乎有着无尽的懊恼和遗憾。
柳采娉这才打量薛浅芜,忽然嗤地笑了,指着如谷问道:“你身边的这位姐妹想开口,你为何堵住了她的话?上次你替你的好姐妹丝栾当替身,这次不知是为谁当替身呢?”
薛浅芜道:“这次确实是给我自己当替身!太子妃若不信,大可以让这些侍卫作为见证。线圈是我砸出去的。”
打头的那侍卫,看大家把目光转向了他,赶紧奏道:“确实是这个大大咧咧的二愣子姑娘!”
薛浅芜胸口一激动,差点吐血。二愣子姑娘,这是用来形容她匪女神丐的?
看了一圈儿,大家似乎都盯着她,再不辩解,显然是默认了。不由得气呼呼地睁圆了眼道:“你再说一遍谁是二愣子?你还是二拼子、二傻子、二瘸子、二拐子呢!”
众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严肃的氛围缓了些,柳采娉端庄含笑道:“倒是个有趣的人儿!”
薛浅芜刚要谦虚两三句,又有人向柳采娉进言道:“难道这事就这样了结吗?太子妃请三思,她们三人邪门得很,勾引太子的,伤太子妃的……怎么也得约束着点儿,给点颜色瞧瞧!”
“勾引太子”这四个字,大约触动了柳采娉内心深处隐藏的伤,她眼一冽,反问薛浅芜道:“你就那么想为她们代罪?”
薛浅芜眯眼道:“太子妃宽恕了她们,我不就不用代罪了?”
柳采娉哼地笑了声:“还果然是替她们代罪的!这可是你主动承认的!”
薛浅芜意识到入了圈套,急着分辩澄清:“太子妃你意会错了!这次……实实在在是奴婢的风筝!”
“别狡辩了!”太子妃冷然道:“你们两个,到底是谁放的风筝?”
薛浅芜插话道:“是我!侍卫们众目睽睽!挨了砸的二傻子眼瞎了?他可以作证啊!”
“那可不一定啊。”柳采娉道:“如果你是从身边人手里夺来的线圈呢?如果是有人把线圈塞给了你,你再反手扔掉的呢?”
面对柳采娉的紧紧进逼,薛浅芜愣了眼,道了一句:“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人群传来低低笑声,柳采娉想生气,奈何气不起来。不再理会薛浅芜,斜眼看向丝栾,问道:“前前后后,本太子妃与你打的交道最多。不管是不是你,也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次事件总归是与你有关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丝栾低头跪地不起,肩膀一耸一耸地道:“奴婢冤枉。奴婢连这风筝碰都没碰一下。”
薛浅芜看着丝栾急于撇清的样子,想起方才她一个人悄悄回干霖院避免祸端,不禁长叹口气,再对柳采娉道:“刚才都说了,始作俑者是我。太子妃别再逼问她了。”
柳采娉不瞧薛浅芜,只道:“本太子妃偏偏不信是你。因为你没有伤我的理由。何况从你眼里,我也看不出丝毫的恶意。”
薛浅芜呆住了,这……她的邪气,有目共睹,哪知到了太子妃这儿,就行不通了呢?当个替罪的人,竟有那么难吗?暂且不说,两次事件追究祸端,她确实是不折不扣该担责任的那个啊!
看来,还是只能怪她长得太善良啊。连太子妃都深信她不疑。
丝栾咬了咬唇:“太子妃真是要把矛头指向奴婢,奴婢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那就去干霖院收拾一下东西,住到前院来吧。”柳采娉哂笑道:“你这种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丝栾在泪眼怯意中,撂出这么一句:“太子不想让奴婢挪住处……”
话中反抗之意已经很明显了。柳采娉的声音抬高了三分道:“你要是个省心的也好,偏偏在暗处使些不入流的伎俩,然后再让憨实傻气的姐妹为你挡!你当大家都是傻子了么?你屡教不改,想来本太子妃把你弄在身边看着,太子也不会有异议!”
薛浅芜团团转,奈何说的每一句话,都没丝毫分量。只得任柳采娉带着一干人,到干霖院替丝栾收拾起各种东西。丝栾含泪泣着,在她们把大包小包连着她人一起往前院拖去时,她一语惊人道:“太子喜欢的不是我!你们为什么都觉得是我?我不要去前院,我不要去前院,我一旦去前院,太子就再也不会看我了!”
薛浅芜听得头皮生寒意,不由与如谷对视了一眼。如谷露出焦急神色,连连向丝栾使眼色。
恐惧绝望的丝栾,哪里管得了这些?凄叫声一遍遍回荡着:“太子喜欢的不是我!我不要去前院!”
薛浅芜心乱如麻,看向柳采娉道:“要不等太子回来再处置丝栾吧!或者,真有什么内情呢!”
“她做作喊两声,就能欺骗得本太子妃吗?”柳采娉淡漠道:“还真是个软骨头的!去了前院,我会把她这种浅薄的人当做对手看吗?她根本就不配!我只是不想让她在暗地里使些滥手段罢了。”
薛浅芜张张嘴,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太子妃就那么深信不疑?就不觉得太子或许喜欢的另有其人呢?
柳采娉似是猜出了她的困惑,临走前留了句:“你身边的那个姐妹,看着面相老实纯真,还不懂得情事;而你看着,几乎不像个女孩子,太子自然不会看上你的。只有被带走的丝栾,狐媚子下贱气,一看便是见了男人就依附勾引的主儿!最让本太子妃眼黑的莫过于妖女了!”
薛浅芜听了,越发不知该怎么说。太子妃在识人相貌、窥人质地这方面,或许的确高明,但是人的口味各异,岂能凭常理去揣度?东方爷应喜欢知书达理温柔淑女,但却看上了一乞丐,世间男子岂只爱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