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一片的絮状雪花,轻如鹅羽,白似纱绢,悄无声息地飘落。起初稍显疏散,随着呼啸风声渐起,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绵密茂盛,目光尽头苍茫卷地。
空旷寂寥的院落,荒草枯黄。墙根青砖,屋顶黛瓦,因为久年无人打理,苔痕斑驳。
这是孤竹王朝的冷宫。黑暗的夜幕来临,房里没有烛火,厚厚的积雪反光,倒也照映出了几分明亮。泥土垒成的床榻,铺着乱七八糟的麦秸柴草,一条单薄得难以御寒的被褥,裹着瑟瑟发抖的女子。
“丑不垃叽的怪物,来吃食了!”哐啷声响,破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透骨渗髓的冷风,灌了满屋。女子已经发烧昏迷多日,听见喊叫,试图撑起身子,却是纹丝难以挪动。
没来得及说句软话讨饶,那个白面无须的太监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提起骨瘦如柴的她,阴阳怪调地骂道:“拔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还真以为你是十年前的薛皇后吗?竟敢猖獗至此,躲到这暖窝里享福!老子给你送饭,冻得牙齿打颤,你不赶紧接着,难道让我拿去喂狗?”
女子傻愣着眼,忘了反抗。皇后?这词仿佛隔了千年万载,听着遥远若梦。
陷入沉思,浑然不觉疼痛。待醒来时,太监已经离去,饭碗歪倒在地,又黑又硬的馒头滚在灰土之间。哆嗦着手拾起,一阵狼吞虎咽。
已是奢侈。对于每日两餐的人来说。
布衾多年冷似铁,睁眼捱到黎明时分,脸赤腮烧,口干舌燥,痰滞呼吸,喉咙如同烟熏火燎。渴得难耐,她爬起床,深一脚浅一脚,径往隔壁鸢妃那儿走去。同是冷宫弃妇,不知为何,鸢妃那儿的待遇要好很多,不仅饭菜齐全,而且常备热水。
鸢妃为人尖酸刻薄,她并没有把握讨得。迟疑半天,刚想推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急促喘息的声音。她暗忖着,莫非鸢妃也生病了?
分明又不一样。鸢妃的呻吟痛苦而又欢愉,有着不可抑制的娇媚荡漾。
大意不得,为探虚实,轻轻移近窗前,指尖捅破了纸。映入眼帘的境况,如同原始的春意图画……凌乱不堪,从未真切见过。
床前的红红炭火燃得正旺,暖和的气息扑面而来。为了汲取那一点点的热度,她没有走。同时睁着好奇的双眼,看着那白花花如蛇纠缠的一幕。
记得初入宫时,她的母亲还没去逝,曾派一些侍女拿着册子,教她夜里如何迎合皇上,去尽人妻的责任。作为将门千金,对待闺房之事她却不能洒脱豪迈。总是羞红了脸,不敢多瞧片刻。
虽被封为皇后,帝王赵渊从未在她这儿过夜。她很清楚,自己的相貌丑陋,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果不其然,父王薛大将军死后,赵渊直接将她贬入冷宫。现在她已三十多岁,丑颜依旧,处子如故,丝毫不解人间欢爱情事。
屋内的鸢妃可谓韶华正艳,由于争风吃醋,半年之前害死了赵渊新纳的****,才来到了凄凉冷宫。漫漫光阴,鸢妃难耐寂寞,竟然大胆至此,给当今的皇帝戴绿帽子。
火光噼噼剥剥,忽明忽暗。波涛归于平静,鸢妃靠在送饭太监的肩上,眼波蜜意似水,撅着小嘴,赌气说道:“公公总是对我无心!我的那些贴身棉肚兜儿都洗过了,这么大冷的天,一时不能晒干,又没可以换的……你就不能赔些银子,给奴做一件吗?”
送饭太监笑道:“美人儿,自是记得你的。毕竟得顾忌点儿,万一被人寻到蛛丝马迹,咱俩的事情败露,宫里内外知道我没净身,就算有一百颗脑袋,届时还会在么?我若死了倒没什么紧要,可是谁来满足你呢?”
鸢妃白他一眼,粉拳捶向他的胸膛,嗔道:“你就不能捡些好的说话!隔墙有耳,小心被听了去!”
太监闻言,神色紧张地翻身下床,抹脚便向木门溜去,准备夺框而出。鸢妃不依,紧跟着他:“瞧你那熊样儿,刚才不是胆量挺壮的吗!吓你一句,就现出了原形……人又不同野猫,偷完了腥,不舍得花些本钱,拍拍屁股就走人吗?”
太监如石柱般,僵得杵在门前。
鸢妃还以为是她的言语起效了呢,然而顺着他的视线,脸色瞬间成了白纸,捂嘴尖叫一声,挤出几个字来:“薛……浅芜?”
太监回过神来,眼里爬过一丝狠意,色厉内荏,喝道:“你干什么?在这站了多久?”
薛浅芜硬着头皮,低不可闻地道:“我刚过来……想要讨些热水。”
鸢妃和那太监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做出了共同的决定,杀人灭口。
两人步步紧逼,薛浅芜跌跌撞撞地后退,不一会儿,就退到了一方封冻池塘的边缘。池塘并非石砌砖铺而成,而是近似于土坑,夏秋用来种植莲藕,池底积着厚厚的腥臭淤泥。冬日的冰雪映衬,显得晶莹剔透,清浅明澈,然不过是假象罢了。
泥塘交界的冻雪,被踩得吱吱响。草叶上的碎冰茬子,扑簌簌地滑落。薛浅芜勉强回头望了一眼,再有一步就离地了,不禁吓得面部痉挛,极为可怖。
鸢妃掏出一面铜镜,鄙夷地道:“还不束手就擒?瞧你的丑样儿,还敢问我借茶!就不照照自己,你哪儿配?”
薛浅芜羞愧惭赧。她自幼就不敢多照镜子,她的额头有块灰色的印记,如同怪异的图腾,一直遍布到左右两侧的眉梢。印堂被遮蔽着,阴霾黯淡,难看得要命不说,更被当成了不祥的凶兆。
鸢妃看她仓皇失措的模样,笑得花枝乱颤,直不起腰。送饭太监使个眼色,在旁提醒:“解决掉她,多留一刻便是祸害!”
“晾她也不敢说!但是以防万一……”鸢妃说到这儿,一把向前抓来,长长的指甲抠紧了她的肩膀。那个太监眼看机不可失,狠狠一脚向她绊去。
薛浅芜跌倒在冰面上,整个滑出老远。冻裂成疮的脸,贴在冰上,痛得难以摹状,她用力抬起了眩晕的头。太监唯恐她摔不死,慌忙找来绳索,轻轻一抛,准确无误套住她的脖颈,拉回岸边,拦腰捞起了她。然后高高举起,用力向泥塘的中心砸去。
冰面破了一个大洞,薛浅芜于那瞬间,被吞噬进冰窟窿里。刺骨的寒冷,侵蚀着她的每寸肌肤,鸡皮疙瘩涌遍全身,密密麻麻如层吃人的疹子,激灵灵连续打了几个寒颤,已是唇青面紫,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深底的淤泥好似有引力般,诱惑着她往下坠。冰水咕咚咕咚地喝进肚里,彻头彻尾的无边阴寒,使她头脑呈现永恒的空白,终于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