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菊影英年早逝,虽然直到死去的时刻,也仍然有靖元相陪,无私而深刻的爱情,我们当中只有她才真正拥有,作为一个女人也算是幸福了。只是,自己的两个子女,一个从出生起就被迫血脉分离,从未得到过一丁点儿母爱。一个又是小小年纪成了孤儿,过着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夹缝生活。她在九泉之下怕是不能不抱憾叹惋了。她生前也许怎么也寻思不到,她曾经的存在竟引发了那么多悲喜剧的上演。
而戴茜,本该是我们几人当中最顺畅的一个,她有着我们不敢奢望的家庭出身和豪门贵媳的未来坦途。上学时起,我们都说她的名字洋气,发音很像“雏菊花”的英文“Daisy”。然而她毕竟只是雏菊,要说菊花的傲然高洁,不畏严霜,还是只有菊影才配得上。她一生渴望着没能属于她的感情,明明把自己和他人都折磨得遍体鳞伤,却还放不下手,只因那一点点不甘心。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卿本佳人,奈何为凶。
现在只剩下了我,我也是到了如今才发现,导致我一生孤零的,也许不是那场车祸,到底是什么现在也说不清了。我在手术室里迎接一个个新生命,给别人带来新生的喜悦,自己却一辈子无缘宁馨儿。若为人妻,却不能为夫家传后,任何一个稍微有点传统思想的家庭和长辈,都是断断不能容忍的。因此,除了在手术室从事我那神圣的工作,剩余的光阴,只是和父亲相依为命聊以打发比那一江春水还要长的日子。我曾经想过收养梅菲,但是她体谅到我的经济能力有限,还有残疾的父亲更需要照顾,因而总是推脱。我见她从小失去双亲,各方面都显得比较独立要强些,也不再勉强了,只是时不时接济她的生活,尽点我的绵薄之力。
后来,沁兰怀了蕾儿,梅菲请我过去。大概从那时起,我在工作之外的生活,才开始有了些勃勃生气。当然,也有了些波澜曲折。
实在是巧得很,筠潇是菊影的儿子,梅菲是菊影的女儿。戴茜以为她注定要和菊影生分了,不料她唯一的女儿还是成了菊影的儿媳妇。蕾儿既是菊影的孙女,又是她的外孙女。从筠潇和沁兰的感情来看,戴茜对这样的结局应该不会太过意外。估计,她只能觉得,这实在是讽刺了。
至于菊影,我懂得她生平最大的遗憾,必是无法见到自己亲生儿子,无法看着梅菲长大。但是如今,你真的可以放心,再也不会有这般缺憾发生了,因为上一代人的恩怨,哪怕是不想了结的,它也不得不平息了。他们下一代人,经过这些风风雨雨,必定会更懂得珍惜,从而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你的儿女子孙们,我会替你陪伴他们,他们也会永远记得你,无论岁月如何流逝。
苏茉讲完了好长好复杂的故事。
“化验单的背后,除了她的住址,还有她没有亲自说出口的话。”苏茉又补充道,“她写着,希望我不要瞒着你们,她的所有所作所为。虽然活着的时候做过太多错事,但是临死前把这些都坦诚了,她自己也好受些,死也死得无牵挂了,免得还拖了这么多未来得及忏悔的罪孽。”
沁兰的情绪显然早就激动了,她闭上眼睛而后又慢慢睁开,深深颦眉,长长叹息,喃喃说道,:“我何尝不想恨她?可她偏偏是我亲生母亲……她这一生的确不值得。她说她无法回头,也许只有我才明白:她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根本连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哪敢回头去重温那些罪过!原来,那天,我们带着蕾儿去梅菲的外公家祝寿时,在门外听到的,茉阿姨和我妈的谈话,就是这些上一代人的纠葛。”
筠潇轻柔地把她搂在怀里,唤道:“兰兰,既然你能够理解,那就别再给自己背十字架了。其实,伯母从来都不是坏人,她的内心虽然有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心,但更多的都只是为你好。”
梅菲依旧愤愤不平:“只是我妈,她什么时候得罪过伯母?我爸一开始就只喜欢我妈,没有过别的女人,我妈凭什么遭受这些?实在是冤枉了!”
沁兰坐到她身边,恳切地慰藉着她:“你这么想也不能说什么,她如果不是我亲妈,我也会恨她。只是梅菲,你如果真心地爱着一个男人,又为他生下了你们的骨肉,你就不能考虑什么都无牵无挂了。如果你还是一个受一些传统观念束缚的人,那就会更加辛酸。”
“我当然知道我没资格评论太多,我没有恋爱过,也没有实际意义上做过母亲。今天权当是让我们明白,我们现在这样不需要有太多纠葛的生活,应该够知足了!”梅菲说着,虽然还是有一丝言不由衷。这时她无意间一回头向楼上瞥了一眼,立刻叫了起来,“蕾儿!你出来多久了?”
众人往楼上一看,蕾儿正站在楼梯口扶手旁边,一脸无辜地看着大家。
“我刚刚出来。”蕾儿回答着,声音不是很大,但还算能让大家听到。
苏茉问她:“蕾儿,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吗?”
是啊,让一个只有十岁的孩童把这样恩怨纠葛斩不断理还乱的故事完完整整听一遍,虽说大部分是她已经知道的事情,却仍旧是一种折磨。何况,她原本不知道自己的外婆是那般可悲结局。
蕾儿使劲摇摇头:“不,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又对沁兰说,“妈妈,妹妹醒了,她是不是饿了?”
“好的,妈妈就来。”沁兰立刻起身上楼,瞬间就从追忆穿越回了现实。
夜深了,蕾儿洗漱完毕,便来到爸爸妈妈房间里,想和爸爸妈妈,还有妹妹萍儿道声晚安。
蕾儿刚进房间时,见沁兰坐在贵妃椅上给萍儿喂奶,便好奇地走过去瞧着。萍儿正甜甜地吮吸着母乳,沁兰敞开着衣服,胸前白皙的肌肤一览无余,她的目光凝视着萍儿可爱的小脸,柔情似水。蕾儿看了不禁欢欣地问道:“妈妈,妹妹和我小时候像吗?”
沁兰温柔地笑道:“那是当然的,萍儿和你一样,温顺地就像只小猫咪,那个时候妈妈也抱你在怀里给你喂奶。只是,才过了一个多月,你就不见了,妈妈还有奶水,却没办法喂给你。还好,现在蕾儿终于回来了,萍儿也在一天天健康长大。妈妈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知足了。”
筠潇在一旁把蕾儿抱在自己膝头上坐着,对着母女三人是全神贯注的怜爱与疼惜:“以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蕾儿,妈妈和你还有萍儿都是爸爸一辈子的宝贝,就算将来你们老了,爸爸也会疼你们到老。只是,蕾儿,爸爸希望你和萍儿长大后,一定要记得,妈妈为了养育你们,那是吃尽了苦头!你当然可以和同学们炫耀,你们的妈妈比别人的妈妈更漂亮更有才华更温柔体贴。但是别忘了,妈妈也比别人更辛苦。”
“别夸大其词,我哪里辛苦了!”沁兰讪讪地嗔怪着,对蕾儿说,“蕾儿,你也懂的,爸爸既要在外面工作,又总是非要帮妈妈分担家务。有的时候爸爸在外地演出,要好几天都不能回来。咱们家里只有爸爸一个男子汉,他可是要一人保护我们三个呢!”
蕾儿很开心地点点头:“爸爸妈妈说的我都懂。对了,我出生前,妈妈用手机录下来的,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在自己的手机和电脑上都保存了一份,我要珍藏一辈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让别人都羡慕你们!”
筠潇和沁兰不由得被逗乐了。筠潇抱着她,拍拍她的肩头笑道:“不急不急,你们慢慢长大,不然爸爸妈妈会看不够的。”
“是啊,再说,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自己已经羡慕自己了。”沁兰也说,“好了,蕾儿,时间也不早了,快去早些睡吧。”
“对的,明天还要上学呢。”筠潇说着,便把蕾儿放到地上,“别忘了睡前祷告。”
“不会忘的,这还是妈妈教我的呢。”蕾儿轻快地说,“爸爸妈妈也早些睡吧,还有萍儿。那晚安了。”
“晚安。”筠潇和沁兰异口同声说道,便看到蕾儿愉快的身影回自己房间去了。
萍儿也很快喂完了奶。筠潇从沁兰手里接过她抱着,沁兰一边重新系好衣服扣子一边说:“你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当得不能再幸福了,随便哪个都能让你在手里抱着哄着!是个男人都要眼红!只是啊,我都不确定,每次我给萍儿喂奶,你在我旁边看的到底是萍儿呢,还是别的……”
筠潇调侃她:“都是我的掌上明珠,我一块儿看不行吗?怎么,我们在一起多久了,你还怕羞?”
“讨厌!”沁兰羞赧地叫了一声,见萍儿已经睡着了,便说,“把萍儿放摇篮里吧,她睡了。我们也早些睡吧。”
筠潇把萍儿小心翼翼地放进他们床边的摇篮,把天花板上的灯都关了,只留床头柜上方幽暗而温暖的灯光。沁兰站在摇篮边,还是忍不住想多看萍儿几眼。
“萍儿……”沁兰说着,“就算真的是浮萍,也好过当初薛家人想给我取的名字:鹂荣,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黄鹂鸟,唱着取悦他们的曲子,来换得光荣。不如做浮萍,飘逸自在。何况,如今所有的浮萍都有温馨的港湾了。”
筠潇握着她的手,十指相扣在她耳边切切叮咛着:“你们母女三人就是我的港湾。”
萍儿小小的软软的身子在舒适的摇篮里睡得香甜,依稀可看见她在睡梦中绽放的笑。
星期天的机场,大家给梅菲送行。
“到了法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沁兰嘱咐着,“和Peter不要太吝啬来往,待他好些。”
旁边筠潇推着婴儿车,萍儿躺在里面,小脑袋东张西望的。蕾儿和苏茉也都在一旁站着。
苏茉也关照她:“凡事不要性子太冲动了,在国外毕竟不比家里。”
“下飞机安顿好以后,别忘了打个电话发个短信给我们,反正让我们知道你平安到达就行。注意安全。”筠潇说,又看了看蕾儿,“蕾儿几乎想和你一起去法国呢!”
梅菲拖着行李箱,既有些兴奋,又难掩不舍。她摸了摸蕾儿的脸颊,微笑道:“蕾儿放心,姑姑会给你寄明信片的。你寒假暑假都可以来法国,到时候姑姑做你们的向导。”
“嗯,好的!”蕾儿欣喜地说道,“姑姑路上当心。”
这时,沁兰说:“昨天帮你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在你那个箱子里放了一件东西。”沁兰示意是梅菲手上正拖着的行李箱,“我们上高中的时候,你给我做的,雪纺的荷叶边白色连衣裙,袖子上有蕾丝的,裙子上印的是兰花图案。”
“真的?”梅菲很惊讶。
沁兰点头:“是啊,我现在穿不下了,蕾儿穿又嫌大。不如让你带到国外,就好像,我们一直在一起。”
梅菲答应了:“好的,我会好好收着。以后,蕾儿和萍儿想要新衣服了,找我就是。”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多了,我想,就送到这儿吧。”
“好的。”
“一路顺风。”
“照顾好自己。”
“多保重了。”
大家依依不舍地挥手告别,梅菲几步一回头挥手致意的身影,不知不觉,就渐渐走远却仍然清晰。这是离别,却又不是离别。
登机后找到座位,放好行李坐下,梅菲看着窗外,洁白的云朵点缀着蔚蓝的天空。兴许是沁兰刚刚和她说的话,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条白色兰花连衣裙,她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条裙子穿在沁兰身上的模样。顿时,一下子回忆起很多很多,过去的日子。记忆中的时光倒流,回到了她们的初识。
高中校园,午休时间。同学们或者在操场上散步、踢球,在走廊上互相串班,或者在教室里,三五个聚在一起聊天看漫画。大家在课后悠闲的午后时光里,都尽量享受着难得的惬意。
那时,所有同学在学校都穿校服。即使穿着都一样,梅菲独自坐在课桌前,在速写簿上画着服装设计草图的身影,也还是很醒目。
“今天天气不错,别老闷在教室里,咱们出去走走?”一个身影来到她的身边,在她前面的位置上拉开椅子坐着。
“很闷吗?我一个人,反倒清静呢!”梅菲有些不屑。
“你对服装设计感兴趣?”对方瞧了一眼她画的图,“画得很好啊!”
“多谢。”梅菲轻描淡写地说。
“你好像不太喜欢和同学们说话,总是一个人。”
“你好像也不是经常和人打成一片。”梅菲抬头看了看她。
“比起大家,我算是好静不好动的。”她说,“高中三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没必要一直把自己关象牙塔里,偶尔出去透透气也是不错的。”
“好吧,去操场上散散步也好,权当锻炼锻炼身体。”梅菲合上速写簿,“我叫艾梅菲,我知道班上很多人还不记得我的名字。”
“我也一样,可这不是才进高中一个星期吗?以后会慢慢熟悉的。我们出去吧。”她伸出手,拉着梅菲的手一起出了教室,“我叫薛沁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