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2月4日早
我的皮箱里塞满了小然要带的东西，在宿舍同学羡慕的目光中，我们走出了学校的大门。和下午不同，这时候门口只有两辆三轮摩托，摩托的后箱不再像以前那样“露天”的，而是用透明塑料做了防风棚。
我问师傅：“师傅，到客运站多少钱啊”。
师傅可能是刚吃完饭，还在打着饱嗝：“四块，上车吧，这时候能给你们拉到站里”。
小然从旁边钻过来，向师傅说：“师傅，不都是三块吗？您便宜点把，你看我们还是学生”。
师傅笑，倒是很实在，指着我：“他可不像学生了，三块把，上车”。
小然：“他也是阿”。
师傅等我们上了车，细心的把那个塑料门从外面插上，防止风进来，然后把军大衣紧了紧脖领的扣，启动，出发。
我和小然说：“真是进步啊，这倒是很暖和”。
小然点头：“嗯，今年冬天刚有的，以前就是那种军帆布的，军帆布的比这个贵”。
我：“现在多少钱了”。
小然：“贵一块，不过我觉得这个好，还可以看外面”。
我沿着塑料往外看去，虽然透明度不如玻璃，但是看清楚是没有问题的：街道边出现了很多楼房，十字路口多了很多交通标志；街面上都是过年的气息，卖年货的，卖春联的，很是热闹。春节这是一个特别的节日，记得谁说过“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年，不管你过去的一年快乐还是悲伤，这时候都要绽开笑颜，聆听春天的脚步。
小然不说话，嘴巴翘着，也看着外面，不过肯定不是在欣赏街景，是在想什么心事，从小到大，她每次想心事的时候，嘴巴都会翘起来。
红灯，车停在人流中，司机师傅就大声问我们：“从爬道上走，还是爬道下阿，这阵可能人多，爬道上面”。
我：“那就爬道下巴”。
师傅就回答：“好，那咱们就拐了”。
小然好奇的问师傅：“师傅，反正都一个价格，干吗还问我们怎么走？”
师傅回答：“我怕你们买年货，下面可以没有市场阿”。
小然：“不买，家里都买了”。
师傅问：“你们家哪里的？”
小然说了家乡的名字，那是县城所辖的很远的山村，是养育我们的家乡。
师傅：“挺远的阿，行了，你们父母把你们供出来，以后不用当农民了”。
小然：“当农民不好吗？”
师傅：“当然不好，不过农民有吃的不愁，比我现在强”。
我：“您这不也挺好，一天能赚的不少啊”。
师傅笑：“那也是，比下岗的时候强多了，就是我这爱吃的毛病，剩不了几个子”。
我忽然想到了莉姐的爸爸，虽然不是一个城市，但是一样的下岗：“您也下岗的阿，矿局的吗？”
师傅：“是啊，跟你们说，我这还是正规的大专文凭，别瞧不起阿，我们那时候大专生可值钱了，就是这矿阿，搞砸了，无用武之地了”。
我：“资源枯竭把，不可再生的资源，总会遇到这一天的，还是要转型阿”。这完全是我从网上看来的，书呆子般的话语。
小然冲我吐吐舌头，拌了个鬼脸，肯定是在说“唉，我的傻老哥”。
师傅显然不同意我的观点：“那都是胡说，你看现在，矿变成私人的了，赚钱不赚钱？赚啊，一样出东西，就是这个理，反正是公家的，都想自己捞够了拉倒，不行也是国家的；矿不行了，那正好，就出低价买过来，成自己的了”。
我很好奇，类似的话语，莉姐也转述过：“师傅，您是说现在很多矿都变成了矿领导个个人的了？”
师傅冷笑：“可不是，以前一说就ｔｍｄ生气，游行，狗屁，没用的，还得自己挣钱养活老婆孩子”。
经济学中有一个类似的结果，其名词叫做“管理层收购”，英文缩写是MBO，不过手段完全是两码事。我只好叹气。
师傅继续说：“我小孩也高考，没出息，他在三中，不像你们在重点中学，老子这顶风冒雪的挣钱供他，还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考上”。从语气中，看得出来师傅对孩子的学习成绩很不满意，这样的现象很常见，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样优秀。
小然安慰师傅：“您放心吧，一定会考上的，我们都会考上的”。
师傅笑：“你这小泵娘，懂事，是你妹妹？”后面一句是问我。
我应道，还有点自豪，呵呵：“是啊，我妹妹”。
师傅：“表妹？”
小然：“不是表妹，亲兄妹，不像吗？”
师傅摇头：“不像，表兄妹还挺像”。
小然拉着我的手，笑得肚子痛，问师傅：“那是因为我哥长的太丑，还是我长得太漂亮那？”
我无语，师傅哈哈大笑：“两个孩子就是好，我那时候也想再生一个，不让了，生就罚款，工作没准就没了，一个孩子太孤单”。
这个我非常的同意，假如我的生活里没有了妹妹，那是如何的枯燥阿——虽然小时候我经常被妹妹捉弄的狼狈不堪。
小然用手挽头发，刘海分开，恰好师傅从后视镜看到了那块红斑，我感觉车一晃，可能是师傅有点吃惊，我们刚出来的时候，因为羽绒服的帽子还有小然的刘海比较长，师傅可能没有注意。
只听师傅说：“姑娘，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小然一愣：“我？您还认识我”。继而一笑：“你是不是注意到我这个‘记号’了”，难道有那么明显，陌生人都能记得住？“
师傅：“是也不是，我看到过你的照片，就是门口学习标兵栏阿，我还拉过几个你们同学，都说你学习特好，….嗯，对，学习特好”。师傅顿了一下。
小然冰雪聪明，当然知道同学下面的话说什么：“他们肯定是下一句就说，可惜长了个大记号”。她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我忽然感到很难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小然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对“记号”的宽容和乐观渐渐少了。
我抓住了她的小手，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按压着，希望能带给她些许的勇气。
师傅：“丫头，大叔跟你说，这不算什么，你学习好，考上大学，到北京去看看，没准就治好了，就算北京不行，以后去留学，去美国；我前两天刚看了一个新闻，美国人连心脏都移植成功了，你这算啥？”。
客运站的人并不多，早上的车也是空旷的很，实际上我觉得早上从县城往家乡开肯定是赔本的买卖，只不过回来时候可以大赚一笔。
很高兴得是家乡的好多路已经修好了，换成了柏油路，速度也快了起来。
小然上车不久，就靠着我肩膀睡着了，像小时候一样；可能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也不知道是刻苦用功了，还是兴奋过头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小然忽然激灵了一下，挽着我的胳膊忽然抓紧了，揉揉眼睛坐起来，不开心的样子。
我：“怎么了?难不成我这老哥牌枕头没有做好？”
小然：“没有”，她迟疑了一会，又挽着我的手靠在肩膀上，和我说：“哥，你说如果是学习成绩好和去掉记号，我只能选一个，我该选什么哪？”
我一愣：“这没什么好选的，都很好啊”。
小然：“我肯定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阿”。
我愕然：“嗯？”
小然：“所以阿，天妒红颜，哥哥，我不是要自己多漂亮，可是我只是想做普通的女孩，真的，学习不好也没有关系”。
我：“你现在也能做普通的女孩阿，没有什么关系”。
小然：“其实小然知道的，很多人的目光里，是同情和怜悯，我其实不喜欢这样，比如我考第一了，同学就会说，她长那样了，考了第一是很正常的；我拿奖学金，有的人也会这么说”。
我不语，我相信确实会有人这样说的，不过我没有觉得对小然有什么影响。
小然：“嗯，哥，你会不会是因为我这样，才对我特别好，什么东西都让着我那？”
我拍她脑袋：“你瞎想什么，哥哥本来就应该让着妹妹”。
小然笑了：“那你以后结婚了，就剩我和爸爸妈妈了，也不好”。
我：“你也会结婚啊，不是就剩，是我们家又多了好几口人啊”。
小然：“我，我嫁不出去了，这个样子怎么嫁那？”。
我：“怎么会，我妹妹长得这么好看，聪明可爱，怎么会”。
小然听到这里，忽然把脸紧紧靠在我胳膊上，那是很伤心的样子，她又抬起头，凑过来和我小声说：“前两天，我和别人吵架了，她说我‘永远都嫁不出去，因为谁要是娶我，那就会遗传的’，哥，你告诉我，这个东西遗传吗？你不是问了很多人吗？”
我心一紧，实际上，我真不知道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答案，毕竟没有去实际检查过，那个女孩说的话肯定让小然很伤心，但是现实中，她说的又没错，校园里也许有不考虑其他的单纯爱情，小说里也能够塑造出来蝶双fei的故事，但是真的面对，往往就不是这样样子了。
我灵机一动，安慰小然：“不会的，不会遗传的，你看爸爸妈妈我都没有啊，对不对”。
小然：“会不会是隐性遗传那？”
我：“拉倒吧，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没有啊”。
小然其实没有那么悲观，只是在我的面前，从不掩盖情绪上的波动，她点点头：“不嫁就不嫁，本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能吸引我那，也许压根就没有啊”。
我：“什么嫁不嫁，你才多大，你现在想的是高考——无怪乎报纸上说现在青少年早熟阿”。
小然：“我不小了，你知道吗？上个月我一个初中同学就订婚了”。小然说的并不是个例，甚至不仅仅是我的家乡，在整个中国的农村，女孩子如果没有上大学，没有出去打工，那一班很早就定亲了，两家摆酒席，等岁数合适再去领证。
我正要说什么，小然忽然想起来什么事，和我说：“哥，对了，你还记得你那个初中同学二黑吗？”
我当然记得二黑，初一和初二，我们都是同桌，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摸爬滚打奠定了深厚的“泥土”感情，不过初二下半年就辍学出去打工了。
我点头。
小然：“他也在北京啊，前几天天我去二中碰到他表妹了，说他现在可有钱了，给家里买了好大一台电视，还是开车回来的，说有空来找你喝酒”。
这个消息真的很突然，二黑前些年还有联系，记得那时候他在大连打工，后来就没有了消息，没想到也在北京，那真是太好了，又多了一个朋友，不过同时也汗颜，人家已经挣钱养家了，而我还在读书。
爸爸妈妈虽然努力掩饰着，但是我看的出来他们很开心，自从我离开家，每年对他们来说最快乐的可能就是春节了；而以后，小然也读大学了，他们该有多难过，我默默地祈祷，愿他们健康永远，等我们工作，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妈说：“昨天你爸就把猪蹄子烫好了，待会就给你们蒸了吃”。
小然高兴的又蹦又跳，还摸摸爸爸的胡子：“爸今天没刮胡子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