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新加坡,人们第一句话就是:新加坡很小。可我在新加坡居住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感觉到它小。也许是因为它孕育了具有悠久历史的四大种族,这四大种族就像四条蜿蜒缠绵的小溪,小溪哗哗地流淌,述说着他们的故事···
几个月来,异艳头一次上班的欲望这样强,天还没全亮,她就来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高高低低的文件柜全是朱古力色,紧紧地靠在白色的墙壁上,就像劣等橡皮擦留在白纸上的痕迹,不清不楚,糊里糊涂,在朦朦的光线里那张纸似乎又飘到很远,屋里越发显得灰蒙蒙,空空如野。
异艳快速地按开自己座位上的灯,灯光下记事板上的几个字跃然而现:“中国人和印度人又打架了。”
异艳皱一下眉头,凝视着那歪歪扭扭的几个华文字,猜测那个中国人是谁···
“蹬·蹬·蹬···”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异艳回到自己的座位。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让她辨别出是MrChua--老板的弟弟。说话像打雷似的,整天黑着脸,好像谁欠他棺材板钱没还似的。异艳给他起个绰号叫“冰山上的来客”,那张脸就和冰山一样,缰硬而平滑,不带有任何色彩。
他进来了,还是穿着那件半旧的工作服,黑黑的眼球往异艳这边一扫,粗粗的两眉之间立刻形成一个问号,对异艳来的这样早表示不解。
异艳低着头写着画着。多年来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凡是有头有脑的人进来,你就假装忙工作没看见他。如果他说“早安”,你就瞪大眼睛,露出好像他刚从地下钻出来似的神色,然后带着千分的欣喜,万分的热情放开声量地说:“早安,早安”多说一个“早安”,他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如果他不说话,你就因工作忙充过去了。
MrChua属于后者,一句话也没说,挺胸抬头,本已魁梧的身材越发显得威风凛凛。
“抖什么呀!”异艳心里骂道。
“哒啦哒啦···”管工阿发走到门口,停住了,右手扶着门框,等MrChua坐下来,他才开口:“MrChua,中国人和印度人又打架了。”说完他半低着头,等MrChua回话。
人家都讲报喜不报忧,大清早的,谁愿意讲这种丧气的话。但是中国人和印度人一旦打起来,你必须上报,这可不是小事情,这是在新加坡。
“知道了。”MrChua重重地抛出三个字。没等这三个字落地,他又开口了。
“我要杀掉他们。”MrChua的声音足足有八十分贝,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颤抖。他讲“杀”字时,一定是咬着牙说的,听得出来气流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是他的口头禅,对谁不满意就是“杀掉他”。
异艳断定MrChua的前世一定是个屠夫。
异艳连头都没转,她已经见惯不怪了。来这个公司半年多了,如果说异艳能看他几眼的话,全都是他的衣服熨的好。听说他家找个经过培训的女佣,别的做的怎样不知道,衣服熨得的确到位,即没有明光光的地方,也没有任何压线。工作服在他身上都能放出时装的光彩。要不是Mrchua长着这张要账的脸,异艳早就请教他家女佣了。
办公室里总共有六个人,六盏灯。现在只亮两盏,门口这盏是供异艳用的,最里边对角处那盏是照MrChuan的,整个五十多平方米的长方形办公室像似沿着对角线折起来往上提。
“咔嚓”又亮一盏,是阿明的。
MrChua的脑袋里似乎有了定位系统,他连头都没抬就开口了:“阿明,我下午两点有个meeting。”他讲话永远是命令的口气。
阿明人还没走到座位,工作就到了。他脸黑黑,意思是:做工的铃声没响,你就不应该讲工作的事。MrChua不管这些,他只管讲话,别人的表情与他无关,他仍然低着头写他的“经书”。
阿明是MrChua的助理,头发胡子都白了一半,六十多岁了,孩子都赚钱了,他来工作是为了打发时间,这一点着实让人羡慕--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呀!
“咚·咚·咚”有人敲门。异艳心想:门也没关呀。抬头一看是印度人Guto,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空洞洞的眼睛直冲着MrChua,说起话来,嘴张不大,舌头在里面搅来搅去,唔噜呜噜,好像嘴里含着一块糖:“I'msorry,MrChua;I'msorry。”一定是打架的那位,听阿发讲MrChua要“杀掉他”,害怕了,来求情,这是常事。MrChua讲“杀掉”的意思是开除他。
“你知道你来新加坡做什么吗?”MrChua的雷声开始轰炸这个办公室了。“是来做工的,ok?不是来打架的···”他伸出右胳膊,食指指着Guto,身体笔直地站着,尖锐的视线经过食指直射到Guto的眼睛里。
他的这个姿势,在异艳的脑袋里早已钉在十字架上了。
Guto不停地鞠躬,每鞠一次躬说一句“OK”。
他抖抖地站在那里,目光已退缩到千里之外。
“GO”MrChua恨恨地说,翻译成华语是“快走”还是“滚”?我拿不准。
Guto低着头拉伤着脸悄悄地走了。
这里是公司的生产加设计科室,是整个公司最吵杂的办公室。现在静下来了,只能听见阿明开抽屉开橱的声音,他在准备MrChua开会用的文件。
“MrChua,TT10的图纸在哪里?”
“问Summy。”
Summy来自于南印度,皮肤黑黑的,别人都叫他“黑锅”。让异艳不解的是Summy竟欣然接受这个绰号。他常常是仰头来,低头回。他的上司太多了,被骂已是家常便饭,对他来说,晚间的睡觉就是补充自尊。
Summy满面春风地刚走进来。销售助理Jack就“当,当,当”地冲进来,他脚抬得格外的高,然后狠狠地往下跺,好像土地爷是他前世的冤家。手里握着从客户那里返回的图纸,满脸的怒气,扯着嗓子就一声:“黑锅。”Summy停下来,胆怯地回过头。Jack却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Summy桌旁,把手里的图纸用力往桌子上一甩,与此同时,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鸡蛋糕”。转身走了。
Summy的笑容还没开完就凝固了,他拿起那张图纸,默默地奔车间走去。
这个公司骂人用“鸡蛋糕”。有的公司用“臭鸡蛋”。真的不懂他们怎么和鸡蛋这么有缘分。
“铃铃···”做工的铃声响了,伴随铃声进来的一定是马来人Naji。异艳私下里叫他踩点先生,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好像这个竞争的世界与他无缘。
异艳今天把门口看得特别的紧,她的两只眼睛像台摄影机牢牢地钉在门框上。等铃声停了,异艳又转过头,再一次确定那个人——她诅咒的那个人还没到。这可是异艳来这个公司的头一次,难道昨天晚上的诅咒真的奏效了?记得汇云不止一次地向她打保票:“包准,一百percent准。”
自从来新加坡,异艳相信世界上有鬼,有灵魂的存在,所以她相信诅咒的力量。
其实,不管你怎样相信诅咒的力量,人都是在能力达不到的时候才去诅咒。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结尾的:孩子得了绝症,妈妈跪在医生面前:“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医生同情地望着这位母亲:“所有的抢救措施都用上了,现在我们医生和你一样,只能祈祷。”当你希望一件事变得好,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祈祷;同样的,当你希望害你的人受到惩罚,在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只有诅咒。
异艳的确无能为力,那个人是她的上司,是老板娘的叔叔的弟妹的什么什么,他中等身材,一米七十二,一米七十四,(从左脚量一米七十二,从右脚量一米七十四)在小字辈面前,他挺起胸脯,右腿站直,左脚尖着地,两只手背在后面;在老板娘面前,他左脚着地,右腿弯曲,比先前缩回了一截。
他是活版的变形金刚。
他叫王广财,大家都叫他阿财。异艳认为一个人的名字要是沾上“金”啊“财”啊,他的长辈一定是即贫穷又没文化。反正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跟他有关的东西全都那么不顺眼,就连他周围的空气都缺氧。
异艳和他打第一照面,就失败了,失败得一塌糊涂。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异艳刚把车间的电梯门关上,门又被按开了。阿财抱着两个大箱子,弯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了,汗水顺着两个太阳穴往下淌。异艳心想:表现的机会来了。“阿财,我来帮你拿一个”,“不用了,不要费你的力气了。”“不用客气了”异艳抱起上面的那个箱子,跟着阿财进了办公室,阿财把箱子往自己的办公桌上一放。“这个放在那里?”异艳笑着问。“放在旁边喽”阿财满脸的怒气,异艳愣住了,好像被莫名其妙,劈头盖脸地打了两巴掌,她原以为阿财会说声谢谢,可他不但不感谢,倒好像异艳抢走了他的祖传珍宝似的,异艳足足郁闷了两天。
异艳怎样也想不通,如果不帮阿财,那么领导一瘸一拐地抱着两个箱子,自己轻轻松松地走在前面?显然不对;走在后面,那岂不是在跳东北大秧歌舞,走两步,退一步;走一步,退两步,真是要了亲娘的命了。
星期一早上,异艳一到公司,马上打电话给汇云:“汇云,我请你喝咖啡好吗?”在新加坡,如果你接到这样的电话,那对方不是要向你道歉,就是要请教你什么。
汇云来这个公司五年多了,她告诉异艳很多这个公司里的故事。其实,她的处境比异艳还糟,她是一个合同工,如果得罪了哪个重要人物,马上就被炒鱿鱼,她却挺而走险来帮异艳,异艳暗地里称她为“泥菩萨”。
说她是泥菩萨,倒也靠谱。她三十多岁了,还单身一人,皮肤比一般华人黑,很多人问她有没有马来血统。她又胖胖的,看起来有点笨拙,眼珠却总是轱辘轱辘地转。我敢打赌,她眼珠转的速度至少是头脑的十倍,你问她12+23等于多少,她的眼珠就像飞速行驶的车轮那样,转,转···。转到你的心都烦了,但她的样子很可爱,讲起话来,嘴说不明白,手来帮忙,有时脚也动起来了,一看到她这个样子异艳就想笑,真的,她的肢体语言一流。
汇云喜欢喝咖啡乌。异艳认为那和她小时候喝的中药汤差不多。每次异艳都对汇云讲“Hi,你的药汤来了”,汇云憨笑着不慌不忙地拿起搅拌匙,搅啊搅。“HiMiss,里面什么都没有,你在搅什么?”“搅香味呀,越搅香味出来的越多”,然后她靠近杯边,闭上嘴用鼻子很很地吸一下,“哇,好香啊!”她的眼睛也闭上了,整个人完全浸在咖啡香里,好满足啊!
咖啡乌飘出来的香味的确很浓,可异艳的嗅觉器官已关闭了,她专注地讲着那“费力不讨好”的经历,当讲到阿财满脸怒气时,异艳竟骂了一句粗话:“这个王八蛋”。
汇云咯咯地就是笑,汇云高就高在这里,先把气氛给你活起来,外表胖乎乎憨厚的人,笑起来的确纯,而且具有渲染力。
在这个人人都怕被欺骗的年代里,我建议每个人都整容成汇云这个脸谱。
汇云笑够了,呷了一口咖啡,表明开始言归正传了:“我告诉你,阿财最恨别人把他看成残废,他抱两个箱子也好,十个箱子也好,你不要帮他,站在一旁看,等他连滚带爬地把所有的箱子都放好了,你走过去,竖起两个大拇指说:‘阿财,你真厉害,你简直就是一个大力士。’你就会看到他的嘴笑到耳朵那边去了”。
异艳认为汇云讲的有道理,对于一个人你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他却很生你的气,那无非是你侵犯了他的尊严,挖掘了他的隐私。阿财的脚是有点跛,可在繁忙的生活中,人们往往会忘记自己天生没有疼痛的缺陷,当你提醒他时,他会勃然大怒。
阿财为了证明自己和正常人一样,付出了别人几倍的代价,承认现实多么难啊!让蝴蝶承认自己是毛毛虫变的,那是一件痛苦的事。
异艳每天在测算阿财在公司里的位置,就像科学家计算天体运行的轨迹,为了不与阿财正碰,异艳用了很多心思。
可是“是祸躲不过”。
那天,老板让异艳设计一块电路板,是老板交代的工作,异艳当然加倍努力,老板很满意,就把阿财叫过来:“阿财,你看异艳这样画很美啊”,(英校毕业的人,讲华语如果是很满意,就说“美”)
面对老板,阿财的表情永远是一个样---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是,是。”他这个人的眼睛和脸好像不长在一个脑袋上,嘴巴已经咧开那么大了,笑声已经那么响亮了,眼睛还可以喷出怒火,突然他眼珠停滞了几秒钟,然后狠狠地一转,异艳就完完全全地被打成了“***”。
接下来,阿财费尽心思一定要炒异艳的鱿鱼。
谁遇到这种人不气愤,不郁闷呢?如果在国内,办公室里至少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可这个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同情她,当然也没有人幸灾乐祸,其实他们都是没有表情的。
异艳走进这个办公室,感觉好像走进了秦始皇的坟墓,所有的人都是兵马俑,面部僵硬。而那个阿财就是在坟墓里修炼多年的白骨精,见人就要吃。异艳这样想着,觉得全身冷飕飕的,马上抬起头看看屋顶上的灯,似乎这是唯一让她感到安全的信物。
奇怪的是很多人认为灯通神灵。“我对着灯讲话,绝对没有欺骗你”“你敢不敢对灯发誓”。其实,灯总是那样明亮,清澈,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它是不参与的——你祈祷也好,诅咒也好,它都无动于衷。
提到诅咒,异艳看看表,十点多了,阿财还没来。神灵在异艳的心里变得越来越强大。就像孙悟空从耳朵上取下一根针,念道“长·长·长”瞬间一根顶天立地的金箍棒就耸立在眼前。神灵在异艳的心目中就是这样“大·大·大···停”异艳忽然叫停,因为走廊里传来了阿财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