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竖耳聆听,包括庞德在内,所有人都未露出半分不安。在中平年间灵帝尚在位的条件下,公孙瓒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其政治考量,不过他虽预感亡国在即,却没有真正驾御乱世的能力,以至其后与袁绍争霸北方最终失败,这一切看来都不是偶然的。
由此看来,韩遂能讲出这番话,也不是个简单之辈呀!
可惜,他的不简单与曹操、孙权之流相比,又逊色得多了。
尹晏眉头稍稍一皱,没有答话,反倒是卢横忍不住插言道:“公孙瓒名闻辽西,吾多有耳闻,此人仗义任侠,又有军才,是个英雄!不过倒是没有听他说过如此轻率之言。”
韩遂借着酒意,微笑道:“英雄者,不拘小节,不为俗礼,遂最喜结交。如今颜公在座,这第一位的英雄,非他莫属了!”
众人一起欢呼聒噪,我大笑,连连摆手。王巍识趣地转移话题道:“不知文约兄除了颜公,还最敬佩谁呢?”
韩遂一捋胡须,凝神道:“若说敬佩,壮节侯傅燮可当第一。”
众人面面相觑,浑然不信堂堂数万羌众的首领,竟然会欣赏并且佩服一个被他攻杀的汉朝官员。
我久不在朝中,并不知其名,微一愣道:“傅燮?”
马腾见状笑道:“将军应该知他。当初我等入三辅,朝廷以凉州兵乱不解,征发天下税赋无已,十分烦恼。司徒崔烈以为宜弃凉州,壮节侯时任议郎,与之相驳。那场廷辩,早已名传海内……”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一拍脑门笑道:“原来是他!
可让崔烈那呆鸟着实出了不少丑呢!”
崔烈曾靠着灵帝乳母程夫人的“关照”,花钱买来了官位,可惜事不机密,原本甚有清名的他,经过灵帝那句着名的哀叹(少卖五百万)后,声誉大跌。此后凉州事件更是让他焦头烂额,没几天便被人挤出公卿席之外。
不管历史上哪一届政权,恐怕都不会轻易将自己国土抛弃的,当然也有例外,如两汉时期的西域都护(长史)府,不过那种性质的抛弃,只能算是鞭长莫及罢了。因此,崔烈建议弃凉州后,傅燮厉言陈词于廷议之中:“斩司徒,天下乃安!”尚书奏燮廷辱大臣。帝以问燮,对曰:“樊哙以冒顿悖逆,愤激思奋,未失人臣之节,季布犹曰‘哙可斩也’。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世宗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弥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
若烈不知,是极蔽也;知而故言,是不忠也。”
煌煌大言,说得十分在理,而从国家利益角度考虑,崔烈之议实在愚蠢,而傅燮不但借冒犯之罪树立了威名,并且抒发了强烈的爱国情怀,使得凉州府最终没有从国境中消失。
不但如此,与众人晤谈之中,我更发觉傅燮此人还多次冒死陈谏得失①,尤其是与宦官相忤。难怪当初我不认识他,那时我们明显是站在两条线上的嘛!
正因如此,傅燮以右中郎将朱俊护军司马的身份讨伐黄巾,且多次立功,竟因为太监们的谗言而不得加封。此后,宦官首领赵忠受封车骑将军时,灵帝命他论讨黄巾之功,执金吾甄举道:“傅南容(傅燮字)前在东军,有功不侯,天下失望。今将军亲当重任,宜进贤理屈,以副众心。”赵忠便命其弟城门校尉赵延宴请拉拢傅燮,谓之曰:“南容少答我常侍,万户侯不足得也!”燮正色拒之曰:“有功不论,命也。傅燮岂求私赏哉!”赵忠怀恨在心,但因其声名不敢加害,表请为汉阳太守,远远将他调离了京师。
此后,韩遂杀北宫伯玉、边章,进围陇西,当初与屯骑校尉鲍鸿同来犯我,而后大败亏输的陇西太守李相如反叛,与遂联合。凉州刺史耿鄙不从傅燮之言,为人所杀,敌军遂围汉阳。汉阳城兵少粮微,韩遂因久慕其名,令王国前去招降未果,傅燮而后率八百人突阵死战,临阵中矢薨。
“壮节侯忠勇之士,虽不见容于朝廷,却也不能为遂屈之。”韩遂长叹一声,缅怀良久,方朝我拱手道:“常闻颜公麾下多能人异士,此中某尤喜卢校尉!”
我缓缓颔首,露出会意的笑容道:“文约兄果然识人。”
全身披甲的卢横气昂昂地从帐下站起,高声见礼。我命上杯暖酒给他,一面转过头笑嘻嘻地道:“文约兄看清楚了,这便是我心腹爱将卢横兄弟!”
韩遂、马腾两人连忙起身。适才不知此人便是卢横,他们也没大注意,如今正视一番,顿时大有惺惺之意,各自敬酒。
韩遂稍显动容地道:“闻说校尉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每每孤身救主,蹈难赴死,某仰慕久矣!”
卢横不便失礼,抱拳谢道:“多蒙韩将军谬赞,这些微劳,末将早已忘却。唯不敢忘者,主公厚遇之恩也!”转身便向我拜倒。
韩遂等皆是一怔,我心下大喜,暗道卢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连忙搀起,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么见外的话了?起来起来!”
韩遂大笑道:“卢校尉真忠义之士也。某多闻校尉勇名,而某帐下亦新收三位好汉,乃是兄弟,姓?。勇猛过人,常欲拜见校尉天颜。”
我见马腾心虚地垂首喝酒,哪里还不知其然?韩遂想借此酒宴之机,探察我的实力,我当然不能让他失望了!一使眼色,卢横会意地起身道:“请恕卢横手痒,烦韩将军相请贵属帐外一叙!”说罢,微微朝我躬身,随即一挽征袍,雄赳赳地走了出去。
韩遂朝我拜道:“实因某那三个属将皆为西平豪杰,每每欲以卢校尉为楷模,遂禁止不住,失礼之处,还请颜公宽恕!”
我不以为意地道:“以武会友,这是好事嘛。”
铁甲卫队整齐地从帐内外集合起来,执戟战士数十名排成两列,躬迎主客。韩遂、马腾等乍然见到如此阵势,都免不了脸上一阵惊疑。
韩遂那三将果然出众,都生得高头大马,孔武有力。卢横与他们照了个面,互通名姓,这才喝令手下,取马匹兵器。
我摆摆手道:“卢横,今日我与诸位将军歃血为盟,该是高兴的日子,真刀真枪的就免了罢!”
卢横闻言称诺,将大刀弃于一旁,命从人取了四柄桃木棍来,以软布裹覆棍首,取粉蘸之。韩遂见我如斯安排,唇角露出不易为人觉察的微笑。
卢横精神抖擞,上得马来,远远瞧了一眼对面满脸兴奋的三将,高声道:“既然主公有令不得相残,那也不必计较战果了。你们三人一起上吧,我卢横接下便是!”
营辕前诸将无不暗吃一惊。周边校场边,那三将大喜,嘬声提马,仗着骑术高明,挥棍近前夹攻。
卢横单手擎枪,交于左手,他打马缓缓往前,似浑不在意一般。先挥棍上挑,荡开一击,便又侧身避过迎头而落的一棍,提马跃起,棍尖出其不意地突出,最先迎上的那将“啊呀”叫起,被搠了一记。
我心下大定,缓缓颔首之际,便听身旁有人大声叫好,却是小马超。心中暗笑,吩咐侍婢拿些精致点心给他边看边吃。马超少年心性,然而武艺却已精熟,故反而忘记了美食,只是呆呆地瞧着战局。
四将战作一团,打斗越发激烈,而卢横恰似在围困中闲庭信步。他的棍法精妙独特,与凌厉凶辣的刀法大不相同,看得马超津津有味,不停地鼓掌叫好,至最兴处,竟大喊起来。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见其他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时有赞叹发出,而韩遂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便只道他们打得漂亮。不过,王巍倒是在旁边轻轻讲出了心里话道:
“主公,我看那三人力有未逮,卢兄游刃有余,此场胜负一目了然,还是不要再比下去了吧!”我刚要喊停,忽地卢横纵马跃出圈中,大棍一横,止住三将追势,冷冷道:“各位,点到为止,不要伤了两军的和气!”
那三名姓?的无不大口喘息,盔歪甲斜,身上落满了斑斑点点的棒迹,惨不忍睹,小马超已是失声大笑起来,忙被其父喝止。我竭力忍住,转头咳嗽几声,便拉起脸如土色的韩遂,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道:“文约兄,强将手下无弱兵啊,这几位武艺嘛……都还说得过去了!来来来,我们帐中饮酒,不要坏了雅兴。”
韩遂感激地小声道:“颜公忠厚,遂自取其辱罢了。”
“哎,哪里哪里!文约、寿成兄乃是我东面的帮手,今我等会盟榆中,就该相互坦信忠诚才对。文约兄你以为呢?”
“是极,是极!”韩遂偷偷地擦着冷汗道。
注释:①公元员愿源年黄巾起义,朱俊受拜右中郎将讨颍川黄巾,其护军司马北地傅燮上疏曰:“臣闻天下之祸不由于外,皆兴于内。是故虞舜先除四凶,然后用十六相,明恶人不去,则善人无由进也。今张角起于赵、魏,黄巾乱于六州,此皆衅发萧墙而祸延四海者也。臣受戎任,奉辞伐罪,始到颍川,战无不克。黄巾虽盛,不足为庙堂忧也。臣之所惧,在于治水不治源,末流弥增其广耳。陛下仁德宽容,多所不忍,故阉佞弄权,忠臣不进。诚使张角枭夷,黄巾变服,臣之所忧,甫益深耳。何者?夫邪正之人不宜共国,亦犹冰炭不可同器。彼知正人之功显而危亡之兆见,皆将巧辞饰说,共长虚伪。夫孝子疑于屡至,市虎成于三夫,若不详察真伪,忠臣将复有杜邮之戮矣!陛下宜思虞舜四罪之举,速行谗佞之诛,则善人思进,奸凶自息。”由此触怒宦官,最终有功不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