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夜生日餐,娄小娄送桑丫回到了浩鸿小区。
桑丫说:“今夜你陪我吧。最后一夜。”
娄小娄愣了一下,没表态。
桑丫说:“我是你的女儿。你恋爱了,明天你就属于她了。你是我的父亲,她却不是我的母亲。”
娄小娄抱住桑丫的肩膀,一起回家。
路灯高高地照下来,两个人旁边晃动着长长的影子。娄小娄走着走着,又感到不对头了。他努力地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桑丫却打断了他的思路:“我最近在学习一种表演,你猜是什么?”
娄小娄说:“你不是舞台型的女孩,你是书卷型。”
桑丫说:“这种表演很独特的。”
娄小娄说:“舞蹈?”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唱歌?”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朗诵?”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演电影?”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一种乐器?”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魔术?”
桑丫说:“有点接近了。”
娄小娄说:“杂技?”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我猜不到了。”
桑丫说:“口技。”
娄小娄说:“口技?火车的声音?架子鼓的声音?鸟叫的声音?”
桑丫说:“初中学《口技》那篇课文,我就感到特别神秘。最近,我尝试模仿一些小品演员的声音,一些著名配音演员的声音,还挺像。”
娄小娄说:“我以为你不适合练嘴巴功夫。因为你本质上是个内向的女孩,缄默是你的常态。”
桑丫说:“总不用的器官,一定有超常之处。我可以……同时模拟出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声音,你信吗?”
娄小娄说:“听起来这挺恐怖的。你的声带有多少分贝啊?”
桑丫说:“笨,是远声。”
娄小娄说:“你学学,我听听。”
桑丫说:“等我炉火纯青的时候,再给你表演。”
这一夜,娄小娄和桑丫在一起。他们躺在一张床上,娄小娄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哼唱着轻柔的歌曲。
终于,桑丫安详地睡着了。
娄小娄一边拍她一边还在想,今天哪里出现了问题,为什么总是感到不对头。
在“咱家”,她去卫生间了……
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走在小区甬道上……
想着想着,猛然想到了原因,头皮一下就麻了——桑丫没有影子!
在“咱家”,她去卫生间的时候,柱子,桌椅,盆景……在烛光中都有长长的影子。可是,她的脚下光秃秃的,没有影子,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幻影。
在那之前,两个人还说到,娄小娄和另一个娄小娄隔着时间,他是娄小娄的影子,他去远方寻找桑丫的影子……
两个人回家的时候,在路灯下,他们的脚下也只有一个人的影子,那是娄小娄的。桑丫似乎也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或者她在回避这个问题。她一直在说话。
桑丫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娄小娄停止了拍打,愣愣地想:这个女孩是桑丫吗?
难道真正的桑丫回到了2006年?难道眼前的桑丫只是一个幻影?
娄小娄的思维突然碰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难道她命中注定必死,即使他扛她逃脱了那个雷击,也只是抢救了一个表象,是不是她已经不存在了?
或者,再把人类和命运比喻成棋盘,她是“车”,死亡是“马”,实际上,她已经 被“马”吃掉了。娄小娄这个“卒”,以为绊住了“马”腿,就万事大吉了,其实那是人类的规则和思维,这个“马”依然吃了她。只不过,那只下棋的手并没有把这个“车”扔到一旁,她还在棋盘上,不过已经是死棋,被另一个“马”压在了身下。她的位置,她的躯体,已经是“马”了……
忽然,他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转头看了桑丫一眼,一下就瞪大了眼——她的毛发好像被看不见的火点着了,冒着绿烟,迅速弯曲和收缩,很快就变得光秃秃了。她的肌体也一点点弯曲和收缩,转眼就变成了一具焦糊的尸体,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姿态十分古怪。
娄小娄一下坐起来,擦擦眼睛再看,如同一个幻觉,桑丫还在香甜地睡着。
他慢慢躺下来,想,如果现在的桑丫真是一具焦糊的尸体,自己在她身旁守灵,会害怕吗?
正在胡思乱想,他隐约听到几个老头在聊天。
难道有人起来晨炼了?现在太早了,不可能。而且,这套房子的窗户是德国材料,密封很好,即使楼下有人说话,也不可能听得如此清晰。
似乎有三个老头。
1:“你今天给那些旅人送茶水了吗?”
2:“送了,灵芝茶,三大壶。”
1:“你今天收废品怎么样?”
2:“老样子。收了十几斤旧杂志,几十个玻璃瓶子,几件旧衣。”
1:“收到人了吗?”
2:“本来有个女孩,我都装上三轮车了,她又跳下去跑掉了。从地球上有人开始,我总共收过850亿人了,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意外。”
1又问另一个老头:“你的轮椅摔坏了?”
3:“正在修理。不过,我想试着自己学学走路。”
2:“你干脆把两条腿摘掉扔了算了,这样你的胳膊就会越来越发达。瞧,你的两只小手多强壮啊!呵呵,呵呵。”
1和3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在黑夜里,这些声音,这些笑声,显得十分恐怖。它们好像来自客厅,好像来自书房,好像来自卫生间,好像来自厨房,好像来自床下,好像来自天棚,好像来自窗户,好像来自……
娄小娄一下瞪大了眼睛,慢慢转向桑丫——几个老头聊天的声音,来自桑丫!
桑丫还在睡着,但是她的嘴在慢慢地动。
娄小娄压制着自己的心跳,急速在想,难道这是桑丫在梦中演练口技吗?
桑丫翻了个身,嘴巴还在慢慢地动。
这一次,变成了几百个老头的聊天声,有点像早晨的鸟市,一片嘈杂,有人讨价,有人还价,有人在夸一种鸟,有人在贬一种鸟……
人越来越多,成千上万了。娄小娄很难相信,这些声音都是从桑丫的嘴里传出来的。他在这满世界老头的声音中,不能自控地抖动起来。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一片死寂。
娄小娄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双眼睛,是桑丫,她正在黑暗中盯着娄小娄。
他低声问:“你……怎么还不睡?”
她没有回答,只是充满怨恨地问了一句:“我都死了,你为什么救我?”她不该问出这样的话,因为娄小娄一直没有对她说出实情。
他想了想,说:“我是在救自己。”
突然一道白光,一个老头从桑丫身体里坐起来,端着一个茶壶,慢慢下了地,轻轻打开窗子就出去了,下落不明。
又一个老头从桑丫身体里起来,背着一个塑料袋子,还有一杆老式的秤,也从窗子出去了,下落不明。
接着,还有一个老头从桑丫身体里坐起来,用一双婴儿般大小的手爬到窗前,也出去了,下落不明。
娄小娄以为是幻觉,可是窗子确实开了,夜风轻轻吹近来,有些凉。
桑丫疲倦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朝阳庄严上升,黑暗无影无踪。
全世界的鸟都欢快地鸣叫起来。
窗子开着,飘进湿漉漉的草香气。
桑丫醒了。
她看到娄小娄之后,稍微愣了一下,然后,就伸来双臂抱住了他,轻轻地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娄小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桑丫笑起来,亮晶晶地叫了一声:“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