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不知,实则言亦不知
村上春树的小说《 1Q84》中,主人公天吾坚守着父亲的病床,他苦苦寻觅着关于自己出生的秘密,面前痴呆的父亲却一言不发 ……天吾在冥冥幻想中听到一个声音,“不言而不知,实则言亦不知 ”。或许我们的人生亦是如此,已经为我们身体所感知的事物,无须他者多言,便已切切实实地谙熟一切。反之,即便说了太多却还是不懂,达到了解何时是个尽头?
“知则为真看 ”,这句古训的本意谈及学习与思考,而现在用于描述我们大多数人阅读文本的状态。人们对待文本,或者其他阅读的对象,往往因为自己迫切的渴望,使阅读过程变得容易并获得了真知。这不难举出实例, 19世纪英国的一个资本家阅读了卡尔 ?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资本论》,这部著作旨在揭露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然而讽刺的是,资本家却通过这部书找到了更有效剥削劳动者的方法。
学习马克思经典理论已形成了标准的顺序,从哲学开始接触其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接着走进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体系。前苏联就是按照这样的脉络将马克思著作引入国民教科书系列,辩证唯物论被视作哲学概论,构成哲学体系中的存在论和认识论。历史唯物论则适用于解释社会发展和历史经济的相关原理。最后,还有政治经济学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和发展原理。因为发挥着教科书的作用,为了使人民便于掌握,前苏联将马克思原理的知识编纂成题目,庞大的知识体系变成了选择题和判断题,基本概念和法则一目了然地呈现给了读者。诚然,这样的转化过程简单机械,不免有些夸张之感。
曾几何时,我比现在更投入地阅读过马克思的著作。彼时,游走在几所大学兼职授课,每天从上午九点开始,除去午饭的时间,上下午各有三个小时的授课时间,傍晚时分还要赶去参加研究生们的学术论坛,真是不折不扣的“急行军”。在身体疲乏时,我还要绞尽脑汁准备第二天的授课,课上带着挑选好的电影与学生们进行讨论。有一次,选定的影片是《哈瓦那》,主人公是美国职业赌徒杰克,他打算大赚一笔,把目标锁定古巴的赌场。在前往哈瓦那的轮船上,他救助了一个身陷危机的女人,并与其坠入情网。然而命途多舛,时值卡斯特罗的“1959古巴革命”,女人的丈夫是运动中的革命者,不幸被反革命势力绑架。杰克不能坐视不管,他将作为应急赌注而藏在手臂中的钻石取出,营救了女人的丈夫,之后独自返回美国,只留下了落寞的背影。这部电影播放之后,当晚的学术讨论中,一个学生向我提出异议,“革命爆发之际,怎容得风花雪月? ”而我的回答直截了当,是瞬间迸发的思想火花,“所有的革命,都从人类的自爱之中孕育而生 ……”也许这个答案难免受到质疑,我在打马虎眼,而学生亦是一知半解,讨论陷入尴尬的气氛。可是,十几年之后,当我再想起这个回答,我自认为是一次神来之笔,我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
孔子说过 “四十不惑 ”,即人随着阅历的增长不再因为小事而动摇。但是本人虽然年过四十,却依然感觉不到 “不惑 ”。有时我大胆地推测这个命题的意义,也许这并不是一个实证性的命题,更像是“四十岁应该不迷惑 ”这样一个规范式的命题,甚至是 “四十岁可能不迷惑 ”的表达。很难说孔子四十岁的时候是否做到 “不惑 ”,但相信他下的定义更多是体现自我警戒的意义。
所有的学问起始和结束都需要人文学的思维,所有的学问都在研究 “人 ”并且分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社会对个人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都是学问探求的内容。所以阅读马克思并不需要教科书,也不需要当作 “四十不惑 ”的固有命题,只要我们从生活细微之处出发,以人文学的感性开始解读即可。这一次,马克思与任何考试无关,也不带着何种权威经典的帽子,只要我们随心去读,哪怕只有点滴感悟,不也是一种收获吗?
阅读马克思原著的方法很多,经济学家和哲学家各有各的办法,甚至文学研究者也有自己的套路,这些都是无数人用过的方式。本书的设计路线为:从个人实际问题开始,之后上升到社会问题,最终回归到个人身上。马克思的著作涉及众多领域,数量之大,我们所能阅读的不过总量的十分之一,即使辅以解释也更似浅尝辄止的尝试,这是“四十渴望不惑”的我选择的方式。
旅行的起始:陌生的派对
人们身着华丽的服饰聚集在熙攘的派对现场,你手持着鸡尾酒杯游走在人群之中,寻找一个可以交谈的对象并不是件容易事。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有眼缘的,他只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就立刻消失不见。离派对结束还早着呢,一瞬间你心中或涌起这样的矛盾的对话,“就这么走掉吗?反正我一个人走也没有人会关注的。但这么离开感觉就像个loser(失败者),不能这样!”
你装模作样地从身上掏出手机来看,把已经读过的短消息当作新短信又重新看了一遍,但是进退两难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善。
怎么样,各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吗?或者不是在聚会现场,而是当你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也感到过孤独吧?又或是和刚分手不久的恋人在街上偶遇,会感到尴尬和痛苦吗?还有如父母、子女、兄弟等亲近的人,突然在某一刻会感到陌生吗?
这种 “变得陌生的感觉 ”在哲学上被称为 “异化 ”。“异化 ”用德语表示为 Entfremdung,从字面意思来看就是指 “使疏远 ”和 “陌生化 ”。
无论是谁都会在生活的各种层面感受到异化,并且为了克服异化付出各种努力。
长时间不见的儿时朋友们重逢时会尽情畅饮,扯着嗓子高呼 “友谊万岁 ”。几年前有一档电视节目叫《男女探求生活》,其中的 “同性朋友聚会篇 ”出现过类似的场景。喝得微醉的男人们在 KTV(歌厅)中为了争唱第一首歌而吵了起来,最后又勾肩搭背地嘶吼着关于友情的歌曲。虽然是久远的记忆,但我也有相似的经历,所以看着电视节目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记得当年有一位因失恋而受伤的朋友,每次一去 KTV,就用悲惨的嗓音唱着 “当你最后走开,我的人生也落幕 ”。气氛很低落,我便抢了他的麦克风,然后与他吵了起来。
由于恋人突然变得陌生,或者由于爱情的失败,有些人甚至会随便寻找一个人,堕落地与之发生性关系。韩国电影《伤心街角恋人》(The Contact,1997)讲述的是随着通信技术发达,网络聊天作为沟通方式使虚拟空间和现实相互重叠的故事,其中就有类似的情节。当然不仅仅是《伤心街角恋人》,这种桥段似乎成为了电影中的一种陈词滥调( cliché)。
还有一些人无法承受痛苦就去寻求宗教的帮助。我们常看到一些年轻时表现得极为理性、冷静的人,随着衰老或疾病选择皈依宗教。为了控制和克服人的异化,宗教历经漫长的岁月精巧地建立着自己的体系。因此,阿兰?德波顿在《写给无神论者》一书中强调,虽然无法从科学的角度进行裁断,但宗教确实有其积极的作用。
信仰同一宗教的人们,定期聚会、阅读经书并祈祷,去到各自家中聚餐并在日常生活中互相帮助。这是我们在周围教会里经常看到的景象。生活中因为痛苦和孤独而饱受创伤的心灵,在看见十字架或听到弥撒曲的时候,得到了确定的救赎和治愈。事实上,相对于十字架和《圣经》等救赎的约定,与坐在一旁祈祷的人从共同意识中感受到的安慰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这里并非只是肯定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历经漫长岁月形成的传统宗教发挥着积极的作用。还有比如,现在在城市里几乎看不到,但小的时候在社区里还经常看到的传统巫术。穿着奇装异服的巫婆念着咒语,一边跳着舞,一边赤脚踩在铡刀上……老奶奶们则站在一旁,她们是作法活动的出资者,也在努力地祈祷着什么。法事的高潮部分便是老奶奶本已死于意外的儿子在巫婆身上“复活”,并且与老奶奶对话的场景。瞬间,巫婆就像变成了死去的儿子,呼唤着母亲,诉说自己的遗憾。就这样,深爱却无法相见的沟通需求借用被神灵附着的巫婆的身体,通过触摸和喊叫实现了满足。
实际上很多人需要的只是从异化中脱离出来的安慰,至于给予这种安慰的对象是十字架还是佛像,从本质上并无太大的差别。当发生了痛苦的事情,去寺庙里上供,或寻找巫婆做法事,再或晚年皈依基督教成为虔诚的信徒 ……这些选择都并非异常之举。对于他们而言,他们需要的是一个 “倾听的人 ”,而不在乎那个人是谁,可以是迷信团体,也可以是传统宗教,可以是占星术士,也可以是精神科医生或者心理医生。所以上一代人在首尔很容易见到的巫术和巫婆逐渐消失了,就在它们消失的地方,我们看到取而代之的精神科诊所和心理治愈中心。
英语中有 beside oneself的表达,从字面看就像是自己脱离了身体站在一旁的状态,用来表示 “对自己感情失去控制,精神错乱 ”的意思。我从自我中离开,就像是 “肉体脱离 ”,在我之外像别人一样观察自己的感受,这就是一种异化。
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经历生老病死,因此很难期待爱情和友情等所有人际关系永远地持续下去。因此,关于 “永恒爱情 ”的故事,总是以死亡作为结局。
如果换一种造化弄人,罗密欧和朱丽叶没有为爱赴死,他们的爱情能够永远地保持下去吗?说句玩笑话,如果运气好,两人结了婚,最终说不定是罗密欧另有新欢,弃朱丽叶而去的结局吧。
如果说有绝对不变的爱的象征,那就是同耶稣一样的存在。基督教中将上帝之爱区分于人们的爱;甚至连爱徒彼得都在鸡鸣之前,一夜之间三次背叛耶稣,相反,耶稣的爱却是无限且永恒的。但如果耶稣没有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对人类之爱的无限和永恒就无法得到保证。于是,耶稣死后三天复活成为了对永恒的爱与救赎的约定,成为身处不安和动摇之人最大的安慰。
那么,异化是人类无法规避、难以克服的现象吗?存在主义哲学中认为人是与个人意志无关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存在。这里提到了“被投状态”(geworfenheit)的概念,这真的是我们不可改变的命运?
我们就从这个问题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