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错,王远就是冲他来的,明里是拉“娃儿”们打牌,实际上是“拉”他余班长,拉他入伙,做自己人。明了这层意思的余班长在心里抿嘴一笑:这书生排长在开窍了。人哪,只要是在群体里,总是逃不过这些条条框框的。再小的头头,哪个初来乍到不建立自己的群众基础?建立群众基础就得拉人,以自己为领导核心,周围树起忠心耿耿的人墙。作为排长,不拉班长——尤其是得力干将余班长——你还能拉谁?你还想树立威信么?
周五晚上修理连最热闹的地方,除了电视房就是活动室,一般都是打扑克、下象棋。王远和三个战士组成的牌局在里面并不显眼,只有像余班长那样的略有基层“兵王”脑子的才看得出来,这一桌的牌和那些桌的不一样,至少有战略意思了。大家讲好统一的规矩,拉开架势开战。好几个兵都围过来观战,王远要他们下注,押输了就和打牌的输家一起做俯卧撑。到后来果然热闹非凡,输了牌的余班长一方连同下押在他们这方的几个兵,七八条好汉并做一排,在楼道里做100个俯卧撑,围观者带了恶作剧的心态给他们数数,故意数错,笑闹声像过年的鞭炮不断炸开,修理连好久没有这样开怀的场面了。
肖遥在喧嚣的人群里趁乱和王远对了对眼神,笑了,又有些怅然。自己也不明何故。王远的眼睛里伸出了一只手,带着宽慰与鼓励拍了拍肖遥的肩膀,好像在说,放心,有我在呢!
第二天晚上王远和肖遥凑了钱,请副连长、副指导员和几个班长到团里的小卖部吃饭,所幸连长周末轮休回家了,不然还拿不准是请他好还是不请他好。
社交界的饭局不分档次高低,表演项目都是一样的:彬彬有礼、虚与委蛇的开场白拉开序幕,象征性地吃点东西做个生理上的铺垫与节奏上的过渡,待肚里有点底子了就开始互相轮番敬酒。酒过三巡,参与者面红筋涨了,血压上升了,气氛便在说说笑笑的嘈杂声中达到活跃的顶点,这时人人都被酒精刺激得粗拙豪放、率性热情,肉体凡胎里释放出一个个更自由的“变身”,既能高谈阔论,也可以相互耳语、跳贴面舞似的说着肉麻话,做着清醒时永远不可能做到的极端坚决的表白——反正脸已经红了,正好借酒性盖了脸,说些蒙头蒙脑的话,忽悠别人也骗骗自己,在某个瞬间也会不小心地感动一下,以为自己真的感动了……仿佛把酒一喝,放眼天下皆太平盛世,人山人海里满是暖人肺腑的知音知己。
王远、肖遥在大学里都各自参加过不少类似活动,再怎么胡闹一气,终归是学院派的,到部队还是第一次深入基层酒局一线,到底是长了见识,只看见空啤酒瓶哗啦啦地堆起来,一张张激情四溢的面孔漂浮在空中,和着酒味、掏着心窝的豪言壮语一波又一波涌进耳朵……他俩后来都是被班长叫来的兵背回去的,但王远在沉沉醉态中不忘把钱包塞给余班长,让他帮自己结账。
按通俗的看法,这就算一种表态了,要和基层官兵打成一片的表态。
酒局过后的次日晚上,王远要去洗漱时发现自己的脸盆、漱口杯不见了,一直在旁边察言观色的余班长立马解释:“他们帮你拿到洗漱间了。”王远没追究“他们”是谁,到了洗漱间,挤满人的洗漱台不约而同地让出最好的几个位置来,还是那个手脚灵活、曾经替王远收拾过背囊的战士赶忙递过装满水的漱口杯和挤好牙膏的牙刷。杯子里的水兑过开水,温热的;牙膏挤得不长不短,像条丰满的蚕伏在刷毛上。
王远接过杯子和牙刷,打量着,有一片刻的凝神,然后释然一笑。刷牙时那战士一直提着一只暖水瓶静候一旁,关注着他的举动,待王远刷完牙,洗脸水已经准备好了,水温微烫,战士观察着他的反应,不放心地问:“烫了么?我想着天冷,你想洗烫些……”
回到宿舍,刚进门便看见床前摆着一只洗脚盆,令人赏心悦目地微微流淌着热气,脚盆两边各放了一只棉拖鞋,十分舒服的样子;床铺做好了睡觉的准备,白天叠得有棱有角的被子打开来,伸展得像个柔顺的女人,被子一角掀起来——标志着睡眠的入口处,留出的地方正好可以坐着洗脚,可以想象洗完脚之后有人递上擦脚巾,擦干后只管脱去衣裤,从那掀开的一角钻进去,其他事情——倒洗脚水啦、整理脱下的衣物啦——自有人去做。不,王远的想象力还不够,他不知道被子里面搁脚的一头还藏了一只热水袋,靠着床的床头柜上小心放着自己惯用的闹钟——正好是他一睁眼就能看见钟面的角度。
裤兜里的手机响声把王远从发怔中拉回了现实。手机里跳出一条短信,来自隔壁的肖遥:
“绝密:我怀疑自己是流落民间的皇子,居然有人打洗脸水倒洗脚水!自打取了尿布后就没人这么细心伺候过洒家了。怎么办?”
王远心里笑话着:你就算皇子也是私生的,还真把自己当个宝了!他摁键回复:
“笑纳。”
3
修理连连长不会不知道王远、肖遥“收买人心”的小动作,但他对此视而不见,或许他把这当作两个大学生试图融入这个集体的表现,以默认的方式予以肯定性表态。不过他那一口气还是没有出——之所以王远坚信这一点,是某一天连长交给他一个近乎玩笑的任务。
“我没办法啦!”连长夸张地扯着粗大嗓门说,“我都算个粗人了,妈的他比老子还粗!指导员在的时候我跟他提过,可他反倒笑眯眯地说,上梁下梁么!你先自我改造好了,我才好做工作!”
他说的是炊事班长,重庆兵,人倒不坏,就是嘴太糙。早先他每说一句话总是这样开头:“锤子!”对他来说这是无实义的,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管是感慨还是发牢骚,都一样。表达的方式太单一了,不仅单一,还很粗俗。有一回管后勤工作的副团长来到连里检查工作,转了转炊事班,对井井有条的操作间给予了充分肯定,然后副团长背了手,带着颇有距离感的和颜悦色,泛泛而谈地问炊事班长“工作累不累”,炊事班长一开口:“锤子!”语惊四座!副团长和陪同人员都被这原生态的粗拙震得没了反应。虽然接下来班长说的是“这点事情算啥子,屁大点力气就搞定了”,但他给上级领导造成的“惊为天人”的第一印象是无法改变了。副团长临走时特意绕到连长跟前,压低嗓门说:
“屁大个连,尽干些锤子事!”
大概这是装甲团建团以来,高级领导干部被基层战士改造的第一例。炊事班长却据此认为——“锤子,副团长以前肯定比我还粗!”不管怎么说都成了笑话。打那以后,大家就叫他“锤子”了,全连上下左一个“锤子”右一个“锤子”,习惯成自然,听着反倒不像粗话了。他自己反抗过多次,却也毫无办法,最后只好把这句口头禅给戒掉了——戒语言风格好比戒烟戒酒戒色,难得奏效,于是他很快又有了新的口头禅:
“我日!”
比原来那句还粗!
指导员和连长打了赌,谁要能让锤子改掉这句口头禅,对方就输一条软云(香烟)。连长对王远说:“下个月锤子就要去参加军区后勤保障技能大赛了,不能让他丢人丢到军区去呀,万一哪个首长要问他两句呢?”
尽管在初到修理连的时候就已经明确过,王远、肖遥要担负起政治工作这方面的任务,尽管连长现在也是一本正经的,一脸无辜的样子,王远却分明感觉到他的戏谑与嘲弄。只不过,这一次,“粗人”连长把真实情绪隐藏起来了。他要王远去体验带兵的种种感受,却是从一个近乎无聊的工作任务开始——他隐藏在表层后面的那张脸在得意地说,你不是很崇高么?你不是坚持原则么?让你看看现实的琐碎,很多的琐碎,足够消磨掉你一切锐气!
肖遥听到王远说起这事时还不相信,王远苦笑一下说:“有什么不可能?屁大个连,尽干些锤子事!”
周四的政治教育课,按照王远的意思本来是想把一下午的时间耗光的,先讲讲基本理论,十五分钟之后就可以卖弄墨水了。他特意把锤子安排在靠前的位置,这样可以随时置他于自己的余光所及的范围;他对这堂课做了精心的准备,要从国家的政治经济形势谈到军人在此历史条件下的地位与发展,再具体到每一个战士的人生规划与未来前途,最后牵扯出提高自身素质的种种方法。
头天晚上在备课本上写完一长串具体数字、事例与人名之后,王远想象有人深深理解地替他叹口气,批注一条:用心良苦!
可惜不是所有良苦用心都能得到回报。王远的政治教育课虽然已经算是修理连同类课程中的精品,其间也不乏听得入迷的战士报之的笑声与掌声,但对习惯了在灶台前挥舞大铲的锤子来说,似乎没有任何精神触动。他有时也听一听,嘿嘿地傻笑两声,有时用手摸摸自己的光头,用食指试探头顶渐渐长出的小绒毛,还有的时候他干脆呆坐成一尊泥菩萨,一看那眼神就知道这家伙已经灵魂出窍了。
王远感觉到一股怒火在升腾,连自己也清楚那是挫败感所造就的,于是更生气了。他自信可以用“知性魅力”征服粗人,如今不得不承认这是对牛弹琴。更有甚者,课间休息时锤子居然理直气壮地来告假,为了保障连队晚餐的质量,他得赶回班里去监督手下战士工作。说这话的样子是自然而然的、根本没有思想准备被拒绝的,这令上课的教员王远同志无比愤怒,他隐忍再三,用一句貌似泛酸的理由驳回了这个无比正当的请示:
“我觉得——相比之下,精神食粮更重要。”
王远的说话风格是,点到为止。他不管对象的接受程度,转身而去。锤子站在原地愣了足足有两分钟,没有搞懂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皮肤比自己还嫩的实习排长是吃什么饭长大的。
一周的实验期过去的时候,王远私下召集肖遥开了个碰头会。“事实证明,”他得意地说,“我们可以做到——成为他们所喜欢的那种排长。”他自负至极,噘起嘴夸张地“扑扑扑”吹了几个无形的空气泡泡。肖遥拿眼珠斜里瞟了他一眼,相信这家伙的真实意图掩藏在后面,凭借对他的了解,肖遥苦笑道:“你不会要说,我们偏偏要做他们不喜欢的那种排长吧?”
王远不吭声,却冲肖遥哧地一笑,肖遥被他的笑给烫了一下,几乎跳起来:“爷爷!我叫你爷爷,行不?别折腾了!咱把连长忽悠好点,平安度过实习期行不?!”他的冲动是前所未有的,不待王远回答便恶狠狠地大声宣布:
“别玩儿过火了!”
但他的警告似乎没什么作用。那天晚上王远站在房间中央,让自己正好置于灯光笼罩之下,有类似舞台的感觉。他声音轻缓却语气坚决地向“娃儿们”宣布,从今天起他不再享受让人打洗脸水、倒脚水之类的排长特权,不是他不喜欢,也不是他坚持所谓的原则——“实在是怕把自己养懒了,”他微笑着说,“还没当连长呢就跟连长一样了,以后要当了团长,难不成还一天让人抬着?”众人都笑。趁着笑的宽松气氛,他又做了一个提议——每天晚上搞个游戏,大家按拉动要求整理装备,把东西放进背囊,然后又一一取出来,放回原处。东西要一样不多一样不少,看谁的动作快,背囊收拾得漂亮。用时最少的三个人是赢家,用时最多的三个是输家,输家就得给赢家打洗脚水、倒洗脚水!
因了这有趣的赏罚措施,整理背囊的“游戏”在兵们嘻嘻哈哈的玩笑态度里传播开来。余班长曾有过一丝疑虑,但他的疑虑很快被自己压制下去,何况连长知道了这事以后也只是哼了一声:“随他玩!”
只要不玩儿得太疯,连长是懒得管的。他对连队的管理风格总的来说是粗放型。令他吃惊的事发生在一个月后——炊事班长锤子要去军区参加军区后勤保障技能大赛之前,连长忽然发现这家伙不再一口一个“我日”了。他真把这口头禅给改掉了!
连长带了一脸的问号找到王远时,他正和肖遥在连部会议室写政治教育课的教案。两个年轻人听懂了连长对于“如何让粗口兵改变语言习惯”的好奇,他俩对视一下,同时克制住了笑神经冲动。王远向连长表明,这项任务的成功完成,是他们两人通力协作的结果——王远在理论层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在实践方面,则是肖遥负责了。
肖遥有事没事去炊事班转转,注意到锤子有一个收音机,每当锤子忽哧忽哧甩起膀子抡起一柄大铲在大铁锅翻炒白菜叶或是萝卜丝的时候,音效欠佳的收音机里总是传来拉拉杂杂的流行歌曲,锅里的菜在响,收音机在响,都是无纪律的嘈杂与放纵,声音打成一片,高密度地充塞了整个空间,但做饭的兵都不说话,包括锤子。他们都和生的、熟的素菜或肉食打交道,习惯了对方的沉默,习惯了对方在锅里的表达方式,轮到他们开口了——却往往不知道怎么开口。
肖遥还注意到锤子工作时常常会脱去迷彩服,里面是一件绝对违反规定的非军品的T恤衫,当胸一个麦当娜的大头像,锤子动来动去做事,麦当娜就摇头晃脑的,十分有派头。肖遥指着锤子胸前日渐污损的歌星头像,问他知不知道这是谁,锤子得意地说:“我日!收音机里老放她的歌,我咋会不晓得!”
话题就从他们共同熟悉的麦当娜开始。在肖遥夸张的好奇心的启发下,锤子告诉他炊事班很多的趣事和秘密。比如他曾经在盛夏的傍晚,清洗完大小厨具后,给一口大锅灌上凉水,然后他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坐了进去,享受泡“军用浴缸”的特殊乐趣,而第二天他就用同一口锅给全连煮了味道鲜美的西红柿鸡蛋汤;又比如他曾经跟着团里生活保障中心的车外出采购,在回来的路上,受不了路边冰糖葫芦的诱惑,居然悄悄拿一大块猪肉跟人家换,那小贩激动得把扎了满满一草帚的冰糖葫芦都撸下来,塞给他们,车上的三个人把一辈子的冰糖葫芦都吃了……
锤子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多话,都是很少有机会跟人说的。再往后就有点互动了,他说一件事,肖遥也会说一件事——但肖遥的话题不那么单一,他的话比他这个人还跳腾,一会儿说大学里逃课需要技巧,一会儿说美国的太空计划,一会儿又神秘兮兮地公布自己研究多年的泡妞秘笈。锤子的话题给无形中攀比下去了,他隐隐发现了自己的不够,故步自封(是肖遥用的词)在一个小圈子里,难免生出一丝怅然。直到有一次,憋了很久的锤子不好意思地问肖遥现在“外面”流行哪种样式的裤子,肖遥心头才涌起胜利在望的欣喜。
“后来我告诉他,‘我日’这种粗话,‘外面’早就把它当土得掉渣的黑话了,连街上下力的挑夫、捡垃圾的流浪汉和监狱里的犯人都不说了,怕被人瞧不起。”
肖遥向连长解释,他并非误打误撞,而是运用了恰如其分的心理学原理把握住了锤子渴望与外界沟通、害怕落伍的心理,有针对性地启发了他。
连长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个实习排长,点着头,表情与心情同样复杂着。在他即将离开时忽然想了什么:对了,他现在好像又有了新的口头禅……
“我靠!”肖遥抢着说,“是我教他的。他问‘外面’的酷哥都怎么表达感叹,我就告诉他了——‘我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