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瘟疫更相似的是,两天以后,封校了。为的是严格防止霍乱病菌进入学院。系上开了紧急会,年级辅导员像在作参战动员一样紧张,宣布只有拿到系办公室盖章的“通行证”才可以出校门。一听到这个措施,下面的学生都开始发牢骚,他们脸上带着不满与不屑的表情,交头接耳时把椅子弄出很响的声音,坐了上百人的大教室里嘤嘤嗡嗡像个巨大的蜂箱。辅导员沉静地环视台下——他要抛出“重型炸弹”之前总是这样——用低沉的声音说:“据小道消息——只是小道消息啊——市医院已经有人发病死了。”
死了。有人死了。
教室里一片肃静。
那天晚上,307室谁也没有出门,连牛心容都把所有约会推掉了,老老实实待着。寝室地板下午又刷过一遍药水,药粉味还很重,可是闻着,究竟还比较安心。大家都没有看书,没有写信,只是呆坐着,心思却是乱的,飞的,在寝室窄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韦静雯鼻子一翕一合,认真地辨别说:“这到底是什么药呢,像小时候去医院打针时最怕闻到的那股味儿。”
赵萌幽幽地说:“是法老墓穴里的气息。我们就是里面放了几千年的木乃伊。”
这句话引起大家一些恐怖的联想,虽然谁也没说出来。这白色的屋子里坐着五个青春飞扬的女孩子,被浓重的药味包围着,捂压着;然而就在外面,阳台的上空有月亮,像张扁扁的小圆脸,最美丽最恬静的那种月亮;隔壁寝室谁的录音机还放着标准的英语对话,一来一去有着陌生而熟稔的问答;下午上过两堂公共英语课,是一个和她们一样年轻的女老师上的,梳着端庄的短头发,像“五四”时期的女学生,笑得和大家一样欢快……这些都只在指缝间吗?死亡离年轻真的这样近吗……
“啊——”牛心容尖叫了起来。她已经受不了了。叫吧叫吧,谁也受不了了!
牛心容忽地翻身坐起来,激动地说:“室长!”她第一次这样正经八百地叫赵萌。“室长,”她说,“我们不能这样等下去了,不能坐以待毙!”
她的小胖脸因为激动而渗出了明显的红晕,眯眯的小眼睛里闪出了细碎的泪花。她的神情非常庄重,正式,她说:“我们要给李铁映写封信,报告现在学院所处的危险境况。因为我们是当代的大学生,担负的是建设未来的重任,所以我们的人身安全、健康对国家对社会来讲至关重要……应该给我们派最精良的医疗工作组来,保证大家的生命安全不受威胁……我们什么都不应该放弃……”
大家都望着她。从来没见过牛心容这样义正辞严地发表过演讲。没有人说话,可是都被深深地打动了。
四
307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团结过。在赵萌的统一领导下,大家每天都把领取来的药粉兑上水刷地板,按时打开水,随时用开水烫碗筷烫水杯,动不动就拿含强杀菌成份的香皂洗手。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女孩们脸上洋溢着积极向上的表情,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你拎一桶水,我擦一块玻璃,往来之间相视一笑,充满友好与鼓励,有一种同舟共济的革命激情。革命阵营还向牛心容敞开了胸怀。说起来变化最大的就是她,霍乱病是可怕的,可是它促使牛心容以新的面貌来对待生活,毕竟生存是第一位的。她这段时间推掉了所有男生的邀约,避免了一切拥抱接吻之类非安全举动,在无形的死亡病菌的逼迫下,俨然一副乖乖女模样了,干活也十分认真,完全被改造过来了一样。赵萌又要发表感叹了。她说:“好像回到了‘大跃进’。”
既然要度过一段非常时期了,在大家的计划中,至少要集体出去大采购一次,买些卫生巾啊书籍杂志啊水果零食之类的。午睡前,赵萌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建议下开始写申请:“尊敬的系主任……”写得很认真,但是磕磕巴巴的,非常吃力,唯恐理由不充分被驳回,那么连上诉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时候牛心容回来了,她看见写了一半的申请书,笑得牙都酸了。
“不就是搞张通行证吗,干嘛那么紧张!”她笑过以后说,“包在我身上!”
当天下午,她把一张盖有系办公室大红印章的通行证亮出来的时候,307的女孩们终于领略到了社交明星的风采。大家欢天喜地地相拥着蹦跳着出了宿舍楼,穿过学院敞阔的水泥大道,朝着学院大门走去。大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大,严肃,一本正经,还有一小队人守在门口。守门的学生干部拦住了她们。领头的是个瘦高个儿,肤色偏黑,胳膊上套着红卫兵式的红袖章,很认真的模样,一手横在她们面前说:“同学,有通行证吗?”听听,多么正式,像列宁同志的卫兵。赵萌很麻利地掏出了通行证,把那个红红的印章努力地往他眼前晃。学生干部接过来,看看通行证,又看看她们,说:“就这一张?”赵萌说:“啊。我们一起去开的,开在一块儿了。”学生干部很刻板地说:“按规定,一张证只能通行一个人,特殊情况下才是两个人,现在你们五六个人用一张证,那可不行。”
女孩们懵了,哪里知道还有这种臭规矩,不服不服,闹闹嚷嚷起来。牛心容走上前,脸上带了笑,大家看得很清楚,是非常纯情的、动人的微笑。她不紧不慢地说:“是乔智勇吧?”下巴抬一抬,表示拿准了他,“我听说过你,还看过你发在校报上的文章哩。”开了个不错的头,奠定了下一步的基础。她的笑容又深了一层,“你还不知道,我们是同系的吧?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啊。”这位被叫作乔智勇的学生干部脸微微红了红,咳了一声,又把脸黑过来了,说:“我知道,系办公室的章谁不认识?你们低年级的同学就是不懂事,本系的人放了,外系的不放,怎么说得过去?”这就明显不给面子了。牛心容哼了一声,斜睨着他,说:“这通行证是系主任亲自出具的,情况也向他说明了,系学生会的张剑峰、尹强、伍小刚,我都熟……”那边又有人来交验通行证了,乔智勇忙打断她的话头说:“你和哪个熟和我没关系,你们要么走一个,要么另外开通行证去!”
既是同甘共苦的好姐妹,当然得一起出去,另外去开通行证又没有门路,女生们就拖着学生干部磨了半个多钟头。牛心容特别要强,又是她开的证,如果出不去,那她的面子就大打折扣了,所以她的嗓门抬得特别高,老远一听就像是有人吵架。乔智勇终于气坏了,黑脸气成白脸了,他也拉大嗓门说:
“回去!别像一帮泼妇似的!”
这话像块磨刀石,把牛心容声音磨得更加尖利了,在声音的鼓励下她差不多要扑上去了,赵萌使劲拉住了她。赵萌把大家都挡在身后,像“老鹰捉小鸡”里忠于职守的母鸡,护住其他人,一个人走到前面去。她走的步子只有一两步,可是走得很实在,很沉重,像有咚——咚——的敲打地面的声音;那双丹凤眼凝住了,像长了牙,咬准了乔智勇,死死地瞪着,瞪着,到了他面前,把他那张瘦脸上上下下一小块一小块仔细地盯看——她的眼睛好像在冒火,把那张脸用文火烧出许多的小窟窿。她的样子在说:“我记住你了!你也给我记住!”太阳光稀薄寡淡地在他们周围铺洒着,带着霍乱初期的紧张气息,像汗水,黏着,不舒服地。乔智勇感觉到类似战争的慌乱,他知道面前的女孩是他不经意间树起来的敌人。他没有与女性做斗争的经验,因而脸红了,越来越红了。这双眼睛盯得他浑身发毛,一粒汗水从鼻尖渗出来,但他不知道,因为他的眼睛、耳朵、牙齿、舌头和脑子全都麻住了。
“我们走。”
赵萌说。口气那么平静,好像就说了句你好再见一样。她昂首挺胸,像宣传画上大义凛然的女英雄,带着全寝室的女孩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门。为了走出气势,一点没有女孩的娉婷姿态,她们简直是一队风头正健的女运动员。
没有人拦住她们。连乔智勇都不敢拦,谁还敢呢?
五
事情真的是很难说。有的时候,多一个人吧,力量就要大些,凝聚力也要强些;可是又有些时候吧,多一个人,反倒弄得人心涣散了。对于307来说,多的那个人就是乔智勇。
乔智勇当天晚上就来找赵萌了。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下午的事情他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请求她原谅。可是看他那样儿,公事公办的,措辞也十分公式化,太生硬了,太不够诚恳了。为了占据主动,同时也表明正大光明,赵萌拒绝去远一点的地方说话,她就站在女生楼大门前最高一级台阶上,保证了视线上的优势地位,俯视着眼前这位缺乏经验的学生干部,说:什么叫“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意思是首先我们有错喽?我们打你了骂你了?我们只是在和你讲道理,而你呢,你说什么?——“泼妇”!你这样称呼我们!你不觉得脸红吗?你配做学生干部吗?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渐渐放大,好些过路的女生或站在门口等人的男生都把脸扭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乔智勇尴尬得很,又反驳不了她,只有连连低头、点头,像被驯服的小兽,多大的威风也发作不起来。他最后匆匆说:“下午的事,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说完,连跑带跳地逃走了。
如果下午的出逃是集体力量的结果,那么晚上的和谈就根本是赵萌一个人的胜利了。赵萌得意得很,骄傲得很,晚上熄灯后的聊天时间里,她大大地渲染了乔智勇的窘态和自己说话时抑扬顿挫的声调,尤其是那句高昂的——“你配做学生干部吗?”多么有力度,多么有打击性,像是“叭”地给了他乔智勇一记耳光,他一定记住了,疼疼地记住了。女孩们对赵萌的叙述抱有极大的兴趣,她们每听到一句关于乔智勇手足无措的形容语都要发出痛快而响亮的笑声,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亲眼看到那幅场景才过瘾。她们的态度在这时候基本上还是统一的。可是有个女孩鬼灵精怪地说:
“咦,赵萌,他干吗这么着急来找你呀?就指定了找你,不找我们大家,是不是他看准了要追你?”
这条思路一经点拨,众人的灵感像火花般冒出来,自然就有无数发散开去的话题,聊天内容更加丰富了,愉快了,富于联想了,每一个“说不定……”后面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含信息,而且是层层递进的,掀起一次次热闹的高潮。女孩们带着恶作剧的心态拼命逼赵萌承认,乔智勇还说了某些比较敏感也比较关键的话,是不能公开出来的那种。赵萌说:“天地良心!他要说了一句……”可她说不出来,她觉得太好笑了,于是噎住了,在女孩们看来,这更是“有鬼”!赵萌在黑暗中脸被羞得红红的,没有人看见,但她自己看见了。她看见一个红着一张小猫脸的赵萌拿一块手绢使劲擦着脸上的红,怎么擦也擦不掉,擦不掉,那些红还渗过手绢,滴到地板上了,像血,又不是血,仔细看看,全是深红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的,笑盈盈的……她不知道、也不肯承认是做梦。
只有一个人反应不同。就是牛心容。牛心容听到什么乔智勇追赵萌这类话以后就沉默了,有了心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心事,只是“哧”的一声,像有谁擦燃了一根火柴,把她整个人点着了。牛心容到底是牛心容,她终于感觉到,她又跳回到原来的那个肉身上了,她是改造不过来的,过了几天洁身自好的日子,还是没断根。她一混进同性当中,什么优越感都没有了,她太平常了,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平庸。只有周围围上几层异性的城墙,她的优势才会跃然凸现。她的专业是什么?是恋爱。是让人着迷,疯狂。中学时人们叫她什么?“爱情杀手”!可想而知“死”在她裙下的有多少痴情人了。更难得的是,她每每结束了一段恋情,都能重新以一种毫无经验的纯情姿态出现在下一位情人面前。是本事,是专业。经过一段被霍乱病吓得神经兮兮的日子,牛心容差点找不到方向了,现在,赵萌的事情成了一根导火索,把她心灵深处的东西炸开了。她喜欢和男生在一起,喜欢男生喜欢自己,但是最不喜欢有男生喜欢别的女孩。在她潜意识里,男生只会、也只应该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她牛心容。每每看到优秀的男生和女朋友甜蜜蜜地待在一起,她便会冷笑一声,心里说,长久不了的!大凡做某一项事业过于专注执着的人,多少都有点变态心理。
牛心容现在又冷笑了。她对大家说:“什么呀,乔智勇肯定不想得罪人,他马上要参加校学生会主席的竞选了,不拉拉选票怎么行?”
其他人没有接着这思路说下去,毕竟把人想得太现实太功利了。307对乔智勇的道歉还是持赞许态度的,赞许之外还愿意加入一点浪漫的想象,生活就是这样诗情画意起来的。赵萌也听见了,她也没有表态,但是她心里在说:“才不是呢。绝对不是的……”在这个问题上她有点认真了,较劲了。入睡前她又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形,那路灯下布着阴影的脸、窘迫的表情、低垂的头,“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赵萌就笑了。她真的往心里去了。
系上不久便有了些零零碎碎的说法,不是关于霍乱病,而是关于系学生会主席乔智勇的。说他终于展开攻势追女生了,追的是低年级委培班的赵萌——赵萌啊,就是那个,下巴尖尖、眼睛细细、脸上还有点雀斑的女生,爱穿条长裙子,住女生5舍的……
这些谣言从何而起,谁也无从考证。赵萌来来去去的,身上便多了些探究的眼光,那些眼光像一个个问号,一重又一重的,把赵萌包围住了。这使她显得突出了,和平时不一样了,可越是这样,她越是要挺拔着身材,清澈着目光,若无其事地捧着书本上课下课,好像没什么突出,没什么不一样。高明的女孩都会这招,像迷魂术,叫人迷迷惑惑的——疑心她的人倒更多了。
那天赵萌本来要去图书馆的,她已经收拾好东西了。出了门又想起一本词典忘带了,折回来拿,门半掩着,里面传出牛心容的声音:“……乔智勇会看上赵萌?笑话!那乔智勇傲气得很呢,听说有个女生从高中开始就追求他,他根本就不领情!”屠水英说:“可我听人家说得清清楚楚,从没见他对一个女生那么服服帖帖。”“退一万步,”牛心容说,“他真是追赵萌的话,那还不是闹点恋爱故事玩玩!成不了的,你瞧着吧!”
赵萌那天就没拿词典。她给气糊涂了。没想到寝室里还是形不成统一战线,形势复杂得很哪。牛心容表面上弃暗投明,其实只是潜伏下来了,根本就是披着羊皮的母狼,逮着机会就咬你。看来,阶级斗争不能放松。赵萌也没去图书馆,她在小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黄昏时分一对对校园恋人也来散步了,他们把黄昏走出一种舒缓的调子,带着些甜蜜。离她很近的地方,一个男的脱下衣服来,很关切地给女的披上。那女生胖乎乎的,不像是畏寒的人,竟也理所当然地接纳了那件外套。这才什么天气,秋天才刚开头呢,有那么冷吗!赵萌自己也知道是有些嫉妒了。她抬起头,太阳的余晖里仿佛有着无数人的眼,无数人的嘴,他们都在看着,说着。
“乔智勇会看上赵萌?”“不可能吧?”“瞧着吧,成不了的!”
赵萌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们看吧,等着看笑话吧!
六
封锁还没有解除,可是关于霍乱的话题大家都有点疲了。渐渐地已经没有人进行激烈的关于生存、关于健康的大型讨论,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着。在别人都在解脱困境的过程中,乔智勇却遇上了新的苦恼。
全系都在疯传着一个谣言,是关于他和二年级的委培生赵萌的“恋爱关系”。上铺的兄弟刚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时,他还满不在乎地大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