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芹只有摇头。她一无所知。
陈妈就冷笑了:“你不知道!这个儿子我养了十九年都老老实实,你才跟了他几天他就心野了!你不在背后挑拨,他哪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偷了钱说走就走?”
水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陈爸铁青着脸指着她说:“你去给我把军娃儿找回来!现在就去!”
水芹说:“我能上哪儿找?”
“不管上哪儿找,”陈妈尖着嗓子高叫,“你这个会打算盘的烂货,没找到他,就别再进陈家的门!”
七
和爸一起打工的杨庆华下午专程上门来带个话,说水英爸还要加班干活,怕是要到大年二十八九才能回了,厂子里接了新订单,老板出了高价留工人。
这样一来,大家不得不重新讨论刷院墙的事,怕是等不到爸回来了,不然到过新年时还是湿答答的院墙,透着一大股涂料的霉味儿,可不让人难受!妈妈、水英商量着让水芬的老公来主持这项工作,妈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女婿说:“可是没把你当客人!”水芬的老公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觉得被委任了一桩重要的任务,不知道应不应当谦虚一下。
外面热烈讨论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水芹又苦笑了。这家里,就是一道院墙也比她水芹重要,比她水芹光鲜!
水芬像是听到她心里的话,伸手去抚住水芹的手,缓缓地问:“今后怎么办?还回陈家去?”
水芹坚定地说:“死也不去陈家了!他们嫌我名声不好,一直想打发我,借着陈志军跑了把我赶出来,这种人家能去吗?”
“芹女子,”水芬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才好,“栓子他爸有个表弟,在我们那边的乡上开着个修车的铺子,生活很过得去的,他老婆前年跟一个经常来修车的货车司机跑了,留下个五岁的丫头……”
还没听完,水芹仰头长长叹息了一声:“你看我,像是带着五岁女子过修车铺安稳日子的人吗?”
不像。谁都知道水芹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但谁都不知道水芹是要过哪种日子的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得找。她一直在找。“过完年,我就去成都,有个初中同学在那边一所中学旁边卖盒饭,让我去帮忙。”
水芬不置可否地抿笑。之后又把眉头一皱:“坐久了,腿酸疼。”她指示水芹给自己捏捏,水芹倒也不推辞,伸出手去胡乱在二姐腿上抓捏着,东一把西一把,没心没肺的,又毫无章法。忙了一阵,水芹一抬头,却发现水芬一直用研究性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水芬笑道:“就这水平?”
这句话是个重大标志。一个分水岭。水芹像在混沌中忽然被红红的烙铁烫了一记!痛是痛,却痛得无比清醒。关于水芹的流言蜚语形形色色,水芬选择了其中一种——去相信,并用自己的方式试图验证它。
没有辩解。如果还需要向自己最亲的人辩解自己是不是按摩女,那真是可悲到可笑的地步了。
水芹站起来,要走,立了片刻又转过了身。她极力克制着情绪,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边上绣着百合的老式手帕真是不多见了——打开来,里面是两副亮闪闪的镀银长命锁。
“……给拴子、兵娃一人买了一个,本想在过新年的时候给的……”停顿了一秒钟,安静了一个世纪。
“……用的干净钱。”
八
钱就是钱。
钱只分元、角、分,分纸币硬币,分多和少,就是不分干净不干净。
说这话的时候,九贵的脸像块黑板,一本正经地写满了他自己发现的、有关人生的公式或定义。
陈家一个亲戚打电话来,说陈志军到长沙投奔他们去了。亲戚在长沙只是普通工人,请陈志军在家吃几天饭还好说,但是没办法安排陈志军的工作和长期食宿的问题。陈爸汇了一笔钱去,拜托亲戚转给陈志军,要他赶紧回家。陈志军把钱收了,打电话回来说,自己已经租了个小房子,还要混一段时间再回去。
知道了陈志军的下落,陈家父母就不想让水芹去找他了,嫌她纠缠,但水芹想去找——他是水芹唯一亲近过的男人,哪怕说不上爱不爱的,哪怕没有什么希望将来能在一起,他仍是她唯一的、不得不信赖的人。他既然在长沙租了房子,就一定会去找工作,水芹可以和他一起打工,过上和现在不同的生活。
问题是,水芹没有路费。
九贵只瞟了她一眼,就知道她的窘迫所在了。九贵是多么精道的人,周围村镇的女子媳妇,通通在他的研究范围内,不管是妇科病还是相思病,他望闻问切,手到病除。
所以,水芹在他眼里只是个病人,一个需要他救治的女子。水芹脸涨得绯红,用不连贯的语句表达出一个简单意思:借钱。无论水芹怎么说“半年后就还”——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确定,半年后她真有一笔钱还债吗?她若有那么一笔钱会用来还债吗?——九贵也只是笑。
你其实是有钱的。九贵说。你的钱多得很,只是你不晓得啷个取出来。
水芹的猫一般的圆眼睛瞪足了尺寸。
那是在“朝天门”的库房里,一山矗立的面粉、红薯粉形成的墙壁挡住了仓库里大部分光线,又像吸音棉一般将声音都吃进了厚实的粉状物里。九贵把水芹拉到最暗的角落里,伸出一只潮热的大手就从水芹衣服下襟往里钻——水芹吓得慌乱地双手往胸前一抱,要跑,九贵赶紧死死抱住她,凑在她耳边低声企求道:“摸摸,只摸摸……上面,一次两块,咋样?”
水芹仍然两臂交错抱着自己,但立住了。
“三块?”
水芹没有动。
“四块?”
她死死盯着正前方。
“五块!”
九贵都带哭腔了:“这是我出过的最高价了!摸一下又不损失啥,白得五块啊!”
半晌,水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手。
陈志军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挎着蓝色大帆布包、一脸脏兮兮的屠水芹,一时没有弄清楚子丑寅卯。他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一只脚在屋里一只在门口,没有要请水芹进屋的意思。
水芹的心冷了大半。
“妈说你走了。”他说,有点倒打一耙了,以退为进了。到底是长了见识的人了。
“来找你。”水芹说。
“我不会回去的。”
“不回去,我也留下来。”
说到这里,触及到最敏感的部分了,陈志军抽了一下鼻子,尴尬地笑了一下。那个笑的意思是:怎么可能?他盘算着怎么跟水芹讲明目前的情形,还没有开口,屋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笑声,一连串不歇气的——听上去是被电视综艺节目感染了,笑得相当投入。
水芹盯着陈志军。现在他们不需要说任何话了,事情比想象中简单多了。外面的世界是快节奏的,水芹太迟钝了,哪怕她千里迢迢地奔波而来,哪怕她坐了汽车又坐火车,她跑得五官走样、形销骨立,却仍然跟不上拍子。
她以为自己离去的背影是凄美的,像琼瑶小说不厌其烦地描绘过的女主角,留给男一号一个永远伤痛的印象。其实她刚转过身走,陈志军就迅速退回出租屋去,关上了门——他来不及欣赏背影,只是庆幸屋里的女人没有察觉水芹的到来。
天塌下来了。路是斜的。行人都倒着行走。这世界怪异至极,但一切都存在,鲜活、森然!脚前后来回移动了很久,水芹也没办法让它们停止,这中邪的一天。一点点、一点点地回过神来的时候,疼痛就来了。她得到了自由,可完全不是她希望的自由——她到底希望的是什么呢?其实她也并不真的那么爱陈志军,那自己为什么要难过呢?为了来找他,这单程的路费都是九贵那只脏手,一下一下,五块十块地“摸”出来的,这又是何苦呢?
走不动了。她把包往地上一甩,一屁股坐了上去。这世界没有一块地方是属于她的,哪怕只是屁股下坐着的一小块。这世界容不下她水芹,哪怕只是个屁股!
眼前一个影子晃过来,又晃过去。一双黑色的老式布鞋,带着点试探,靠她近了点,又近了点。水芹抬头,撞进她眼帘的是个一脸皱纹打堆的干枯老头,正努力瞪着眼睛瞅着她,浊黄的眼仁里映出水芹悲伤而清丽的面庞。
“只摸——”水芹哆哆嗦嗦却口齿清楚地说,“上面五块,下面十块……”
九
水英水芬们都睡了吧?
这夜晚是水芹一个人的了。
她在黑暗的屋里慢慢幽幽地逡巡,像个游魂。她把这屋里没人的角落都一一走到,用自己的脚步把每一片空间都擦拭一遍。这曾经迎接过她的诞生、留存着她呼吸的地方,像是衣胞,脱胎而去时就必然要丢弃。
灶屋的一角闪着点亮光,她俯身去伸手一摸,碰到冰凉的什么东西,再仔细感受一下——是两个小小的长命锁。老家的说法,如果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最好洒点灶灰在上面,放到角落里静一静,去去邪气才能用。
水芹用微微颤抖的手,把长命锁放回去,再抓了点灰盖上。为了买这两只锁,她托人找到个血头,卖了一次血——她以为这就是干净钱。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呢?肉脏了,血还能干净吗?卖肉和卖血,又有多大区别?
她摸到院子里,找到停放的自行车——果然,在座垫上,悄悄地撒着一撮灰。
在黑暗中,水芹把那撮灰抓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闭上眼,手指慢慢松开,尘灰簌簌下落,盖了她一头一脸。
传说那天晚上水芹唱歌了。
因为从没听到她唱过,不敢确定是她的声音。那是并不动听的、忽高忽低、快慢不均的一首歌,隐隐约约的,像是从梦里流出来的。歌声反反复复,录音机倒带一样,唱了一夜。
十二学梳头哎,十四把花绣,
十六送出门哎,十八人不留。
栽花不防采哎,一春又一秋!
女子是娘的哎——
手中宝嘛,心尖尖的肉!
姐妹抱一团嘛——
泪珠珠流,莫记仇……
第二天起来,大家发现水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不等过年她就走了。而当水芬的老公提着兑好的涂料要刷院墙时,他惊异的叫声把屋里的人全都吸引到院门外来。
院墙朝外的一面,密密麻麻地贴着一张张人民币,仔细端详,全是零钱——壹元、贰元、伍元,壹角、贰角、伍角,纸币上盛开着不同颜色、不同人物的脸,男的、女的,汉族的、少数民族的,大人的、小孩的……但都是同一种表情——出奇的安祥,隐隐的欣喜,仿佛都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再大的脸面大得过这样的脸面吗?再光鲜的脸色光鲜得过这样的脸色吗?
脸。好多的脸。屠家最需要的。花花绿绿一大片,波涛汹涌,壮观而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