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感觉如此难过，松原陷进沙发里久久不愿站起来。
小二临死前撕裂的声线一阵一阵冲击松原的心口，他的恐惧，他的睁大的双眼，他的颤抖的双手，他的求助……
松原不敢相信自己能够这般残忍，即使他只是一架机器，但他被赋予了生命，被赋予了和松原一模一样的容貌，他，活生生的，是一个人。
而我，为了我的私利，让他活，同时也是为了我的私利，让他死。他卑鄙无耻，我又高尚到了哪儿去？我和他，难道不是一样有罪么？
松原精神不济，体力不支，全身仿佛散架了一般，他只清晰地记得那架机器那个人死前的气息，鲜活的死亡的气息，松原无法忘记那种气息，如今，这气息弥漫了开来。
突然，这气息使他充满了勇气。
正如人在病重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柔软，人在临死前就想要说出未曾说出口的话。
松原觉得有必要将自己的罪孽向她一一陈述出来，而不奢求得到她的原谅。
奇迹公园咖啡馆，那个仿佛为他们特设的位置。
松原依旧紧张，心跳仍然很快。
但是他手中的碎片使他暂时忘却了他的怯懦。
他把碎片移到晓蓓面前，不管晓蓓不解的眼神，平静地说：“在我对你坦承我的罪孽之时，请不要惊慌，我是一个可恨的人，我欺骗了你，我不敢无耻地对你说，我之所以骗你是因为我爱你，这只是为我的懦弱和无耻找一个更为无耻的理由而已。
“这个碎片才是这三个月来和你朝夕相对的人，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是我杀了他，嫉妒使我丧失了理智，我越来越憎恨自己，我憎恨自己却以毁灭他来泄愤，我真是卑鄙到了极点……
“这件事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你了，一个纯良的美丽女孩，竟被一个没有勇气的男人设下的爱情圈套给糊弄了，你为他付出了身心，到头来，他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设。而真的这个人，却永远不配得到你的爱，更不能得到你的宽恕……
“真的很对不起，很对不起！”
松原双目通红，不敢直视晓蓓的眼睛，只瞟到她一丝迷惑的神情，他知道她的双眼同样也溢满了泪水。
晓蓓静默无语，松原没有等到她的斥责，只怕修养再好的女孩子得知这种耸人听闻的真相之后都难免要歇斯底里，但晓蓓依旧不动声色。
松原不敢久坐逗留，只得悻悻回家。
晓蓓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松原，应该是松原口中的小二，他被松原赶了出来，没有落脚之处，于是敲开了晓蓓的家门。
小二对她说：“松原终于忍受不住按了红色按钮，幸好我早就将真的遥控器换了出来。他这次真被我气死了，估计他要到你的面前拆穿我假冒的把戏了。”
晓蓓递给他一瓶汽水，“他会走到我面前向我表白吗？”
小二抿了一口饮料，“会的，他虽然羞涩，胆小，害怕女人但不是个懦夫，他的勇气已被我激发了，我相信不久后他就会走到你面前向你表白心意的。”
“但愿如此。”
“还有，松原误会了我跟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向他解释清楚，我可不想蒙受不白之冤。”
晓蓓微笑了一下，“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他不对我表白，我就要对他表白。”
“他叫D博士把我制造出来和你交朋友，赢得你的好感，等你真的倾心时，我退场，他出现。但他终究是骗了你，你不在意吗？”
晓蓓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在意。”
小二在和她见面的第三天就坦承了一切。
晓蓓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撼之情，一时半会儿无法置信也难以接受。
起初她惊讶，困惑，生气，转而又觉得开心，有趣，甚至想到如果参与这一场可爱的游戏会有多么不可思议，这绝对可以当做他们年老之时最为乐意回忆的谈资。
她万万没想到，这会害了小二的命。
小二的最后一个心愿是想要她向松原说清误会，她应该遂了他的心愿。
不是，小二最后一个心愿是想要松原站在她的面前勇敢地说出他的爱慕之情。他的最后一个心愿是希望她和松原在一起。
晓蓓走向松原的家。
博学多才又妙趣横生的小二的确让她产生过一丝错觉，她见到小二时与他拥抱和亲吻的行为只是因为真心喜欢这个朋友所表示的友好举动，仅此而已。小二毕竟和松原是不同的，小二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而松原，神秘的，幽静的，忧郁的，深沉的松原，才是她想要的恋人。
晓蓓已经望见松原的住的房子了，她站在原地又陷入了沉思：要是松原知道她和小二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会不会因为自己亲手毁灭了小二更加自责？
*
D博士听完了松原的话，用食指抬了抬厚镜片，吁了口气，半响后，说：“要是不毁灭他，恐怕毁灭的会是你。你可能真的被嫉妒冲昏了头，其实，我没跟你说过吗？小二不能人道。”
松原一动不动地看着D博士，你真的没跟我说过。
D博士清了清嗓子，“你要我在那么短的时间把他制造出来，我哪还有时间给他……总之，你在晓蓓的阳台上看到他们穿着睡衣站在一起便有了一些猜想，现在我明白地告诉你，他们是清白的，因为这绝不可能。”
松原无话可说，甚至没有一丝表情，软瘫在沙发角落。
D博士说：“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越来越没力气？”
松原点了点头。
D博士眼睛突然瞪大，独角兽鼻子动了动，“下个月的二十号你就满三十五岁了？”
松原又点了点头。
D博士叹了口气，“我应该告诉你了，是时候了。松原，其实……”D博士坐正上半身，看着松原，目露悲伤，“其实，你也是我制造出来的机器人。”
松原不敢相信这个煞人的消息，整张脸完全张开放大。
“你是D制造一号，你才是最成功的那一个，你和小二是一样的。在你们之间，我还制了一个不成功的小偷，制造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偷你的葡萄酒，可能是因为要他干坏事，而我却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无法做出一个坏蛋出来。
“你不必自责，小二的生命只有一年，而你……”
松原接着他的话说：“我的生命只有三十四年，将在下个月二十号凌晨，自行毁灭。”
D博士点了点头。
松原早已恢复了平静，“你养大了我，给了我一切，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把我当亲生儿子，我也把你当亲爸爸。我本想永远照顾你，孝敬你，但是没法子了。那一箱葡萄酒不是儿子吝啬，而是真要存二十来年才好喝……”
“我知道，我知道。”D博士也有些激动了，他和松原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你把我制造出来不是为了酿造葡萄酒的吧？”
D博士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我年龄大了，也想要个儿子作伴。你陪伴我的这些年，我真的很开心。所以再也没有制造其他的出来了，有你，就很好了。”
松原哽咽着说：“谢谢你。”
“你没事吧？”
“没事。”
“今晚，我们两父子再好好喝一场，你酿的葡萄酒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今晚我们喝个酩酊大醉，我再煎两块牛排，你很喜欢牛排的。”
松原点了点头，D博士慈爱地笑了笑，拍了拍松原的肩膀进了厨房。
松原走进D博士的实验室，从玻璃柜橱里找到了那个属于他的遥控器。
回了客厅，抽出电话机旁边的记事本，写了一行字：对不起，爸爸，我先走了。
他去D博士那儿之前，忘了关电视，回到家，电视机里正在播放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葛罗斯特正在悲哀地嘶吼那句台词：我现在记起来了，从今以后，我要忍受痛苦，直等他有一天自己喊了出来，“够啦，够啦。”那时候再撒手死去。
*
晓蓓决定了她要向松原解释一切误会，不管她和松原会有怎样的结局，她还是会向他表白她的心思。
恍惚之间，好像看到松原在门口进出的身影。他刚出去了，现在他在家。
晓蓓正要敲门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内传来一声震天巨响，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玻璃都裂成了碎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