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婴睡在山毛榉树下的大摇篮车里。在场众人都见证了这一刻,然而谁也不会记得它。这一刻摇篮篷檐挂着一只小银兔,婴儿舒适地躺在“由修女刺绣”的盖毯下,虽然谁也不知道是哪些修女,又是为了什么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绣小黄鸭的事业。
“爱德华。”希尔维的朋友说,“你们叫他泰迪?”
“厄苏拉和泰迪。我的一对小熊。”希尔维说着呵呵笑了两声。厄苏拉不想当小熊。她要当小狗。她平躺下来,看着天。宝森也一声呼噜,紧挨着展身躺下。燕子刀一般在蓝天纷乱切割。她听见杯碟轻叩,听见隔壁柯尔家的花园里,老汤姆推着除草机发出咯吱声。她闻见草坪边粉色石竹辛辣的香甜,新刈的草地发出浓郁的青草味。
“啊,”希尔维的伦敦朋友伸直双腿,露出一对包裹着白丝袜的优雅脚踝,“这漫长炎热的夏天,多么美妙。”
话音刚落,莫里斯忍无可忍地将球拍掼下,安详的气氛被打破了。球拍发出闷响,弹跳起来。“我教不会她——她是女的!”他吼完,怒气冲冲地扎进矮树丛,开始用一根木枝胡乱抽打起周遭来。虽然在他心里,他正身处丛林,手持砍刀。夏天过完,他就要去寄宿制学校了。那所学校休上过,休的父亲也上过。(“自从诺曼人入侵英格兰开始,祖祖辈辈大概都是在那儿上的学。”希尔维说。)休说,学校将助莫里斯“长大成人”。虽然在厄苏拉看来,莫里斯已经长得很大了。休说自己上学时,一开始每天一到晚上就哭,但似乎并不介意让莫里斯也去受这个折磨。莫里斯鼓起胸膛说,他绝不会哭。
“那我们呢?”帕米拉忧心忡忡地问,“将来我们也得去寄宿制学校吗?”
“要是你们不乖的话。”休笑着说。
帕米拉气红了脸,攥起拳头叉住腰,对莫里斯正在远去的冷漠背影吼道:“你这只猪!”她把“猪”说得仿佛很不好。其实猪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
“帕米,”希尔维温和地说,“你刚才说话像个泼妇(泼妇”,原文作“fishwife”,直译为“鱼的妻子”,故此有下文厄苏拉的疑问)。”
厄苏拉向蛋糕的方向又挪近了一些。
“你,过来,”女友之一对她说,“让我看看你。”厄苏拉害羞了,准备撤,但希尔维牢牢牵住了她。“她真漂亮,不是吗?”女友之一说,“像你,希尔维。”
“鱼也有太太吗?”厄苏拉问母亲。女友笑起来,发出银铃般的声响。“多好玩的小家伙。”一个朋友说。
“是呀,她简直笑死人。”希尔维说。
“是呀,她简直笑死人。”希尔维说。
“儿童真会闹笑话,”玛格丽特说,“不是吗?”
儿童可远远不只闹笑话这么简单,希尔维想,可是你如何与没做过母亲的人解释做母亲的烦琐?希尔维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二人面前变得无比成熟起来,而这两个少女时代的故交,在婚姻带来的踏实感面前,似乎也变得无足轻重了。
布丽奇特端餐盘出来收拾茶具。每天早上,布丽奇特做家务时都穿一条带条纹的连衣裙,到下午则换上白袖、白领的黑裙子,围白围裙,戴小白帽。她已升职,不再做杂务。艾丽斯回乡结婚后,希尔维又从村上找来一个叫玛乔丽的女孩,专门干粗活,此人十三岁,有斜视。(“布丽奇特和G太太两人不够吗?”休小心质疑,“我们的房子又不大。”“不够。”希尔维一锤定音。)
小白帽对布丽奇特来说太大,总滑下来盖住眼睛。她正穿过草坪走向房子,突然帽子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她往前一绊,及时站稳,避免了一次舞台事故,只有银质糖盅糖钳飞了出去。一块块白糖撒向草地,像骰子。莫里斯见状哈哈大笑。希尔维呵斥他:“莫里斯,不许笑。”
她看宝森和厄苏拉一起收拾空投下来的糖块,宝森用它粉红色的大舌头,厄苏拉偏要用糖钳。宝森嚼也不嚼就咽下去,厄苏拉则一块块地慢慢吸吮。希尔维想,厄苏拉长大可能会不合群。作为独生子女,希尔维常为自己孩子复杂的手足关系而困扰。
“你也上伦敦城里来吧,”玛格丽特突然说,“就在我那里住,好好玩一玩。”
“有这些孩子,”希尔维说,“又有个新来的,我走不开。”
“干吗走不开?”莉莉说,“让保姆带几天嘛。”
“我没雇保姆。”希尔维说。莉莉环顾花园,仿佛怀疑希尔维将保姆藏在了绣球花丛里。“也不想雇。”希尔维补充道。(也许她想?)育子是她的责任,她的命运。做母亲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反正其他东西她也没有。(再说,这世上除了做母亲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英格兰的未来正依偎在她鼓胀的胸前。这个位置岂能轻易让别人来替?就好像没了她比有她更加了不得。“而且我自己哺乳。”她又补充道。女友震惊了。莉莉仿佛害怕自己的胸也受到侵犯,下意识地抬手护住。
“这是上帝的旨意。”希尔维说,虽然她自失去蒂芬后就不再相信上帝。休的出现为希尔维解了围。他大踏步穿过草坪而来,仿佛一个人心怀决断。他笑着说:“这是怎么啦?”他抱起厄苏拉,往空中扔了好几次,直到厄苏拉差点被糖块噎住才住手。他微笑地看着希尔维说:“这些是你的朋友。”仿佛怕希尔维忘了她们是谁。
“星期五傍晚,”休一边说一边放下厄苏拉,“工作暂告段落,太阳也快下山了。可爱的女士们难道不想喝点比茶更烈的东西吗?来点金司令(金司令(Gin Sling),是一种以金酒(杜松子酒)为基酒的鸡尾酒饮料)如何?”休有四个妹妹,因此惯于与年轻女性相处。这种自如本身就足以让她们着迷。希尔维知道,休本意是照应年轻人,而非追求她们。不过有时她也为他受女人欢迎的事而略有隐忧,不知这会发展成什么,或已经发展成了什么。
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的紧张情绪缓和了。希尔维吩咐布丽奇特在小露台摆上桌子,让孩子们能在户外用茶——鲱鱼子吐司,和某种颤巍巍的粉色软东西。那东西的样子让希尔维觉得恶心。“幼儿食品。”休看着孩子们吃茶,似乎觉得那东西很好吃。
“奥地利向塞尔维亚宣战了。”休聊起天来。玛格丽特说:“多么愚蠢。去年,我在维也纳的帝国酒店度了一个美妙的周末。您知道帝国酒店吗?”
“不怎么熟。”休说。
希尔维知道,但什么也没说。
夜深了。在酒雾中醺醺然的希尔维,猛然想到父亲因为喝干邑白兰地而摔死的事,仿佛要拍死一只讨厌的苍蝇那样,她拍了拍手宣布:“孩子们,睡觉了。”她看着布丽奇特艰难地将笨重的摇篮车推过草地,轻轻叹一口气。休即刻上前把她从椅子里扶出来,吻了吻她的脸颊。
希尔维打开并支好育儿室的小天窗。房间逼仄。他们叫它“育儿室”,其实它不过是阁楼一角,夏日闷热不通风,冬天则冷得要命,完全不适合安置柔弱的婴儿。但希尔维与休都认为,孩子要从小锻炼,才能更好地应对未来生活的残酷。(比如失去梅菲尔的一幢高档住宅,失去心爱的小马,失去对某个无所不知的神明的信仰一类的残酷。)她坐在天鹅绒钉扣软榻上,给爱德华喂奶。“泰迪。”希尔维亲昵地说。爱德华咕咕地打着嗝,就要沉入香甜无比的睡眠。希尔维最喜欢孩子的婴儿期。那时他们簇新、发光,就像小猫咪粉红的小肉垫。但这个婴儿又比其他三个更惹她怜爱。她吻着他头上细软的毛发。
轻柔的空气中,传来说话声。“好事都有结束的时候,”她听见休一边带莉莉和玛格丽特进屋用餐,一边这样说,“我想,充满诗趣的格洛弗太太可能已经为大家烤了一条鳐鱼。不过首先,你们有兴趣看看我装的培特发电机吗?”两个女人仍像做学生时那样,哧哧地傻笑着。
厄苏拉被一阵欢呼和鼓掌声吵醒。“电!”她听见希尔维的朋友说,“棒极了!”
她与帕米拉共用一间阁楼房。她们有一模一样的小床,当中有一块地垫、一个床头柜。帕米拉睡觉喜欢把手放在头附近,时而发出轻呼,仿佛被针刺痛(莫里斯最喜欢用针刺人)。隔壁一边是打起鼾来如火车进站的格洛弗太太,一边是整夜吟语低喃的布丽奇特。宝森睡在她们门外。宝森即使睡着了,也仍然死死看着门。有时宝森也轻轻地呻吟,不过听不出究竟是因为高兴还是痛苦。阁楼层就是这么一个拥挤而吵闹的地方。
稍后客人离开时,厄苏拉又一次被吵醒。(“这孩子睡得实在太浅。”格洛弗太太曾说。仿佛睡得浅是一种应当纠正的缺陷。)她爬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前。虽然家里严禁她们爬上椅子向窗外张望,但若此时她敢于这么做,就会看到下方草坪上希尔维和她的朋友们。她们的裙衫在暮色中仿佛飞蛾的翅翼般扑闪。休站在后门,准备送她们过小路去火
车站。
有时,布丽奇特会带孩子们去火车站接休下班。莫里斯曾说自己长大了要开火车,或者像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那样到南极去探险。或者就到银行做事也不错,像他父亲那样。
休工作的地方在伦敦,他们不常去,即便去,也只是到汉普斯泰德的奶奶家,在客厅里度过拘谨的下午。莫里斯和帕米拉之间时而爆发的争吵搅得希尔维“神经衰弱”。于是在回程火车上,她总闷闷不乐。
大家都走了,人声渐远。希尔维穿过草坪往回走。一个像蝙蝠的黑影此时慢慢展开了双翼。一只狐狸躲开希尔维,踏着她的脚印,一溜烟消失在矮树丛里。
“你听见声音了吗?”希尔维问。她背靠枕头,正读一本福斯特早期的作品,“可能是孩子?”
休侧耳倾听。这个动作让希尔维想起宝森。
“不是。”他说。
婴儿通常一觉到天亮。就像天使。好在是人间的天使,尚未被上帝
收去。
“不过他最惹人爱。”
“是呀,我觉得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他长得不像我。”休说。
“是不像。”她愉快地回答,“一点都不像。”
休笑了,充满柔情地吻了吻她,说:“晚安,我要关灯了。”
“我再读会儿书。”
几天后一个炎热的下午,她们跑去田里看丰收。
希尔维和布丽奇特带着女孩一起走,布丽奇特还用披巾扎了个包,把小宝宝捆在希尔维身上。“像爱尔兰农妇。”休忍俊不禁。那是一个周六,摆脱银行枯燥工作的休正坐在露台的藤榻上,仿佛怀抱赞美诗集般无比爱恋地抱着《威斯登板球年谱》阅读。
莫里斯吃完早饭就不见了。他已经九岁,家里允许他随便出去玩,也不限玩伴。但他似乎只爱跟其他九岁的男孩一起玩。希尔维不知他们究竟玩些什么,但他每次回家从头到脚都是泥,还总带回些恶心的战利品。比如一瓶青蛙或蚯蚓、一只死鸟,或一颗雪白的小动物头骨。
等到她们终于背着婴儿,提着餐篮,戴着遮阳帽,打着遮阳伞,步履蹒跚地出门时,太阳已经往中天爬了不少。宝森像一匹小马,在他们身边小跑前进。“天哪,我们这样大包小包地好像逃难。”希尔维说,“好像犹太人逃出以色列。”
“犹太人?”布丽奇特说,没化妆的脸上拧出一副厌恶的表情。
她们攀过田间护栏,走过被骄阳晒硬的坑洼。泰迪一直在头巾中熟睡。布丽奇特被钉子钩破了裙子,还说自己脚上起了泡。希尔维恨不得脱下胸衣,扔在路边,她想象着经过的人将要浮想联翩。白昼耀眼,田里站着许多母牛,她突然忆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她想起休在多维尔蜜月之行的宾馆里解开自己胸衣蕾丝飘带的事。当时从窗外飘进海鸥的啼鸣,还有一男一女用法语机关枪似的粗声争执。从瑟堡回英国的船上,希尔维就已经怀上了莫里斯。虽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还沉浸在无忧的欢
乐中。
“夫人?”布丽奇特打断了她的回忆,“托德太太?田里站的不是
母牛。”
中途她们停下来,欣赏一番为乔治·格洛弗拖犁的马。那是两匹高头夏尔马,一匹叫萨姆森,一匹叫尼尔森。一见有人来,二马纷纷打起响鼻,摇起头。厄苏拉有点紧张,但希尔维上前给马儿喂苹果,两匹马都用柔软的粉红色嘴唇,矜持地把苹果从她掌中卷走吃了。希尔维说这两匹马是“雪地灰”,比人可要漂亮。帕米拉问:“比小孩也漂亮吗?”希尔维说:“就是尤其要比小孩漂亮。”然后笑了。
她们发现了正帮忙收割的乔治。后者一见她们便大踏步穿过田野,前来问候。“夫人,”他脱下帽子对希尔维说,拿出红白点的大手帕擦额头上的汗。他的手臂上沾着一粒粒麦穗。麦穗和他手臂上的毛发一起,在太阳的照耀下放射着金光。“天热。”他纯属多余地解释道。他英俊的蓝眼睛,透过常年耷拉在前额的一簇头发,看着希尔维。希尔维的脸红了。
除了自己的午饭——烟熏鲱鱼泥三明治、奶油柠檬夹心饼、姜汁啤酒和葛缕子蛋糕——她们还应格洛弗太太的要求,为乔治带了昨晚剩下的猪肉派和一小罐格洛弗太太最拿手的黄芥末酸菜酱。由于布丽奇特忘记将葛缕子蛋糕放进罐中储存,它在温热的厨房里放了一晚上,已经有了陈味。“大概蚂蚁也已经在里面下过蛋了。”格洛弗太太说。于是,厄苏拉吃蛋糕时坚持要把密密麻麻的葛缕子剃干净,以免吃到蚂蚁蛋。
田里做事的人都歇下手吃起了饭,多半是吃面包、奶酪,喝啤酒。布丽奇特把猪肉派递给乔治时,一边脸红一边咯咯地笑。帕米拉告诉厄苏拉,莫里斯说布丽奇特暗恋乔治。虽然两人都觉得莫里斯不懂揣摩心思,从莫里斯嘴里传出的绯闻并不可靠。她们在麦茬边野餐。乔治往地上随便一倒,便像马嚼干草一样大口吃起了猪肉派,布丽奇特出神地看着,仿佛他是希腊一位俊美的神。希尔维逗弄着怀里的婴儿。
希尔维四下走,想找一片隐蔽的所在,好给泰迪喂奶。梅菲尔高档住宅里长大的女孩,一般不习惯躲在树篱后喂奶。那岂不成了爱尔兰农妇?她满心向往地想起康沃尔的海滩小屋。等她好不容易在树篱避风处找到僻静处,泰迪已经哭得震天动地。两只小拳紧紧握起,像要与这世界的不公打一架。她将他在胸前安顿下来,刚一抬头,就看见乔治·格洛弗从田野远处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他也发现了她,愣住了,只顾盯着看,仿佛一只发现了人迹的鹿。过了一两秒,他才摘下帽子说:“还是很热,
夫人。”
“是啊。”希尔维匆忙应道,密切注视着乔治·格洛弗快步往田间树篱缺口处的五栅木门走去。他仿佛一匹懂马术的大马,轻轻跃过了跨栏。
她们离得很远,观看巨型割麦机吃麦子。“真叫人眼花缭乱。”布丽奇特说。她新近刚学会这个词。希尔维拿出帕米拉特别想据为己有的金色小怀表说:“天堂在上,快看现在都几点了。”但是大家谁也没看。“我们该回家了。”
她们刚要走,乔治·格洛弗边喊“喂,等一等”,边三步并作两步地穿过田野跑来,手里似乎拿帽子装着什么,结果竟是两只小兔。“噢。”帕米拉激动得快哭了。
“荷兰兔。”乔治·格洛弗说,“田中有一窝,妈妈走了。你们一人拿一只吧。”
回家的路上,帕米拉用自己罩裙的裙摆把两只兔子兜住,像布丽奇特捧餐盘时那样得意地捧着。
“瞧你们,”见她们精疲力竭地走进后花园,休说,“得到了太阳的亲吻,现在浑身发着金光,真的变成乡下女人了。”
“什么金光,明明晒红了。”希尔维悔恨地说。
园丁正在工作。园丁名叫老汤姆(“像猫的名字。”希尔维说,“你们觉得他小时候是不是也叫小汤姆?”),一周工作六天。同时照管托德和邻居家的花园。邻居姓柯尔。柯尔家称园丁为“瑞格力先生”。园丁究竟偏爱哪个名字,谁也不知道。柯尔家的房子跟托德家的房子极为相像。柯尔先生也像休一样在银行做金融。“信犹太教。”希尔维说“信犹太教”时语气同说“信天主教”是一样的:都是一种被异端吸引却又略显不安的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