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苏拉自己只多待了两天,大部分时间用来协助布丽奇特整理休的遗物。(“我不行。”希尔维说,“我就是下不去手。”“我也不行。”伊兹说。“那就只有你和我了。”布丽奇特对厄苏拉说。)休的衣服仍然真实,穿它们的人却消失了,这里面有一种近乎荒谬的感觉。厄苏拉从衣橱里拿出一件礼服,在身上比了比。要不是布丽奇特将礼服从她手中拿走,说了句“这是件好衣服,有幸得到它的人将心存感激”,她也许就会爬进衣橱,放弃生活,再也不出来。感谢上帝,布丽奇特的心并没有紧紧关上。悲剧当前时,她所显出的这尤为珍贵的勇气,相信她父亲要是活着也会表示赞许。
她们用牛皮纸和绳子将休的衣物包好,交由送奶工用奶车送去妇女志愿队。
伊兹的悲痛令她变得脆弱,不堪一击。她跟着厄苏拉在屋子里打转,不断追忆着休生前的样子。其他人亦然,厄苏拉想。没有人能接受他已永远离开的事实,因此大家都从虚无中抽出丝线,努力对他进行着重塑。伊兹是最努力的一个。“我怎么也想不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来。”伊兹说,“也想不起我对他说了什么。”
“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呢?”厄苏拉疲倦地说。死亡给谁造成的伤痛更惨重?是女儿还是姊妹?接着,她想起了泰迪。
厄苏拉试图回忆自己对休说的最后一句话。她想起来,自己说的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回头见”。那是两人之间最后一次反讽。“我们谁都不知道哪一次会是最后一次。”她对伊兹说。这句话,连听在她自己耳里,都太潦草、太随便了。她见了太多别人的悲苦,于是已经麻木。除了在身上比他的礼服时(事后她回忆此时,总——愚蠢地——将它想成是她的“衣橱时刻”),她动了感情,其余时候她都将休的死亡暂时存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以待日后取出,再行思考。也许要等到大家都不再提起他的时候。
“问题是——”伊兹说。
“拜托你,”厄苏拉说,“我的头很疼。”
厄苏拉从甘草箱里收鸡蛋,恰逢伊兹无所事事地逛进鸡舍。鸡们一刻不停地咯咯叫着,似乎想念着母鸡希尔维的照应。“问题是,”伊兹说,“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哦?”厄苏拉忙着捡一只尤其多产的母鸡下的蛋,有些心不在焉。
“我也有孩子。”
“啊?”
“我也是个母亲。”伊兹说,带一种故意要表现戏剧冲突的语气。
“你在加利福尼亚时有孩子了?”
“不,不。”伊兹说,“是许多年以前。我自己都还没长大。才十六岁。在德国生下一个孩子。可以想象,家里怕丢脸,于是把我送了出去。最后是个男孩。”
“德国?然后把他过继给了别人?”
“是的。呃,确切说是送给了别人。是休去办的,所以肯定是户好人家。但再是好人家,也难保这孩子不受欺负。可怜的休,他是我家的主心骨,母亲肯定不知道这事。问题也就来了。只有他知道那人家的姓名地址等信息。”母鸡异常聒噪起来,厄苏拉说:“我们出去吧。”
“我总是想,”伊兹挽着厄苏拉的手臂在草坪上绕圈,“总有一天我要问问休孩子的事,然后或许试着去找。”又补充道,“找我儿子。”似乎在试验说这三个字的感觉。眼泪滚下了她的脸颊。看起来悲伤是真实的。“现在休走了,我再也找不到那孩子了。当然,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他与你同岁。”
“我?”厄苏拉说,努力理解此中的深意。
“对。但他是敌方的人。他也许就在天上,”——两人同时条件反射般扫了一眼秋日晴朗无云的天,天上既没有我方,也没有敌方——“也许在陆上作战。他可能已经死了,不然也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假设这场该死的战争继续下去的话。”伊兹已经哭得放开了嗓子,“收养他的还可能是犹太人,上帝啊。休不是反犹太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和——就是你们邻居,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叫什么来着?”
“柯尔先生。”
“你知道德国犹太人现在的境况吧?”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仿佛坏仙女一样突然出现的希尔维说,“你这又是在小题大做什么?”
“你应该跟我一起回伦敦。”厄苏拉对伊兹说。对付德国纳粹空军至少比对付希尔维要简单直接得多。
1940年11月
伍尔芙小姐为大家演奏了钢琴曲。“贝多芬的钢琴曲,”她说,“我不是迈拉·赫斯,但听听琴总还是不错的调剂。”这两句话她都说得没错。唱歌剧的阿米蒂奇先生献演《费加罗的婚礼》咏叹调《不要再去》,邀请伍尔芙小姐为他伴奏,后者这晚尤其好兴致,说愿意一试。表演令人悸动(伍尔芙小姐评价它有“意想不到的性感意味”),当勃洛克先生(自然有他)和西姆斯先生(叫人吃惊)也加入进这淫词艳曲时,谁也没有反对。
“我知道这首歌!”史黛拉说,事实是她的确知道曲调,但并不知道歌词,于是她就“噔嘀噔,噔嘀噔,噔嘀噔噔”地唱着。
他们的小队近来添了新人。首先是埃姆斯利先生,他从其他小队过来,曾经卖杂货,炸弹炸毁了他的屋子、他的店面以及他小队管辖的整个片区。他与西姆斯先生、帕尔默先生一样,也打过一战。再来的这个新人背景十分新奇。史黛拉是勃洛克先生过去认识的一个“舞者”,她坦白说自己(态度很主动)曾是“脱衣舞艺人”,但阿米蒂奇先生说:“亲爱的,我们这里都是卖艺的。”
“那男人的心肠真他娘的好。”勃洛克先生喃喃地说,“该送他去参军,这样他就明白世态炎凉了。”“我表示怀疑。”伍尔芙小姐说。(这便引出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身形强壮的勃洛克先生没有应征入伍?)“所以,”勃洛克先生总结道,“我们这儿现在不仅有犹太佬、娘娘腔,还有了个妓女,真像下流音乐喜剧。”
“是百折不挠、宁死不屈的心情把我们带到同一条路上来的,勃洛克先生。”她稍稍责备了他一句。自从帕尔默先生死后,大家——甚至伍尔芙小姐——都急剧地敏感易怒起来。厄苏拉觉得大家还是等仗打完了再相互撕咬比较合理。当然,造成大家情绪紧绷的不仅仅是帕尔默先生的死,还有睡眠的缺乏和夜间无休无止的空袭。德国人准备永远炸下去吗?
“而且,唉,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伍尔芙小姐煮茶时轻轻对她说,“只是这种脏兮兮的感觉叫人受不了,好像可怜的伦敦和里面的人们都再也不会干净起来了。一切都破烂得叫人忍无可忍。”
所以他们小小的即兴音乐会开得如此友善,人人看着比近来任何时候都要平和,不啻为一件令人欣慰的好事。
阿米蒂奇先生唱完“费加罗”,又充满激情地独自演绎了一首《亲爱的爸爸》(“他真多才多艺。”伍尔芙小姐说,“我一直以为这是女人唱的咏叹调。”),博得满堂疯狂的掌声。接着经他们收留的齐默曼先生也说自己想为大家演点什么。
“接下来你要不要跳个脱衣舞呢,甜心?”勃洛克先生问史黛拉,后者对厄苏拉眨眨眼,说:“如果你们想看。”仿佛在与她串通一气。(“相信我,摊上一伙不听话的女人啊,你可就倒霉了。”勃洛克先生不时要这么哀叹一下。)
伍尔芙小姐面露担忧,对齐默曼先生说:“您不会还带着您的提琴吧?安全吗?”他从没带提琴来过岗哨。伍尔芙小姐说,提琴价值不菲,不仅价格昂贵,而且因为齐默曼先生将自己的全部家眷都抛在了德国,提琴是他唯一对过去的念想。伍尔芙小姐说自己曾与齐默曼先生就德国局势进行了“令人心痛的”深夜“长谈”。“那边的情况很可怕,你知道。”
“我知道。”厄苏拉说。
“你知道?”伍尔芙小姐谈兴陡增,“你在那里有朋友?”
“没有,”厄苏拉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但这世上不是有些人无缘无故就能知道一些事吗?”
齐默曼先生拿出提琴,说:“请大家原谅,我不擅长独奏。”接着,他几乎是语带歉意地为自己报了幕:“巴赫,《G小调奏鸣曲》。”
“真有意思,”伍尔芙小姐在厄苏拉耳边轻轻说,“我们听的音乐里有这么多是德国人写的。大美能够超越一切。也许战争结束后还能治愈一切。想想那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原文此处为德语: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语出《欢乐颂》)。”
厄苏拉未及回答,齐默曼已经起弓,琴弓悬在弦上,预示演出即将开始,破陋的岗哨里,降下了一片音乐厅才有的深静。有些人静着是因为演出质量(“真是超凡。”伍尔芙小姐待演出结束后说。“真的很美。”史黛拉说。),有些人是为了尊重齐默曼先生逃难者的身份。音乐本身也的确四平八稳,以致听众很容易能沉入自己的思绪。厄苏拉不断回溯休的死亡,不断想着没有了他的日子。他已经死了两周,而她仍然期盼见到他。她曾把这种思绪放置一边,留待将来考察,而那个“将来”在此刻突然降临。她庆幸自己没有流下难堪的眼泪,只是深深地沉入了可怕的忧伤。这忧伤似乎惊动了伍尔芙小姐,后者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厄苏拉觉得伍尔芙小姐满腔的情感都要使她颤抖起来了。
音乐落,四周弥漫着一种至深而纯洁的宁静,仿佛世界停止了呼吸,接着,大家还没有拍手称赞,宁静就被紫色警报打破了——“轰炸将在二十分钟内开始”。想想警报全部出自她自己供职的五区作战室,由手底下那些更年轻的女孩从发报室发出,她就未免感到奇怪。
“来吧,”西姆斯先生说,嘘着粗气站起来,“快离开这里。”等大家都撤到户外,警报已经换成红色。幸运的话,他们能有二十分钟时间在催命的警报声中将路人全部赶进防空洞。
厄苏拉从不使用公共防空洞。一想到人挤人的场面和幽闭的环境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片区就曾发生过一起空降弹直接击中防空洞的惨案。厄苏拉宁愿死在户外,也不做洞中之狐。
那是个美好的傍晚。众星捧着一弯新月,刺穿了夜幕深浓的黑暗。她想到了罗密欧对朱丽叶的赞美——她姣然悬在暮天的颊上,像黑奴耳边璀璨的珠环。忧郁哀伤的缘故,厄苏拉的心里荡起了诗意,也许有人,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矫情。再也没有德金先生的胡乱引用了。他在一次任务中心脏病发作了。他正在恢复。“感谢上帝。”伍尔芙小姐说。她曾抽空去医院看望他,厄苏拉没去,心里却也毫不愧疚。休死了,德金先生还活着,她心上没有空间去同情生者。西姆斯先生取代了德金先生的位置,成为伍尔芙小姐的副官。
战争狂放的噪声又响起来了。隆隆炮响,轰炸机引擎单调而不规则的嗡嗡声,都令她作呕。枪声,探照灯在天空指戳的手指,因为恐惧而紧张得透不过气——这一切很快将诗意冲散了。
等他们抵达救助现场,其他人也都已经到了——水电煤工人、拆弹小组、重灾救援队、轻灾救援队、抬担架的、运死人的(那天用的是一辆面包店的面包车)。救火队的水龙皮带纠纠缠缠铺了一路,因为街侧有幢大楼起了大火,火星熔浆四溅。厄苏拉觉得自己好像在火光中惊鸿一瞥地看见了弗雷德·史密斯,最后决定认为那是自己的想象。
虽然身后火光冲天,救援队在使用电筒和提灯时仍然小心翼翼。但反过来人人嘴里却又都叼着烟,虽然煤气工还没有处理完现场的煤气泄漏,拆弹小组的出现更说明附近随时有炸弹可能爆炸。大家都努力应付手头的事(该凑合时需凑合),似乎没有意识到可能临头的大难,显得过于轻松。或者也许某些人(厄苏拉想,如今不知自己是否也成了这某些人的一员)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她感到有些不舒服,仿佛看见了某种征兆,预示着今晚要出事。“只是因为巴赫的音乐让你的灵魂悸动不安罢了。”伍尔芙小姐安慰道。
现场覆盖了两个片区,因此负责事故的官员需同两个片区的指挥官分别交涉,两个指挥官又都称自己将对救援全权负责。伍尔芙小姐没有参与这场闹剧,因为事故发生地段不在她管辖之内。但因为灾情过重,她对自己的队员宣布说,无论别人说什么,他们都要出力支援救援行动。
“您要我们违法乱纪。”勃洛克先生来了兴致。
“算不上。”伍尔芙小姐说。
未起火的半条街也遭到了严重轰炸,砖灰和无烟火药的酸味立即侵袭到肺里。厄苏拉心中想着狐狸角小树林后的青草地,盛开着亚麻花和飞燕草、虞美人、红石竹和牛眼雏菊。她想着新刈草地的清香,夏季阵雨的凉意。这是她新近想出的对抗炸药可怖气味的方法。(“有用吗?”埃姆斯利先生好奇地问。“不怎么有用。”厄苏拉说。)“我以前想母亲的香水味,”伍尔芙小姐说,“四月紫罗兰。不幸的是现在一想到母亲,就马上会想到炸弹。”
厄苏拉送给埃姆斯利先生一片薄荷糖。“这个有点用。”她说。
离轰炸现场越近,景况也就愈发惨烈(在厄苏拉的经验中,情况几乎一贯如此)。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幕鲜活而血腥的图景——地上横满碎尸,许多人都被炸飞了四肢,只剩下躯干,赤身裸体,仿佛裁缝的制衣架子,使厄苏拉不禁想起约翰·刘易斯大楼被炸后与拉尔夫在牛津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假模特。一个担架队员没有活人可抬,正在捡乱石上支出的胳膊和腿,看来仿佛要在日后将碎尸复原。有没有人真这样去做?厄苏拉突然想。比如在停尸间里,将死者尸体像拼图一样拼接完整?不过有些人的尸体已经没有复原的可能了——两个救援队员正用铲子往筐里装肉糊,而另一个则手持板刷刷洗溅在墙上的什么东西。
不知有没有认识的遇难者,厄苏拉心想。自己在菲力莫尔花园的处所离此不过几条街,也许她上班路上曾路过住在这里的什么人,甚或在菜店、肉铺里还发生过交谈。
“显然有很多已无法辨认。”伍尔芙小姐说。她已与负责事故的官员谈过话,后者似乎相当庆幸自己碰上了一个讲道理的人。“你听了一定会高兴的:我们不再是编外人员了。”
就在那拿板刷的男人楼上(虽然地板已经没了),墙头挂镜线上用衣架挂了条裙子。厄苏拉发觉自己总为家常细节——仍然坐在炉上的水壶,一桌无人消受的晚餐——动容,其程度要大于自己看见周遭更沉重的痛苦和更惨重的毁灭时。此时她看着那裙子,却发现里面还套着个女人。她的头和双腿被炸掉,但双臂还连着。高爆速炸弹造成的各种奇形怪状的结果从来都令厄苏拉惊讶不已。女人仿佛已经焊在了墙上。明亮的火光中,依稀还能看见裙上戴的一枚胸针。一只黑猫,镶着假钻做的眼睛。
她踩着满地碎石走向这栋楼房的后墙。乱石地上靠坐着一个女人,四肢像布娃娃般摊开。似乎被炸到半空后又胡乱地落到了地上——事实经过恐怕就是如此。厄苏拉想叫一架担架来,但头顶正好飞过一串轰炸机,谁也听不见她的叫喊。
女人满身灰土,看不出年龄。她手上有严重烧伤。厄苏拉在急救包里翻出比诺尔烫伤药膏,涂了些在她手上,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女人伤得太严重,药膏根本是于事无补的。她希望自己还带着水,女人的嘴唇干燥得令人心疼。突然,出乎厄苏拉意料,女人睁眼了,睫毛支棱着,因落满灰尘而显得苍白,她想说话,但声音过于沙哑,厄苏拉听不明白。难道她是外国人?“您说什么?”厄苏拉问。她感到女人就快要死了。
“孩子。”女人突然发出声音,“我的孩子在哪儿?”
“孩子?”厄苏拉重复着,环顾四周。她没有看见任何孩子的迹象。孩子可能被埋在了废墟堆下的任何位置。
“他叫,”女人滚动着喉咙,囫囵难辨地说——竭力要说得清楚,“埃米尔。”
“埃米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