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贾岛离开汴州,回了长安,已是年关,城内外也有了年节的热闹气氛。
贾岛一到长安,首先去拜望前辈李益,将汴州的情况告诉他。老人听了令狐楚对贾岛的态度,高兴得眯了眼只是点头。
“我就说嘛,壳士贤弟绝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人么,怎么会不给我面子?”
接着,贾岛听说挚友姚合已离开万年县,升任了监察御史,可以穿行长安、洛阳之间,和朝中大员甚至当今圣上也有了时常见面的机会。
贾岛兴冲冲回到家中,口里嘀嘀咕咕道:“这刚一回家,却又该到洛阳探望姚合了。”
贾岛正沉浸在挚友姚合升迁的遐思中,刘氏又告诉了他另一件事。
她说:“相公,你去汴州以后,有一位秀才来咱家造访,他姓马名戴。”
“马戴?不曾听过。”
贾岛有点不解,这马戴又是谁啊。
“马秀才字虞臣,说是海州东海人氏,如今寄居华山。在校书郎唐温琪的介绍下,他慕名来京城拜访相公,听说你去汴州了,只好悻悻地回华山了。”
刘氏说着,取出一页诗笺,贾岛看了,是一首《寻贾岛原居》的五律。诗中写道:
寒雁过原急,渚边秋色深。
烟霞向海岛,风雨宿园林。
俱住明时愿,同怀故国心。
未能先隐迹,聊此一相寻。
这首五律,除了刻画贾岛所居之地的景致外,又不失时机地用简单的诗句,雕勒出自己来此拜访的原由,而且语句清新而精简,与他似为同宗。看了这诗,贾岛非常惋惜,直后悔没能见到这位马秀才。
正月新春,朝中的科举考试按部就班地进行。今年的主考官是礼部裴俅,裴大人为人正直,不徇私舞弊。终于,多年徘徊科场的朱庆余几经下第之苦,终于熬成新科进士。
朱庆余考中进士,贾岛听了也替他高兴。按照朝廷惯例,朱庆余中得皇榜,他瞻仰皇宫大内,举行曲江大宴,并在大雁塔题诗留名。忙完这些应酬,他就要和大家作别,回吴越看望分别多年的家中老小。
朱庆余及第后,张籍多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高兴地替朱庆余张罗,要在府中给他庆贺。趁此机会,京中诸位师友纷纷赶到张籍府中,来为他饯行。
这种宴席,贾岛已说不清参加过多少了。说实在的,贾岛对这些接接送送的应酬几乎厌烦了,早已不再稀奇,如今他迷恋的,只有作诗。然而,朱庆余与他非同普通朋友,他没有不去赴宴的任何理由。
如今,年轻诗友雍陶,几乎天天都要来升道坊,向他请教作诗,相互唱和,一些新作旋即又在京中传开。那天,雍陶和他相邀,兴致勃勃地赶到张籍府上。
觥光交筹之间,这边划拳行令,那边题诗留名,大家好不热闹,雍陶还是头次见识这种场景,倍感新奇和兴奋。朱庆余举着酒杯,穿梭于客人之中,不时和来宾打着招呼。
文人相聚,最不可缺少的就是以诗相和了。饯行宴上,大家不甘示弱,纷纷向他赠送诗章,直将朱庆余忙活得手忙脚乱不亦乐乎。
家人早已摆正桌几,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张籍为表为师之礼,自个先开了头。他来到桌前,握笔在手,饱蘸浓墨,落笔纸上。稍时,一首《送朱庆余及第归越》便告成收笔。诗中写道:
东南归路远,几日到乡中。
有寺山皆遍,无家水不通。
湖声莲叶雨,野气稻花风。
州县知名久,争邀与客同。
张籍写罢,看着贾岛。贾岛笑了笑,刚要起身,对面的姚合已走到桌前。他向大家拱了拱手,说道:
“张大人开了头,姚合也不能落后,这就向各位献丑。”
数句客气之后,姚合的诗也落在纸上,该诗与张籍那首同题,诗中写道:
劝君缓上车,乡里有吾庐。
未得同归去,空令相见疏。
山晴栖鹤起,天晓落潮初。
此庆将谁比,献亲冬集书。
随即,贾岛也站身来到桌前。他提笔蘸墨,却久久不见落笔。张籍、姚合题诗的时候,贾岛已将那两首诗默诵一遍。佩服赞赏之中,他的诗词渐渐有了眉目。他环视四周,只见大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便向大家躬身一礼,说:
“姚贤弟的赠诗与张兄同题,看来要不冷落了今天的气氛,我只好和张兄的诗同韵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拍手称快,声声助威,仿佛要参加擂台比拼。
大家用期待的眼光看着贾岛。不足半柱香的时间,贾岛的诗作也收笔告成。年轻的雍陶一把扯过墨迹未干的诗作,朗声而读:
“远泊与谁同,来从古木中。
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
梦泽吞楚大,闽山厄海丛。
此时樯底水,涛起屈原通。”
他一读毕,有人开始评判,对这三首诗大加褒赏。
朱庆余看着大家高兴,回头说道:
“浪仙兄这首诗,写的确实别具一格,且不论诗中所用的韵脚,单单‘长江人钓月,旷野火烧风’,就已使我等汗颜。这两句诗一冷一热,富有寓意,而且这里所用的倒置句法,也似乎成了浪仙兄的专利了。”
朱庆余话音一落,大家随声附和,无不称赞。于是,雍陶也挥笔而书,又一轮题诗开始了,大家热热闹闹忙忙活活,从日上三竿直忙活到掌灯时分,才依依不舍地散了酒席,各自归去。
次日正午时分,堂弟无可从圭峰寺匆匆赶来。
刘氏问他:
“如今又不是出关的时月,叔叔在南山住得好好的,怎么忽然下山来了?”
无可解释道:
“兄嫂有所不知,我这次下山,既是为给朱庆余饯行,更是为了见见家兄。年前,山上来了一位隐居华山的秀才,他这人看淡了应举求仕,偏偏羡慕僧道隐士的生活,还写得一手不错的五律。这人与我们言语相投,大家就挽留他住下,一块儿在寺中谈诗论事,倒也自在。只不过,他一味迷恋你的诗才,只叹与你无缘一见啊。”
“你说的可是马戴?”贾岛猜问道。
“正是、正是。”
“我也是刚刚见识了他的诗才,确有诱人之处。”
听了贾岛的话,无可随即取出一些诗笺递过来。
只见那些诗卷字迹清秀而飘逸,诗作构思新奇,诗意清淡而隽永,佳句不断,颇具特色,尤其《宿无可上人房》、《霁后寄白阁僧》等诗,看了更让人羡慕。看着马戴的诗,不时就勾起自己身在终南的情形,也勾起他想会会马戴秀才的迫切心情。
无可还告诉他,在山上,大家还将张籍、姚合等人介绍给马戴,希望他常来长安,相互切磋琢磨。如今,马戴下山也有月余,也不知身在何处,想必是回了华山吧。
送走朱庆余,贾岛一下子清闲起来。这当儿,雍陶常来贾岛家中欢聚。
对于雍陶,贾岛总将他小兄弟一般看待,而他对贾岛却异常客气,在他心目中,贾岛不仅是前辈,更是他作诗的楷模。出于礼节,雍陶经常邀请贾岛到他在城南的居所做客。
雍陶的住处在城南一条小河边,虽是京城长安,却有着江南水乡的景致。他将这里刚刚修缮一新,古槐参天,青柳垂地,清澈见底的河水从屋前流过,远处的青山横挡眼前,青山绿水,飞鸟游鱼,让人不免诗意涌动。
茅屋前,石桌摆于树下,紫阳红茶煮在壶中,俩人坐在两边,品茗香茶,谈论诗话,惬意而痛快。此情此景,恰是文人雅士所追慕的,人在这里,常常就忘了彼此,淡了时间。
晚霞不知不觉印染了半个青天。见天色已晚,贾岛欲起身告辞,雍陶偏偏舍不得,一再挽留。这时,秘书郎王建又从南原新宅院赶了过来。他又再三相劝,贾岛推脱不过,就留宿雍陶家。
王建升任秘书郎以后,在南原置了一块田地,修建了庄园。雍陶就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在这里觅得立足之地,安居下来。当晚,大家又是一夜狂侃,直到圆月将沉,才昏昏然睡下。贾岛的《过雍秀才居》便是当日见证。诗曰:
夏木鸟巢边,终南岭色鲜。
就凉安坐石,煮茗汲邻泉。
钟远清霄半,蜩稀暑雨前。
幽斋如葺罢,约我一来眠。
这首诗以无声而声音可想,无色而色彩可见起笔。试想,有鸟岂能无声,有鲜而岂无色也。首二句写得何等精妙,三四句又写造访情景,瘦峭而富有特色,说这里虽然贫瘠却并不显得拘束,虽然清简而不显得寒酸,却是贫寒文人相聚的最好地方。五六句又是浪仙平时最为喜好的境界。末联写出了与雍陶秀才的相知以及对他居所的喜爱,显得余韵悠远。
2
夏末时节,贾岛忽然收到一封信,是从河中府寄来的。寄信人是一年前去了河中的霄韵法师。信中说,他向河中府尹李愿多次提到贾岛入幕府的事,现在说得也差不多了,让贾岛过来试试。
接到书信,贾岛半信半疑,就将此事告知张籍和慈恩寺文郁和尚。二位看了书信,也觉得颇具诚意,答复他说:
“无须顾虑,但可前往。”
贾岛酬思再三,觉着大家的话不无道理,再说,去冬到现在已半年有余,再赴陈州,路途遥远也不方便,就放弃了南下的念头,决定动身前往河东。
这李愿不是别人,而是当年淮西平乱的朝臣李愬的弟弟。李愿家在陇右临洮,世代为大唐良将。俗话说,将门出虎子,李愿弟兄十五个全是大唐良将,国之栋梁。
如今,李愿以左金吾大将军检校司空,兼任河中尹、御史大夫,充河中绛、蒲等州节度使。当初,慈恩寺霄韵法师欲游太原,贾岛就已听说,这位李大人爱民如子,政绩显赫,朝里朝外深得众人赏识,甚至连昔日旧友也慕他之名,前来投刺。
令人遗憾的是,李愿的哥哥李愬平淮西藩镇叛乱后,韩愈在那篇《平淮西碑》中并未对他做出过多赞誉,甚至为了这事,朝中还生出了一段风波。贾岛是韩愈的门生,李愿本不想接纳他。只是,河中少尹杨巨源已认识贾岛十余年了,对他印象不错,经他再三唆使说合,李愿勉强应允,才有了霄韵法师写了那封书信。这些事情,贾岛当然不知。
贾岛来到河中李愿府上,已是仲夏时节。李大人虽然待他客气,只是已过了半月有余,就是不提入幕府之事。
看到这些,贾岛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跑得一干二净。唯一令他挂念的,就是河中少尹杨巨源杨大人了。
杨巨源,字景山,河东道河中(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五年(789)考中进士后,曾做过张弘靖的幕僚,再由秘书郎擢升太常博士,后又迁虞部员外郎,出任凤翔少尹,不久就诏授国子司业。长庆四年(824),他年已七旬,辞官回乡。回老家后,他又向朝中请求,愿在老家河中府任少尹一职,协助正职处理一些事务,也算自己的一生有个好的归宿。杨巨源年轻时,和恩师韩愈,旧交王建等人皆有诗词唱和,既是知交,又是著名诗人。
贾岛初识杨大人,就是当年和朱庆余往凤翔时。如今,已是七十五六的杨大人依然不减当年英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而且记性不差,十分健谈。
杨大人见到贾岛,高兴得直将他往家中请,并一再告诉他,当初霄韵法师一提到贾岛,李愿有些不情愿,还是他和霄韵法师耐心劝导,李愿才勉强答应。谁知贾岛到了河中,李愿却旧病复发,只字不提入幕府的事。说到这里,脸上的高兴劲儿顷刻不见了,不由就骂骂咧咧大发牢骚。
他告诉贾岛,自己虽然在府中任职,只因年纪关系,也很少搭理州中事务。看到眼前的无奈,他索性带了贾岛到处游转。
贾岛向他打听,昔日在凤翔的徐大人如今在蒲州解县任县令,多年不见,他想去拜访一下这位徐兄。
杨巨源听了,告诉贾岛:“他先前是我的部下,如今还是我的部下,不过这人蛮有才气,我也很欣赏他。”
俩人相邀去了蒲州解县,寻访昔日旧友徐县令。一位是老上级,一个是令他痴迷的诗友,他俩一到解县,徐县令高兴得忙前忙后,热情款待。酒饱饭足之后,杨大人毫不客气地哈哈笑道:
“徐大人,浪仙是老夫旧交,他如今来到咱这儿,我们应尽地主之谊,带着他到处玩玩嘛?”
“这是当然,只是杨大人太抬举学生了,我受之不得啊。”
蒲州解县有两个盐湖,县城西北那个小的宽阔有数十里,而县东十里有个大盐池,方圆一二百里,人称死海。于是,解县就成了一块盛产食盐的地方,朝廷甚至还特意在这里修筑了盐池院。
这里不仅以盛产食盐名扬全国,来这儿的人,无论官宦还是游客,都以能在这里洗青泥浴而引以为荣。盛夏时节,千里赤热,当你身上贴满凉飕飕的乌黑青泥,既可以洗去周身痂垢,同时也有保健身体、延年益寿之效。
徐大人担当县令之余,还兼任着盐池院的一些事务。他告诉贾岛:
“我这荒僻小县,也没什么去处,不像太原府,还有五台山等地可以游玩,这里只有这白茫茫一片盐湖,再就是盐池院饲养的那些麋鹿了。”
“怎么,这蒲州地界还有麋鹿?”贾岛听了十分好奇。
徐县令解释道:
“这里南有中条山,北有五老山,虽然并不高峻,更没有五岳以及终南山的那些名声,可这里也常有僧道隐士来此僻居,而且这山中野物藏匿,植被丰富,也算河东胜地之一。盐池院那些麋鹿,就是从山中捉来饲养的,只是为了解闷,图一时之快而已。”
徐县令这么说着,顺便带着他俩出了县城,兴致勃勃地到城东盐池院观赏麋鹿。
麋鹿是鹿的一种,它的外形很奇特,角似鹿,面似马,蹄似牛,尾似驴,常被称作四不像。据说,姜子牙的坐骑就是一头麋鹿,更给它增添了一丝神秘。它们半人来高,毛色棕红,非常好看,只不过,那一双双眼睛虽然咕噜噜地看着大家,却总觉着缺少了一丝灵气。
这些麋鹿,都是从中条山或者五老山捉来的。看着它们,贾岛看了不由感叹:山中的那些鹿儿,一定活得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一定没有盐池院这些鹿儿们沮丧的眉眼吧。
杨巨源笑着说:
“浪仙就会说话,看了几只麋鹿,就有作诗的灵感了?”
贾岛只好笑笑:“让大人见笑了。”
赏罢盐池院的麋鹿,徐县令特尽地主之谊,带着贾岛和杨巨源大人到北边盐湖洗青泥浴,贾岛对这位旧交不胜感激,口里尽是道谢之词。
徐县令乐呵呵只是笑,他说:
“若要说谢,你贾浪仙非谢不可,推脱不得。”
贾岛微微一笑,还未开言,杨巨源开口辩道:
“徐大人说的什么话?你这不是难为我的客人么?”
接着,他回头对贾岛说:
“浪仙不必顾虑,徐大人要你酬谢,可他就是有点爱慕诗文的贱毛病,随便应付几句不就成了。”
“这怎么成呢?”徐县令辩道,“杨大人说的什么话,我陪着他又是观赏麋鹿,又是洗青泥浴,你倒好,陪着他享福不说,还向着他说话?”
听着二位的笑闹,贾岛也被逗得合不拢嘴,笑道:
“二位大人无需争抢,俗话说,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软,事到如今,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就是作几首诗么。”
杨巨源说:
“看来,浪仙果然推辞不得。”
徐县令连忙解释:
“杨大人有所不知,我和浪仙也是多年旧交,他为我题诗应是分内之事。”
贾岛笑着说:
“那好,小弟恭敬不如从命,只好献丑了。”
回到官廨,徐县令备好文房四宝,贾岛为他作诗留念。他首先模仿徐县令的笔法,作了一首七言绝句《盐池院观鹿》:
条峰五老势相连,此鹿来从若个边。
别有野麋人不见,一生长饮白云泉。
“老夫只知浪仙的五律写得出奇,不曾想这首七绝写出来也颇有情趣啊!”
杨大人捧这墨迹未干的诗笺,仔细品读,连连称颂。赞叹之中,贾岛的另一首《别徐明府》也落笔告成。诗中写道:
抱琴非本意,生事偶相萦。
口尚袁安节,身无子贱名。
地寒春雪盛,山浅夕风轻。
百战馀荒野,千夫渐耦耕。
一杯宜独夜,孤客恋交情。
明日疲骖去,萧条过古城。
这是一首感情真挚的留别诗,诗中说,徐县令任职蒲州,自己前来造访。看到徐兄任职之地僻静而近于荒芜,不由总让人产生归隐山林的感觉。这时,诗人想到了东汉时汝阳袁安的刚正谨严,想到孔子的弟子子贱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无奈,就用袁安和子贱这两个典故来比喻徐兄,让人读到这里不禁叹息:唉,徐兄在这偏远之地任职,实是朝廷的不幸啊。接着,他又用“地寒春雪盛,山浅夕风轻”来描述蒲州初秋时节的自然景致,看着眼前情景,映在眼里的是那历经百战的荒野,是老百姓辛勤地扶牛耕耘。诗中有悲有喜,先悲而后喜,使人无时不想到徐兄在这里任职所面临的任重而道远的艰辛。他说,我就要与你分别了,此时此刻,就连同伴我同行的老驴,似乎也没有精神,而人,又怎能不黯然伤神呢?
徐县令看了贾岛的赠诗,心事沉重。末了,三人只有相互劝慰,一时没有一句关于诗的感叹。
贾岛投靠李愿无望,他别过杨大人和徐县令,只身前往河南洛阳,去探望任职东都洛阳的挚友姚合。
虽然还是昔日的街道楼舍,贾岛分明觉着新鲜了不少。他一到洛阳,就径直来到东都御史府。
两人相别仅仅数月,仿佛隔了三秋一般,有许多话要相互倾诉。姚合知道了他在河中遭受李愿的冷遇,劝慰良久,并向他许愿,以后如有机会,一定向朝中举荐浪仙兄。
两人说得正兴,忽然从后厅里出来一人,见了贾岛先是抱拳一礼,笑道:
“浪仙老兄,还认得小弟吗?”
贾岛一看,似曾相识,偏偏又想不起来。但见他年近四十,长得眉清目秀,显得文质彬彬。
看着贾岛一脸的迷惑,那人连忙解释。
“当日在乌员外家中……”
“乌员外?哦,你是胡遇小弟,幸会幸会。”贾岛忽然想起,他就是乌行中员外的外甥胡遇,连忙打断他的话说,“只是,当初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汉子了。老兄眼拙,让小弟见外了。”
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眼前这位胡遇,当日父母离世,将他撇给舅舅乌行中,在那里完成学业,后来他依照舅舅的安排,来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虽然也多次出入科场,却也与进士无缘。自从乌员外去世之后,胡遇愈发成了没头的苍蝇,不知自己的前途在那里,成天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最近,他刚来到洛阳,一听说昔日旧友姚合任职洛阳,高兴得前来投靠。
大家互叹别后情缘,胡遇也从姚合那里得知贾岛多年来的际遇,也替他惋惜,直抱怨朝廷不能任人唯贤。
胡遇沉思片刻,随即取出一个蓝布包袱,从里面拿了一些银两赠给贾岛。
贾岛见了连忙回绝:
“小弟多年漂泊,如今还有应举之事,考前的干谒应酬,还不知要多少银两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胡遇没有收回捧着银两的手,直直地看着贾岛,说道:
“浪仙老兄,你这就见外了,我虽然啥都缺,银两还是够用的,你就放心收下吧。如果看得起小弟,你不妨赐几首诗给我,我们相别快二十年了,知道老兄的诗作传遍大唐,今日我真想再见识一下呢。”
姚合也笑着劝贾岛:
“秀才人情一张纸,浪仙兄,胡贤弟赠你银两,他拿得出,你赠他诗篇,又得心应手。你二人彼此相当,不必客气的。”
一番笑谈之后,大家相互题诗,好不快乐。胡遇捧着贾岛的赠诗,朗声诵道:
“丽句传人口,科名立可图。
移居见山烧,买树带巢乌。
游远风涛急,吟清雪月孤。
却思初识面,仍未有多须。”
他连读两遍,高兴地说:“浪仙兄,这首诗确实令我羡慕啊!诗中前两句虽然是在恭维我,说我文风华丽,说我科名可图,我看了却偏偏喜欢。后面这个一语双关的句式,既说了老兄僻居升道坊的荒寂,也说了我流落外边,只身漂泊的孤寂,说我多年来经受的波浪坎坷,犹如这冬日的寒雪孤月一般让人感慨而无奈啊。小弟十分佩服!十分佩服!”
3
俗话说,好事多磨,贾岛与马戴彼此赏识,互留诗词,偏偏不能见上一面。
马戴二次访长安,谁知心仪已久的贾岛又去了河中李愿府上,马戴又扑了空,他就再次上终南山,去寻访圭峰寺的无可师傅。
无可得知堂兄去了河中等地,曾作《闻兄赴河中因寄》一首,寄去一份牵挂。在山上,大家又一次向他提到姚合,说这人的诗词与贾岛不相上下,而且二人是多年挚友。马戴听了,心中痒痒的,也未在山上多待,就又匆匆回到长安,想再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姚合。
这次在长安,他不仅认识了姚合,而且和张籍、王建等前辈以及回京城等待授职的朱庆余、诗人雍陶等结成知交,相互唱和。同大家的交往中,马戴进一步了解了贾岛,对他的敬仰之情再次涌上心头,直叹息自己与贾岛相识无缘。
马戴的诗才也使姚合暗自惊叹,他十分赏识这位马秀才,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每得闲暇,两人就在一起谈诗,姚合甚至让他在家里住下。
姚合赴东都洛阳任监察御史,马戴又同他前往,他们在洛阳住了数月。贾岛的到来,更使这里增添了喜庆之气。
马戴一听眼前这位就是贾岛,将信将疑。信吧,自己昨天才作了一首《洛中姚合宅怀贾岛》,怎么今天贾岛就赶到了。不信吧,贾岛就站在眼前,又怎么不信呢。他不由惊叹起来:看来,我来洛阳,似有神助一般,真可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马戴向贾岛客气地拱手一揖,恭恭敬敬地说:
“晚生见过浪仙前辈。”
贾岛两颊微热,连忙摆手,不好意思地说:
“贤弟言重了,我怎么称得了前辈呢?”
马戴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告诉贾岛多次造访不能相遇的种种无奈。
他说:“我本是东海海州人氏,家中父母早亡。我家堂兄考中进士,在洛阳谋得一份微职,于是我前来投靠堂兄,谁知堂兄的俸银少得可怜,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我到洛阳后,就跟随耿道长来到华州,隐居华山,如今算来也十多年了。这些年里,我除了修道养性,几乎一事无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还能写几首不错的诗。去年,我遇见华州敷水一位姓唐的校书郎,他游历华山,和我们师徒相互闲聊,提道前辈的经历,晚生听了既羡慕又愤慨,就从华山赶来拜访,想跟你学作诗之法。
“我初来长安,人地生疏,先在青龙寺打听,后来又碰见一位叫顾非熊的,他们都说跟你熟识,没有一个不对你的诗才大加夸赞的。可是,当我寻到升道坊,前辈却去了汴州令狐相公府中。我于心不忍,又听说你的堂弟无可师傅也是诗界奇才,正在终南山圭峰寺修行,就又前往那里。在终南山圭峰寺的深山之中,我不但见到了无可师傅,还和宗密禅师以及山上的僧人混得很熟,一提到你,他们仍然是夸赞你的诗才绝世,还说你虽已还俗,却对佛理颇有悟性,真可谓一尊诗佛。
“我在山上呆了一冬,再次来长安拜会前辈,得知你去了河东蒲州。后来幸会姚合侍御,他留我住在家中,又谈起跟你的交往,关于你的事情风一样直往我的耳中灌,时间越长,我就越想见到前辈。这不,为了见到前辈,我还准备到河东一带寻访呢?”
贾岛听了马戴滔滔不绝的话语,只是微微地笑。
“马戴贤弟,你这样抬举我,我可就无地自容了。其实,作诗嘛,凭的是心有灵犀,熟能生巧,并无神秘可言,你将我喻之诗佛,那更是过奖,其实这全是我的经历与旁人不同而已。”
贾岛的自谦,越发让马戴敬佩。欣喜之余,大家聚在一处,周游洛阳,彻夜畅谈。
大和二年(828)春。
眼下正是山花烂漫,百草繁生的时节,贾岛和马戴告别姚合,将回长安。
一路上,俩人晓行夜宿,心情舒畅,不觉已进了潼关,踏上关中大地。抬眼远望,巍峨的西岳华山在朦胧的云霭里若隐若现,不时显露着它的神秘飘逸。
马戴说:“浪仙前辈,这里已是华山脚下,我算是到家了,作为东道主,我也该尽尽地主之谊,邀前辈登山一游了。”
贾岛也说不清在这里路过多少次了,就是没有驻足的机会。每次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奇险之峰,他不免叹息再三。现在,马戴盛情相邀,他则欣然受之。
西岳华山素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它南接秦岭,北瞰黄渭,实是一块完整硕大的花岗岩岩体。华山有东、西、南、北、中五峰,南峰落雁峰、东峰朝阳峰、西峰莲花峰,三峰鼎峙,另有北峰云台峰、中峰玉女峰相辅于侧,其他小山峰罗列于前,虎踞龙盘,气象森森,构成华山之奇险。
沿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攀岩而上,他们到了云台峰早已气喘吁吁。这里四面悬绝,巍然独秀,上冠苍天流云,下通幽幽地脉,宛若凌霄云台。当年,诗仙李太白游华山,作《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诗云:“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一首小诗,使脚下的北峰从此有了名姓。
华山中峰玉女峰,本是马戴隐居华山的居所,如今他的师父还在山上。他们稍作休息,就径直往那儿赶。要到并不高峻的玉女峰,却必须先到华山东峰。东峰顶生满巨桧乔松,浓荫蔽日,环境非常清幽。此时日已过午,人在松林间穿行,上有团团绿荫苫径,如伞如盖,耳畔阵阵松涛低鸣,如吟如咏,顿觉心旷神怡,超然物外。
玉女峰并没有其它主峰高峻,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致,山上林木葱茏,环境清幽,奇花异草多得让人叫不出名儿。听马戴说,玉女峰顶有一道观叫玉女祠,前面那著名的玉女洗头盆,实是一汪山泉,其水碧绿澄澈,涝不加溢,旱不耗减,不与世间相同。这位传说中的玉女,是春秋时期秦穆公的女儿,她姿容绝世,通晓音律,一天夜里在梦中与华山隐士萧史笙箫和鸣,互为知音,结为夫妻。后来,由于她厌倦了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俩人乘龙跨凤来到华山,在此僻居修行。
当晚,他们住在玉女峰一石室中。仲春的华山,春寒料峭,冷风习习,大有寒冬的感觉。贾岛按耐不住外面呼啸的山风,他半夜醒来,披衣下了石床,在石室中来回踱步。同马戴几日相处,再看了他的诗作,马戴的诗才人品不由映现在眼前,或许,马戴就是在这里修行和作诗的,自己在恒山出家的时候,所遇的境况也是如此啊。想着想着,他按耐不住涌动的诗情,随口吟道:
玉女洗头盆,孤高不可言。
瀑流莲岳顶,河注华山根。
绝雀林藏鹘,无人境有猿。
秋蟾才过雨,石上古松门。
末了,就成了一首《马戴居华山》。诗中并未提及马戴一字,可是通读全诗,马戴初居华山的情形却在寥寥数语里时隐时现,他的为诗为人和孤傲之气无时不在诗中表露出来。
马戴诸位师友,既有僧侣道士,也有居山的隐士,马戴回到华山,他们非常高兴,当得悉与马戴同行的是诗人贾岛,他们更是兴奋不已。身在华山,马戴仿佛归巢的鸟雀,轻松自如地和师友叙说别后风情,谈笑风生好不热闹。大家见了贾岛,也纷纷挽留,互尽地主之情,在大伙的陪伴下游览了西岳胜地的角角落落。
俩人告别华山师友,回到长安,已是春末夏初。
贾岛回长安的消息迅速传开,师友们纷纷前来探望,在大家的安顿下,马戴租住在圣德坊的崇圣寺中。这里和贾岛家仅隔两个城坊,相距并不甚远,来往倒也方便。于是,俩人形影不离地相处,痛痛快快地吟诗谈诗,一时又有许多绝妙诗章诞生,并立即在长安流传开来。
数月之内,贾岛不仅和张籍、王建等相互唱和,还认识了一些新的面孔。
崔杞便是其中之一。
崔杞,又名峤,字岩士,他的祖上数辈皆是朝官,父亲崔淙贞元年间曾任过同州刺史,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崔杞不仅仪表堂堂,而且才学出众,二十岁就已高登进士之列。顺宗皇帝在东宫做太子时,就已爱其才学,将东阳公主(即信安郡主)许配于崔峤,并令赐其名为杞。崔杞待人大度豪爽,并不像一般的官宦人家的子弟,他好喝酒,善结友,又写得一手不错的诗词歌赋。自然,顺宗皇帝登基,他也名正言顺的做了驸马。
贾岛的平生遭遇,使他养成了对官宦子弟不善搭理的孤僻性情。起初,张籍向他介绍这位崔驸马,说他的人品如何的好,才学如何的出众。贾岛听了将信将疑,也不愿理会。后来,在张籍的再三引荐下,崔杞亲自到城东看望他,俩人才算认识了。
驸马崔杞果然是大家传说的那样,热情大方,知书达理,棋琴书画样样精通,佳朋益友遍布朝野。另外,他还有一大嗜好,就是善养珍禽。在崔杞驸马的后花园,特意开辟出一片草坪,正中修了水塘,塘中模仿江南老家的山形地貌,筑成一座假山,山上小桥细径,小亭阁楼,在旁边细细品味,似在人间仙境。
一来二去,贾岛成了崔杞府中的常客,他也常带了雍陶来崔府中游逛。不久,大家就已不分彼此,交成一片。大家游园观景,看鹤赏鹭,自由自在,又是佳作频生。这期间,贾岛在崔府所作的诗词,多是按崔杞的平日善写的七言诗体赋出,虽不是五律诗,却依然别具特色。比如那首《崔卿池上鹤》,诗曰:
月中时叫叶纷纷,不异洞庭霜夜闻。
翎羽如今从放长,犹能飞起向孤云。
还有《崔卿池上双白鹭》,诗曰:
鹭雏相逐出深笼,顶各有丝茎数同。
洒石多霜移足冷,隔城远树挂巢空。
其如尽在滩声外,何似双飞浦色中。
见此池潭卿自凿,清泠太液底潜通。
纵观贾岛的诗体,无论七言,还是五律,早已功底深厚而令人望之莫及。
贾岛一生的际遇,崔杞早有耳闻,如今看了他的诗,诗中不时流露出对目前境况的不满和无奈。崔杞顿生怜悯,一再向贾岛许愿,以后若有机会,定向朝中奏明,尽早赦免了贾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无辜之罪。
另一位新面孔,则是崔杞后来的连襟,十二公主安陵郡主真源的丈夫,顺宗皇帝的另一位乘龙快婿杜中立。
杜中立,字无为,二十出头,看似冒冒失失,却也并非等闲之辈。他的祖上数代也是同为朝官,元和初年,父亲杜兼曾是刑部郎中、吏部郎中,后来又授职河南尹。据说,这杜家藏书万余卷,杜家的儿女,从小就博览群书,而且个个学业有成,名震长安。
他凭借父辈的才学人品,不到二十岁就被引荐入朝做了太子通事舍人,出入宫廷内外。后来,年轻的杜中立拜升著作郎,迁光禄少卿,娶真源公主为妻,拜为驸马都尉。
杜中立年纪轻轻,可是他十分好学。他常以诗人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来鞭策自己,一见到满腹才学的贾岛,就羡慕得要命,只将他恩师一般对待。贾岛感激地连连推让,诚惶诚恐。
此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涯,散骑常侍贾涑,京兆尹庞严等,他们既是前辈,又是师友,都是这个时候相识并且成为至交的。
王涯,字广津,河东太原人。博学,工属文。贞元中,他与恩师韩愈同年及第,调京兆蓝田做了县尉。时隔不久,又以左拾遗拜为翰林学士,入宫做了起居舍人。宪宗元和初年,被人误会,贬做虢州司马,转而为袁州刺史。事情得以澄明,又回到长安,以兵部员外郎召做知制诰,仍为翰林学士,几经升迁,任职工部侍郎。王涯前辈文有雅思,训诰温丽,多所槁定。永贞、元和年间,曾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穆宗皇帝登基后,特遣王涯为剑南、东川节度使。长庆三年,回京做了御史大夫,后又升为户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敬宗宝历时,复出领山南西道节度使。
贾涑是河南人,曾是贞元十九年(803)的科举状元。如今在朝中担任散骑常侍。贾常侍讲起话来声音洪亮,为人处事性格耿直,为官多年来,他出则为边疆重臣,保一方平安,入则为朝中良相,直言敢谏不畏奸佞。如今贾涑在朝为官,享有权贵,而且与贾岛同为贾姓同宗,朝中有这么一位贾姓前辈,而且和贾岛成了熟识,他几乎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贾前辈身上。他觉着,或许某些时候,贾涑将对自己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还有一位就是时任库部郎中的庞严了。
庞严是安徽寿春人,将近花甲之年。庞严元和年间进士及第,长庆元年任职朝中左拾遗。只因他聪敏绝人,文章峭丽,翰林学士元稹知道以后,向穆宗皇帝引荐,不久,他又被召为翰林学士。接着,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又转任左补阙,升为驾部郎中、知制诰,直至谏官内职。后来,由于朋党之争,李逢吉排挤异党元稹等人,庞严遭受连累,贬为江州刺史。直到近年才回京担任库部郎中一职。
文宗李昂对宦官乱政深恶痛绝,他即位后,立即下旨,要求各地推荐贤良之人进京应试,以便选拔治国人才。无奈事与愿违,事情发展到最后,却酿成了一场震惊朝野的科举风波。
原来,那年的进士考试,大家一致认为完全可以及第的刘蕡没在皇榜之上,都很窝火。有一个及第的进士说,“刘蕡落第而让我等及第,实在惭愧啊。与其这样,还不如将进士之位让给刘蕡。”结果一呼百应,大家纷纷附和,一时间,刘蕡的名声传遍了皇宫内外。
这刘蕡又是谁呢?刘蕡,字去华,涿州昌平人。他博学卓识,精于研读《左氏春秋》,而且性格耿直,疾恶如仇,小时就生报国之心,有澄清天下之志向。他想,既然皇帝都说了举荐贤良,怎么不把心中的良策和盘托出呢?于是,他奋笔数千言,针针见血地揭露了宦官当权的种种恶行,指出了宫闱将变、天下将倾、海内将乱、社稷将危的危险形势。他不顾“言发而祸应,计行而身戮”的后果,痛论宦官专权,废立君主,危害国家,劝皇帝诛杀他们,把政权交给宰相、把兵权交给将帅。
而担任本年科举试官的库部郎中庞严和太常少卿贾涑等三人,虽然都是朝中大员,也非常赞赏刘蕡的策论,只叹自己人言低微,敌不过专横跋扈的宦官一党,就没敢录取他。于是才有了那位及第进士的牢骚,有了一场震惊朝野的风波。
贾岛和刘蕡可谓同乡,又都与王建友善,他不时替刘蕡担心。好在这件事迅速平息,并未危及过多人。
4
大和三年(828),令贾岛感到高兴的是,年轻的诗友雍陶考中进士,去年曾任主考官的庞严官升京兆尹,师友王建也以侍御史出任陕州司马。
雍陶及第,按朝中礼俗,要回家探望父母,贾岛欣然送之。师友王建就任陕州司马,本是高迁之事,他也欣然送之。这送来送去,友人四散而去,他却一下子孤单起来,眼下的生活也日渐寒碜。虽然京中的朋友不少,总不能老让他们施舍吧。看来,无论如何要寻份差事的,否则就没法在长安驻足了。
贾岛思前想后,向新任京兆尹的庞严写了一首投刺之作,只求谋份小职,满足他困顿的生活所需。
闭户息机搔白首,中庭一树有清阴。
年年不改风尘趣,日日转多泉石心。
病起望山台上立,觉来听雨烛前吟。
庞公相识元和岁,眷分依依直至今。
当初,庞严与贾岛相识于东都洛阳,算来也有二十多年了。多年来,他对贾岛的事情也是了如指掌。接到贾岛的投刺之作,庞严毫不含糊地将他唤到府中,予以职务。只不过,庞严做了大半辈的官儿,早已看淡了官场。虽然为官,可他偏偏看重那些朝野隐士,羡慕他们与世无争的生活,甚至还扬言,待到日后卸职,也在终南山中择一静谧之地,度此余生。
贾岛每天到京兆府尹去忙活自己的差事,一时间没有了生活的顾虑,轻松了许多。这期间,诗友频频造访,时常欢聚一堂,倒也自在快乐。
这种平静的日子过了一年。一年来,庞少尹多次向他许愿,一定向皇帝言明,给他平反昭雪的。贾岛也明白,当日被贬为“科场十恶”,是有人从中作梗,这种事迟早是会澄清的,他听了这话,不胜感激。
次年八月,庞严因任职期间政绩显赫,转而升任太常少卿。庞严的官儿越做越大,京中师友无不替他高兴。当时,贾岛也作了《贺庞少尹除太常少卿》酬和。谁知就在庞大人胜任太常少卿的宴席上,突然乐极生悲,数杯喜庆之酒,竟然夺去了他雄心勃勃的一把老命。
出了这事,府内府外顿时忙成一锅粥。贾岛的一线曙光也竹篮打水似的化为泡影。
庞严一逝,贾岛顿时没了生活依靠,大家看在心里,纷纷解囊。崔杞驸马甚至要将他接进府中。
庞严病逝不到三月,又传来消息,贾岛的小诗友胡遇也因病死了。消息从洛阳传来,贾岛听了不信。胡遇还不到四十,长得精精神神的,还一再说要等朝中授职呢,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可是,他在张籍府中看到刚刚落笔的《哭胡遇》,就不得不信了。
胡遇当年寄宿乌员外家,多年后也曾进京应试,荣幸的是,才思绝佳的他考中进士,只是多年来难以通过吏部释褐试,没有职务。无奈,他只好又逗留在长安和洛阳之间。
现在,胡遇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当初借宿乌府的那个小胡遇的影子却依然在他身边映现。唉,这可真是绿叶落,黄叶掉,黄泉路上无老少啊。大家在洛阳相别还不足一年,胡遇怎么忽然就死了呢?
贾岛想着想着,不由悲从心生。他依着张籍的诗题,苦苦吟道:
夭寿知齐理,何曾免叹嗟。
祭回收朔雪,吊后折寒花。
野水秋吟断,空山暮影斜。
弟兄相识遍,犹得到君家。
这首诗中,“祭回收朔雪”是天所为,“吊后折寒花”乃是人之悼念。同时,诗中用夜水空山,来寄托生者此时的茫然心情,结尾如在喃喃低语,向已逝去的胡遇叙说:现在,小兄弟虽然走了,可你不必有丝毫顾虑,你的身后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会去料理的。
进入腊月,年的气息接踵而至,不觉已是除夕。
贾岛在长安生活了数十载,一些生活习惯已经改变。他们的日子虽然清贫得近于潦倒,仍然以长安的习惯筹备着过年的事情。
刘氏忙忙碌碌,做着除夕的饭食。这边,贾岛也在忙活着,他取来笔纸,铺展开来,磨了一砚浓墨,蘸笔而书。起初,他将《哭庞少尹》、《哭胡遇》工工整整的抄在纸上,想趁着这除夕之夜,祭奠这些亡灵。后来,他索性将今年所作的诗篇,全部誊抄下来,竟有三四十首。看着一页页诗笺,他沉思不语,百感交集。除夕是一个去陈出新的日子,过了今夜,又将迎来新的开端。回望自己的半生,他一时找不清头绪。自己前半生身在佛门,念的是人世沧桑,后来徘徊科场,求的是能得一第,如今被贬科场之外,生计日益艰难,却不得不思念起当初身在佛门,情景恬淡的佛堂生涯。
他想,恩师韩愈的一生,可谓轰轰烈烈,他留下的,只是文绝世间的文学建树。旧交孟郊,奔波科场的那份艰难他完全可以体会,好不容易熬得一第进士,求得鄙贱职衔,直到后来病逝,留下的依然是他的千古绝唱。在他看来,他们的离世全是因诗所累呀。细细想来,他的一生,也是以诗作贯穿在一起。他知道,正是自己浪得的那些虚名,消耗着他的一切。
时至今日,自己仍然一事无成,甚至还不如未弃佛缘的堂弟无可。想到此,贾岛不禁长叹:
“唉,苦呀苦,实在苦,为了作诗,我劳顿终生,一事无成,今后偏偏还要以诗为乐。”
外面,已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厦屋中,摆置着香案器具,几样祭品。贾岛焚香静坐,一脸深思,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拿起那一叠誊写的诗稿,一页页放在蜡烛上点燃,随着一阵阵火苗燎过,几片黑色纸灰蝴蝶似的在屋中左右飞舞。贾岛看了,喃喃嘀咕着:
“作诗劳吾精神,当以此补之。劳吾精神,当以此补之矣!”
刘氏一旁见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任凭他趁着兴致,以求聊以自慰。其实,看着丈夫痴迷的样儿,她的心中也是无比酸痛。
过了好久,见贾岛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下来,刘氏上前劝道:
“相公,今日正是除夕,我们应该喜庆才是,你傻傻地坐在那儿,还不将人恼得慌。我们还是说一些开心事,也好在这除旧迎新的日子里,开一个好头儿。”
“唉,今日我贾岛祭诗,全是为了祭奠那些逝去的诗友,今年如此,自当年年如此矣。”
刘氏见贾岛依然痴迷其中,也不再言语,只怕勾起他的病根,到时难以收拾。此刻,恐怕只有顺其自然了。
贾岛祭诗以后,朋友间倒霉的事儿还是不时出现,他甚至已经招架不住了。
新春三月,本是春暖花开的喜气时月,偏偏又从城中传来张籍的噩耗,他不得不急急忙忙往城南赶去。
贾岛赶到挚友张籍家时,门外已贴出了白纸黑字的讣告,家里家外所有人丁皆涕涕诉诉,筹备麻衣孝服。贾岛一看明白了大半,相知相交的挚友张籍又离开大家,离开他痴爱的诗坛了。
接着,其他诗友也陆续赶来。此刻,看着合眼而归的挚友,贾岛心头沉重却又无以言表,回首平生诗友,恩师韩愈,忘年交孟郊,连同小兄弟胡遇在内,虽然有的并不为衣食忧愁,却不敢说不是潦倒文人。现在,其他几位知交都在外任职,眼见自己没有了可以倾诉的朋友。他这么想着,看到张籍的妻儿更加悲怆,只好强忍了心中悲痛,又过去安抚她们。
回到家中,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首祭奠之诗《哭张籍》随即在胸中涌出。
精灵归恍惚,石磬韵曾闻。
即日是前古,谁人耕此坟。
旧游孤棹远,故域九江分。
本欲蓬瀛去,餐芝御白云。
对贾岛和无可来说,张籍也不是一般人物。当初,堂叔贾谟初来京师,就已和张籍结成诗友,后来他哥俩初到洛阳,也是慕他的大名。如今相知相交二十多年,其中情感自非一日可喻。
无可得悉张籍病故,也辞过圭峰寺僧,匆匆下山,来长安吊唁。一向恪守禅理,念佛打坐的无可,想着张籍的一生,虽说为官低微,可他的才学人品无一不令人敬仰。
当晚,无可宿在升道坊贾岛家。哥俩又是彻夜难眠,看了贾岛的悼诗,无可也不免诗意涌动,随即作了《哭张籍司业》。诗曰:
先生抱衰疾,不起茂陵间。
夕临诸孤少,荒居吊客还。
遗文禅东岳,留语葬乡山。
多雨铭旌故,残灯素帐闲。
乐章谁与集,垄树即堪攀。
神理今难问,予将叫帝关。
不久,张籍病逝的消息就传到姚合和王建的耳中。他们数次来信,捎来对挚友的安慰,当然,也没有忘却孤身在京的贾岛,一再邀请他前往各自的任所。
师友相继去世,贾岛悲痛万分。为了摆脱师友频逝的痛楚和无奈,贾岛决定先到姚合任职的金州住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