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分配到林区教书,老校长就进城住院去了。老校长临走时告诉我,这里有个铁匠铺,铁匠铺里有个铁匠,是个怪人。老校长进城治病,整个学校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给在师范工作的女朋友写信,得意地告诉她,我刚刚来学校参加工作,就是代理校长了。
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批改作业,坡下又传来叮当叮当的声音,很有节奏感。我停下手里的工作,痴迷地听着。学生小飞脚举手请求发言,我点点头。小飞脚说:“老师,那是小铁匠他爸铁匠卢打铁的声音。我爷爷全靠听它才睡得香呢。”
小铁底是我们学校四年级的学生,小飞脚也是四年级的学生。另外十个学生分别读着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五年级。
中午午休时,我好奇,把小铁匠叫到住处。“小铁匠,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小铁匠是作为绰号在学校里流通的。全校没有不知道小铁匠的。这里的孩子大多有绰号,同学之间也都称呼绰号。那些绰号取得很有意思,我也跟着称呼了。
小铁匠随口答道:“我爸爸?我爸爸不就是铁匠卢嘛。这个你都不知道啊!你简直太……”“知道知道。我是问他本来的名字。”这下,小铁匠也傻了,挠了几下脑袋:“我去给你问问……”然后一口气跑下山坡。不一会儿,小铁匠跑回来了:“他打铁呢,叮当叮当的,没听见我问话。我也得去帮……”说完就把头缩回去了。我追到外面喊道:“下午别忘记上学。”
小铁匠回答了一声,就没影了。很快,山坡下传来“叮当,叮当”的捶打声。“呼呼”那风箱又叫了,当然是小铁匠拉的了。这个时候天还没有凉,我可不敢进那个炉火旺盛的铁匠铺,就远远地坐在一棵老柳树下面。“叮叮当叮叮当”,听得出小铁匠也加人敲打了……这声音初听有趣,久了就乏味了,我打起了瞌睡。难怪小飞脚说他爷爷全靠打铁声才睡得香呢。
铁匠铺的铁匠姓卢,人们都管他叫铁匠卢。人们大概都忘记他的名字了,只叫他铁匠卢。
铁匠卢的生意近年来有点惨淡。人们用个锤子、斧子什么的,都去山外买了,质量也不错。时不时的有去打马掌的,牵着马,去了,很快就走了。铁匠铺的门口渐渐冷清了。可是铁匠卢硬是没让炉火熄灭过,风箱照常鼓风,铁匠铺里时不时就传出一两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关于这个铁莳,我就知道这些了。
下午上课时小铁匠没来。全校只有一间教室,全校十二个学生在一间教室里上课,哪个来了,哪个没来,一目了然。
“老师,我去找他!”小飞脚站起来,也没等我同意,推开门“刷”地就不见了。
我刚刚在黑板上写上五个生字,小飞脚就把门推开了。小铁匣紧跟进来,满头是汗,一边往座位上跑,一边回头对我说:“老师,没听见铃声啊,你那铃声没我爸的打铁声大……”
全校学生都哈哈笑起来,然后给我提意见,说操场那个电铃声音确实太小了,中午在家玩着玩着就过头了,也听不见上课铃。我用板擦敲敲黑板,教室里才平静下来。
“电铃问题以后再说。”我继续上课。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教室里擦黑板,门被很重的力气撞开了。我扭头一看,是两个孩子:小飞脚和小铁匠。两人喘着粗气,一前一后,抬着一块形状古怪的铁锭。我愣住了。铁锭一落地,发出清脆的回声。小飞脚站着喘气,小铁匠说话了:“我爸昨天连夜给咱学校造的钟。我爸说,这个声大,岭外都听得见。”我把这个铁锭挂在门外,接过小铁匠递过来的钟锤儿,轻轻敲了一下。
“当”音色清脆悦耳,传出很远。小铁匠还告诉我,他爸在钟的不同部位留着凸钮,敲那几个钮,还有曲调呢。我一试,果然有音阶。打这以后,学校的电铃就不用了,慢慢地就生锈了,而铁钟则成了整个岭上人家的钟点。据进山的人回来说,在山谷里听这钟声,更好听。
铁匠卢,依旧深居简出,躲在他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铁。全岭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人没听见过他制造的钟声。他的耳朵里全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一夜之间,大雪漫了林区。
我用力推开门,一步一滑走到大钟前,敲响了它。我用的是紧急集合的调子,是喊孩子们来扫雪的。然后我挥起铁锹,一路向山坡下面谁进,打算给他们开出一条路。我把路开到山坡边缘的时候,坡下十几只“鼹鼠”一样的小东西也在挥舞着小锹,从各个方向向这边推进呢。他们身后,是一条条细细的小道,嵌在雪地当中。
我站在坡上跟他们挥舞着铁锹,给他们加油。他们抬头看了看我,又埋下头去,加快了速度。
可是,所有的小道都汇集到我这里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我们很难爬到坡顶的学校去。小道太滑了,我们几次上去,都滑下来。小飞脚摔得最猛,整个人一头扎进雪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还没上课,小铁匠举手请求发言:“我爸爸有办法了。他要给我们的鞋子上面打上铁掌,完了就不怕滑了。”
小铁匠一说,全校的学生都兴奋起来。像马一样给蹄子打上掌子,就可以像马一样在雪地上随便跑了。这是一件好事情。
中午,我带着全校学生从坡顶滑下去。小铁匠最兴奋,他是第一个滑下去的。
我们一气滑到铁匠铺。我让孩子们排着队进了铁莳铺。小铁莳也叫嚷着:“排队排队,别加塞儿,人人有份。”
全校学生把小小的铁莳铺塞满了,我只好站在外面。我听见里面不时传出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那“咔咔”的,便是钉鞋掌的声音。这时他们又莫名地安静下来了。打好鞋掌的学生蹦跳着出来。门一开,一团热气随着出来,扑在我的脸上。脚下“咯吱咯吱”地,他们一个一个爬上山坡去,很稳当。最后出来的是小飞脚,他把脚高高地踢起来,鞋底上有亮亮的银光一闪。“扑通”,小飞脚摔倒了。我拉起他,帮他拍打身上的雪:“你演砸了,小飞脚。”小飞脚不服气,还要表演,被我制止住了。
最后冲出来的是小铁匠,脚下也“咯吱咯吱”的。“老师,鞋掌没有了。爸说了,下午他再打几个,一定有你的份儿。”小铁匠有点难为情了。
就这样,我被小飞脚和小铁匠一边一个架着爬回坡顶。
快走进教室时,小铁匠悄悄告诉我,他爸今年的马掌又打多了,刚才钉在鞋底上的铁掌是马掌改的。小铁匠让我为他们保密。我答应了。‘
当天晚上,我坐在火炉旁边烤玉米吃,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小铁匠来了,手里举着两个鞋掌。我找来锤子,把鞋掌钉在鞋底上。穿上一试,脚底下踏实多了。
过了几天,小铁匠拿来了一包铁钉。铁钉不像商店里的那样有统一的规格,却很锋利,把教室的门窗都钉得结结实实的,北风再大,门窗也不“吱嘎”了。那时我正讲着课,小飞脚“扑哧”一下乐出声来:“老师,门窗不叫唤了,就剩你一个人叫唤,不热闹了。”
听小飞脚这么一说,我也乐了。我一乐,全校学生也都乐了。小铁匠没乐,脸涨得红红的:“爸的钉子多得没人买。他说,这些钉子只要有用,就没白打……”
又过了几天,小铁匠带来一副冰刀模样的家什给我看。小铁匠让我猜这是什么。我说,像冰刀。小铁匠说,这就是冰刀,我爸按照电视里的冰刀打制的。我一看,这冰刀与常见的不一样,是双刃的。小铁匠自有他的解释。原来铁匠卢认为单刃的冰刀容易扭脚,就给改成了双刃的。铁匠卢的意思,要是我满意,就给每人免费打一副。我连连点头,说着感谢的话。小铁匠却说:“我家的铁匠铺没多少活可做了,我爸不想让炉火灭了,就琢磨着免费做活。”
于是全校学生每人有了一副冰刀。我带着他们把水塘上面的雪扫掉,体育课改成滑冰了。
铁匠卢还为我们免费打制了门把手,更换了火炉铲。有一天,小铁匠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他爸爸想给我打制一条铁教鞭,换掉那根不结实的老柳条。我还没表态,全校学生就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了。
原来,老校长在的时候,教鞭除了指点黑板,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打手板。谁淘气了违纪了,老校长的柳木教鞭就要发挥作用了。现在,铁匠卢要把柳木教鞭换成铁的,学生们当然不同意了。铁匠卢这个活就算没做成。
可是第二天,小铁匠又拎来一只铁桶,说老校长的那只用了七年了,该换新的了。我千恩万谢一番,把女朋友寄来的香烟让小铁匠捎给他爸。小铁匠撒腿就想跑,被我一把抓住,将香烟塞给他。第二天,却被退回来了,有一盒是打开的。小铁匠告诉我,他爸尝了,嫌这烟不够辣。
老校长在城里一共住了四个月,就死了。先是住在医院里,后来为了省钱住在侄子家。肺癌,没法治了。消息传到学校,孩子们都哭了。小飞脚说,老校长没少打他的手板,可是每次都舍不得用劲。我跟老校长只相处过两天,是交接工作,没有多少感情。可是知道他一生在这林区里教书,受了不少苦。想到这儿,我心里也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