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以后,我足足用了半年时间来忘记她。主要是忘记那些往事。那些往事,除去我太小不记得的,至少也有十年的,再加上许多片段,一件一件地忘记,太难了。我必须大段大段地删除。
我狠狠踢了一场球赛,踢得筋疲力尽,几乎骨断筋折。从疲劳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忘记了最初的几年。那几年,是我上学前的几年。据妈妈说,那时候我最磨人。相册里有一张那时我跟妈妈的照片。我站在一块石头上,跟妈妈一般高。妈妈笑着,有点儿疲惫,有点儿单薄。那是妈妈最瘦的时候。我合上相册的瞬间,妈妈疲惫的笑似乎收敛了一下。我一点儿没有迟疑,把相册锁进一个抽屉里面。锁上抽屉,我打开窗子扔了钥匙。那个小松鼠一甩尾巴,就不见了。它一直咬着那把钥匙不放,现在,终于固执地跟着钥匙走了。它落在楼下的声音,我没听见。
我忘记了那几年所有的事情,包括妈妈疲惫的笑,还有妈妈很单薄的样子。
几天后,我去了游乐园,坐在过山车里狂奔了两场。我大汗淋漓,从安全带里解脱出来的时候,我忘记了读小学一年级那年的事情。
我想尽一切办法,忘记了所有跟妈妈有关的往事。
那天晚上,我跑进草帽胡同,站在胡同口,仰望天空说:我把你忘了!
我隐约看见妈妈转身而去,消失在茫茫星汉之间。我轻松地升人初三。
妈妈弥留之际,我答应妈妈,一定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北师大。我趴在妈妈耳边重复了一遍,不是我家附近的师大,是北京师范大学。当时,妈妈大概听清楚了,下颌轻轻点了点,然后就一步一步走远了。
我天天想着跟妈妈许下的诺言,感觉要走的路还很长。我的数学和英语早已经塌糊涂。我必须马上出发了。一周后,我迈出了很重要的第一步:每周末晚上补习数学和英语。辅导教师是住在校外的两个师大女学生。晚饭后,她们两个先要适当轻松一下。这期间,我在家等到体育新闻结束,再乘二路汽车去她们的住处。两科补习结束,我能赶上末班车回家。
末班车总是姗姗来迟,像一个散漫的男生,一路上干尽无用的事情,不知不觉就迟到了。我嘴里咀嚼着英语单词,就像嚼着口香糖,想一个一个把它们吞咽下去,确实很难。另外,我还要瞥着站点,免得坐过了头。
我上车的站点叫师大站,在成福里下车。在师大站和成福里站中间隔着四站,分别是新世界、国贸饭店、小熊星座和草帽胡同。
小时候,有一回我闹着要在草帽胡同下车,想看看胡同里面是不是挂满草帽。妈妈拗不过我,带我去了。我从胡同口找到胡同尾,没有一顶草帽。我就跟妈妈说:这个胡同骗人,没有草帽。要是有草帽就好了。妈妈回答我的话,我大概第二天就不记得了。一直没忘的是妈妈无限惋惜的样子。现在,连妈妈无限惋惜的样子我也不记得了。
新世界是一个商场。有很多玩具,很多好吃的东西。一定还有别的。小熊星座是一个规模巨大的网吧。半年前,有一阵子我频繁在这里下车上车,直到有一天妈妈在门口喊我的名字。妈妈的身后跟着班主任。
国贸饭店是爸爸去年经常去应酬的地方,一年前,妈妈在门口看见了爸爸和一个女孩子走进去。不久,妈妈就病了。
这几个站点,只有经过草帽胡同时我愿意扭头看看,看看里面是不是意外地挂满了草帽。其他几站,我只顾低头大口咀嚼单词,再大口把它们吞咽下去。我听见它们咕咚一声落到肚子里面去了。
成福里是我的终点站。下了车,看一眼开走的末班车,它仍旧像一个散漫的男生,因为等着他的可能是一场训斥,回家的脚步有点犹疑。那副样子,让我想起自己频频光顾小熊星座的日子。在成福里下车的时候,本来应该看见小区里我家的窗子,可是那些窗子大多是黑的,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
师大的两个姐姐讲课特别投人,我也没让妈妈失望。第一场雪那天,我的月考成绩出来了,英语和数学的成绩都提高了不少。那天去补习,我在新世界下车了。服务员问我买什么好吃的。我就凭自己的口味买了一大包。两个姐姐一边皱着眉头吃着我买的东西,一边虚伪地说心意领了心意领了。坐在回家的末班车上,我猜想着那狴食品的命运。我估计,我一离开,它们就被扔进了垃圾桶。或者,通通塞进抽屉,任凭一周以后生出青霉素。
尽管这些想象不美好,回家的路上我还是很高兴。那天,我又在前一站草帽胡同下车了。我闭上眼睛,在胡同口站了一会儿。我想象着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奇迹。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奇迹出现。我有点失望,迎着雪走进去。整个胡同被雪覆盖着,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儿声音,似乎开始冬眠了。有一行脚印明明灭灭,伸进巷子。我紧紧踏着那行脚印往里面走了一段路,没看到我一直期待的草帽。我明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只不过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有没有意外。后来,我退了出来。我突然很惶恐,担心这行明灭的脚印把我引向某个异境,而那个异境里有我不想看到的人和场面。或者,那个异境无比诱人,让人贪恋忘归。
中途放弃了末班车,我走着到下一站成福里。一路上,我都想着那行奇异的脚印。难道是送草帽的人吗?下雪了,给每个不回家的人送一顶草帽。我来晚了,没得到他的馈赠……到家的时候,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房间里黑洞洞的,让我想到胡同通向的异境。我赶紧打开了电灯。妈妈离开以后,爸爸的工作不再跟同事轮换,夜班成了他一个人的。他值的夜班,专门负责接受新华社的最新电稿,发表在第二天的报纸上面。我观察了很长时间,也看出来了,他结束了从前的应酬,总是在我下车不久,就下班到家了。看样子,他乘坐的十九路末班车比我坐的十二路还磨蹭。从前,妈妈管着他,他常常应酬到半夜才回家。现在,妈妈不管他了,他的应酬反倒消失了。难道,男人出生就是来跟女人唱反调的吗?将来,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应该原谅他了?妈妈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妈妈的态度,我不应该草率地决定。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坐在客厅里一边脱衣服,一边想象着悬挂在胡同里的草帽。很快,爸爸也回来了,头发也湿漉漉的。我跟他大声宣布今天月考的成绩。爸爸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朝我连竖了五次大拇指。
有一天,我发现,末班车上的人几乎是固定的十几个。我习惯坐在前排的座位上,这里离发动机很近,暖和些。还好,从来没有人跟我争这个好座位。在新世界下去的总是一两位。在国贸饭店下去的是两三位。在草帽胡同下去的常常是一个瘸子,他下车后并不进草帽胡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这几站都是下车的,几乎没有人上车。
小熊星座恰好相反,几乎不见下车的,通常要上来几个男生。他们兴奋地说着刚才游戏的精彩和失误,不时冒出几个脏字。其中一个就是面条。他长得又细又高,面条这个词就是给他预备的。要在半年前,我—定能参与他们的话题,把网络游戏的绝活跟他们显摆一番,没准还跟他们讨论一番。不服?不服就下车去,折回小熊星座实战几个回合。我努力不去听他们说的话,用大声读出英语单词的办法抵制诱惑。我一开口念单词,他们大多就蔫了,不说什么了。有一回,那个面条阴阳怪气起来,大声说:瞧瞧,咱们哥几个太不务正业了。赶紧用功吧哥几个!说完,跟在我后面念起了单词。我念什么,他也念什么,另外几个觉得好玩,也跟着起哄念上了。整个车里其他的声响一下子全消停了,只剩下了我的领读。
面条我早就认识,半年前我流连小熊星座时,儿次跟他对手玩《诛仙》,是一个下手够狠的对手。谁能想到,半年后我俩还要在末班车里对阵。
我全身的血沸腾了,在血管里面乱窜。不过,我让屁股狠狠压住椅子,坐得稳稳的。我用最大的声音读:angue!他们也跟着念昂贵。面条念完嘟嚷了一句什么意思,有点耳熟……我念fight!他们也七嘴八舌念费他……我的眼睛冒着火。最后,不知为什么,我们突然一起爆笑起来,把嘴里的单词像饭一样喷了出去。就那样笑着,他们几个在草帽胡同东倒西歪地下去了。我跟他们挥着手,对他们说:帮我看看,草帽胡同里有没有草帽。那些草帽戴着挺帅的。面条跟我招招手,明天还玩《诛仙》去得了。再不,现在就下来,一起玩点儿别的!面条那副真诚的样子,我都有点儿动心了,幸亏汽车及时启动,开走了。我跟前面开车的说:要是晚开走两秒钟,我就跟下去了。
司机眼睛看着前面,跟坐在后面的我说:你肯定不能那么干。你有你的目标,你的目标不是去那地方。比如我,我得把车往终点站开,别的大街再顺当,我也不能往别的地方拐不是?
他说的不错。
在成福里下车的大概就是我一个人。汽车吱嘎停下的瞬间,我的心里突然很暖和。
第二天,面条他们果然又在小熊星座上来的。面条很亲密的样子,随着车子的摇晃,一屁股坐在我旁边。见面条上来,我不念单词了。
面条瞧瞧我,说:咋不念了?不念了我跟你说说昨晚我们干的事。我扭过头,听他讲。昨晚我们几个真去胡同里面看了,里面一个草帽都没有。那凭什么就叫草帽胡同呢。这起名还讲不讲点儿根据啊?面条发起了牢騷。
司机听见面条的牢骚,扑哧笑了,用经过两站地的时间,给我们讲了两个草帽胡同的来历。
更早的来历是民国的时候,有个落魄的八旗子弟,什么都不会做。有一年夏天屋顶漏雨。这个八旗子弟不会修房子,也懒得爬上屋顶去看看。就跑到邻居家借了一顶草帽戴。后来,屋子倒了,那个八旗子弟也死在里面。临死的时候,头上还戴着那顶草帽。草帽胡同由此得名。司机刚刚讲完第一个来历的时候,就到了草帽胡同。面条他们听得入迷,忘记下车了。
另一个来历是伪满的时候,这条胡同里都是篾匠铺子。有一年夏天,日本宪兵突然开过来,把胡同围个水泄不通,说有个女匪藏在这里,要挨个搜査。鬼子宪兵进来搜查的时候,却看见胡同里所有的人头顶都戴着一顶草帽。那个漂亮的女匪就混在里面,最后不见了踪影。再后来,听说那个出主意救女匪的蔑匠也上山当了土匪……
面条听到这里,嘻嘻笑起来,说:我信这个来历。这个来历,好像是爱情……今晚再去草帽胡同看看,看看有没有爱情?车上仅剩的几个人也都笑起来,笑声把昏暗的车厢照亮了,成福里站也到了。面条嘟嚷着我信爱情这个,跟着我一起下车了。
面条跟我挥着手,说今晚他还去草帽胡同看看。他们几个就往回走去。第二天,面条他们没在小熊星座出现。第三天,也没有他们。我念着单词,有点儿无聊。经过草帽胡同时,我和司机都下意识地往胡同里看了看,好像面条真可能在那里站着似的。三天以后,跟面条一起玩的一个伙伴上来了,脸色很难看,也不说话。我赶紧转过身去,跟他打听面条哪儿去了。那个孩子脸抽搐了一下,磕磕巴巴说那天晚上他们在草帽胡同里溜达,有个下水井的盖子被人偷了,面条踩空掉下去了……讲着讲着,那孩子的声音突然小了,那个井盖子,其实是当天晚上面条自己偷走的,卖了几十元钱,他打算想请大伙在小熊星座多玩几个通宵。
那孩子还说,面条临掉下去的时候正说着:以后咱们别像那个废物,就知道跟人借草帽。再说了,咱们还要有像样的爱情……面条刚刚说到这,一下子从地面消失了。他掉进自己制造的陷阱里去了。这以后,面条再没说出别的话来。
面条就那样没了。用那孩子的话说,面条是死在自己手里的,面条还没有过女朋友呢就死在自己手里了。
就这样,小熊星座那一站空荡荡的。不久又上来几个孩子,也说着游戏的事情,领头的是个小胖子,我猜他的绰号应该是萝卜。我读着单词,他居然没注意到我。我忘记了面条,继续默默念着单词。我真怕他过来跟我搭话,重演面条的遭遇。
一转眼,春天来了,一切都是新鲜的。花是新鲜的,飞回来的候鸟好像也是新鲜的,跟去年飞走的时候不一样。这是师大的两个姐姐讨论的。
不过,没遇见几次,他们也消失了。这让我猜想不巳,很担心他们的去向。
真不知道她俩是怎么看出来的。难道候鸟也跟人似的,有的是单眼皮,有的是双眼皮,有的很帅,有的不帅。
她们这样说,我信。她们说的我都信,因为我的成绩又好了一点儿了。最主要的是,她们让我像当年迷恋网络游戏一样迷恋上了学习,把我彻底变成了书呆子。
爸爸还是夜班。我们都很准时,一个乘十二路末班车,一个乘十九路末班车,乘十九路的比乘十二路的晚回来一会儿。
我突然想到爸爸的工作可能很无聊。失去了妈妈,他又不得不把无聊的工作做出点儿滋味来。或者,他也答应过妈妈什么了。是什么,我不知道。
春天太新鲜,所以短暂,转眼是夏天。中考在夏天进行。师大的两个姐姐都说呢,时间真快啊,六儿就要中考了。六儿是两个姐姐给我取的正规的学名。这个学名仅限于她俩使用。据她俩解释,这是取六六大顺的意思,希望我中考大顺。
我的中考果然大顺,进人了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成绩下来那天,我又在新世界下车给她俩买好吃的去了。服务员问我都买啥。我想了想,说你爱吃啥就买啥。我又买回一大包食物。两个姐姐一边品尝一边夸我确实有进步,而且是全面进步。才补习一个学期,还学会讨女生欢心,知道她们爱吃什么东西啦。
这一天,我们三个没补习,说了很多无边无际的话,有的话非常无厘头。她俩商量好了,选个雨天去草帽胡同看看。我说那就带我一个。她俩没反对,条件是我要买点儿好吃的带上。跟面条一样,在两个来历里面,她俩也信爱情那个。
我从两个姐姐宿舍出来,站在师大站的时候,决定给爸爸打电话。本来我打算先告诉妈妈,再告诉他。末班车迟迟不来,我有了空闲,就忍不住了,把I?卡插进去拨通报社夜班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爸爸。我说我找值夜班的丁一凡。对方回答说,丁一凡几个月不值夜班了,听说他儿子晚上在外面补习功课,他每天陪儿子坐夜里的末班车。
我握着电话呆住了,大脑里全是昏暗的末班车里闪烁的人影。几个月来,我很少回头看身后,也无法看清他们的样子。即使是面条,在我的记忆里也是模糊的。我握着电话,扭过头四处张望。在一簇灌木旁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我踱来踱去,不时地看着末班车开来的方向。我抬起头,仰望着星空,默默地说:妈妈,我们原谅他吧……我隐约看见妈妈在星汉之间转身过来,朝我笑了笑。我发现,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出来了。那条银质的河更明确了,自南向北静静流去。
这时候,末班车露头了,摇摇晃晃开过来了。我扔下电话,朝那个背影喊道:爸爸,末班车来啦!
胃爸们临上船时,我们规规矩矩的,纷纷表示等他们再回来将变个新样子给他们看,再不捣蛋、再不淘气、再不抄作业、再不气美术老师……把好话说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