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王翰林摸摸女儿的头,怜爱的说:“外头的事有爹爹,有哥哥,还有李知远哪。咱们这许多男人不是吃稀饭的,必不叫人欺负我们好英华,啊。快去寻你母亲去。”
英华抽抽噎噎点头,从袖子里抽手帕,走到后廊下一个白地青竹小瓷缸里浸湿了挤干,把脸上揩抹干净,就忙忙的回姑太太那院。
王姑太太和离,王家不也不劝,柳夫人说话里还露出请张家人走路的意思,张姑老爷也恼的很,挟狷狂之气,写了休书,却是一个大钱都不带,两袖清风大步出门去了。英华到时,张家人正陆继出门,大家看到英华俱都不理。倒还有两个知礼的妇人,红着脸扯住英华,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英华含糊应了,重进院里,就发现这院空旷许多,许多屋子房门大开,老田妈站在院门边,指点管家婆子扫地揩灰。
廊下摆着一张方桌,姑太太木木地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一只竹杯,柳夫人陪坐在一边,默默吃茶。张文才坐在角落的一块湖石上抹泪,他娘子却不在他身边。文才看见英华进来,扯着嘴角对她一笑,笑脸比哭还难看。
姑母一家人都这般,英华心里更觉难过,方才在王翰林面前,她还有二分委屈,此时,心中满满的全是歉疚。英华走到姑太太身边,忍不住就泣道:“姑母,都是英华不好。”
柳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女儿不言语。姑太太此时反倒没有眼泪了,把竹杯重重的顿在桌上,大声说:“我侄女哪里不好了?我们家英华好的很!但有什么事,都是我们王家不好,都是我们王家连累了张家,他从来不晓得反省自己。这样的丈夫,吾羞与之为偶。”
“姑太太说的好!”柳夫人举杯,道:“姑太太,二嫂敬你一杯,你是女中丈夫。”
姑太太把竹杯拾起来,和柳夫人碰了一碰,咕咕几大口喝完,站起来说:“文才,念书去。”一边说着话,一边回屋里去了。
英华还想说话,柳夫人将她狠狠一拉,吩咐道:“文才,你好好念书,才不枉你母亲这般为你。”
回到柳夫人自己院里,柳夫人先叫关了门,把英华的衣衫都撸起来看过,胳膊腿都没有伤,咬着牙骂道:“才老实了几天!你就不晓得老老实实在家蹲着?”一叠声叫请家法。
英华忙自己找了块砖地跪下,老老实实道:“娘,女儿原是该打的。”
老田妈不在,那几个使女婆子看柳夫人是真发怒,也不敢上来打圆场,一边分人去寻老田妈,一边老老实实送了一根二指阔的竹尺上来。
今日之事虽然不算是英华闯祸,然英华若不曾出门,也惹不出这许多事来。便是姑太太,和姑老爷凑和着过日也罢了,何至于真和离?是以非要打英华一场,替姑太太做个里子。
柳夫人忍着心疼,捡英华肉厚又好养伤的地方一气敲了二三十下,才道:“若不是因为今日你跑出去,姑太太也不得和姑老爷和离,只打你这几下,算是便宜你。”
这一回的打是真打,比不得旧年和李知远看月亮时打的轻巧,英华咬着牙受打,也不敢喊疼,额头上渗出来密密麻麻一排汗。
柳夫人心里实是舍不得的,放下板子歇息,估量着老田妈差不多也该到了,才又把板子提起来。
老田妈跟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来,嗓门大得跟打雷似的:“夫人,做什么打二小姐哎,她为了这一大家子吃口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哎。”冲起来拦在柳夫人跟前,张开胳膊护住英华,跟母鸡护小鸡似的。
文才娘子跟黄氏跟在后面进来,看见柳夫人怒面含霜,再看英华跪在地下哆嗦,小脸青白满头虚汗,显是打的重了,她两个都对柳夫人存了八分惧怕,站在一边都不敢动。
柳夫人装做看不见她两个,冷笑道:“明晓得那个潘晓霜和她不对付,她就当老老实实在家里看帐,跑出去做什么?不打不长记性。”
老田妈拍着大腿喊冤道:“哎哟喟,我的好夫人,那个潘晓霜跟咱们二小姐从小到大打架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了,就没有一回是咱们小姐惹的事。今日的事不能怪我们小姐呀。”
柳夫人愤怒稍平,把板子丢到圆桌上,恨道:“姓潘的没家教,咱们不能溺爱孩子。”
“二小姐今日也是急的没法子,几个买办跑了好几天都没有买到药。”老田妈也不管英华,上去把竹板子抢到自己怀里抱着,才道:“若是使人去李家讨药,到底还是没有过门的儿媳妇,怎么好让管家去,必要自家去讨才是对婆家尊敬是不是?谁乐意半道上遇到潘小姐那个惹祸精呀。”
柳夫人沉着脸,看向窗外。
老田妈估摸着边上站着的两位该听的都听到了,把竹板塞到一个使女手里,她就去扶住英华,又冲黄氏招手。黄氏忙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英华扶到边上小榻歪着,拉起袖子来看,英华两个胳膊上都是一道一道的青紫印子。黄氏的手帕角不小心扫了一下,英华就疼的直哆嗦。
王家二小姐挨了打,为什么挨的打,打了之后情形又何如,第二天中午文才娘子探望姑母,都说把陈夫人听了。
听说英华疼的晚饭都没吃,烧到早上都没有退。李大人点头道:“这才是老派人家的教养。明日备几样孩子们爱的吃食,叫芳歌瞧瞧她嫂子去。”
陈夫人不乐意,道:“原是该打的,打了也罢了,叫咱们芳歌去看她做什么,没的叫芳歌学她那个样儿?芳歌还没婆家呢,坏了名声怎么处?”
李大人摇头,苦笑道:“你呀你呀。你儿媳妇买不到药,晓得咱们家有,使个管家来讨,你要不要嫌她不懂事?”
陈夫人不慌不忙道:“只说她挨打的事罢,你绕来绕去的又想哄我什么?不就是说这回挨打是做戏给咱们看的么。她自家的女儿自家不晓得疼爱管束,惹了祸再打有什么用!若不是这个时候退亲不厚道,我还真不想要这么个——跟人家从小到大打架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的儿媳妇呢!”
陈夫人说完还不解气,将桌子一拍,恼道:“这个儿媳妇娶回家,还要好好教教。”
听讲英华被丈母娘结结实实揍了一回,李知远甚是心疼。论昨日之事,英华自家无甚过错,依着丈母娘护短的性儿,原也是不会真打的,怎么就打的这样厉害?李知远琢磨半日,猜必还有他事。到底为何打她?李知远甚是想弄个明白,横竖昨日和赵恒约好再会,今日原是要到王家去的。可是去了王家,最多在外书房坐坐,怎么能进内院找英华说话儿?
李知远想了半日,背着人问沈姐要来几丸治棒疮的好丸药,寻了个精致小木匣装好。又把僮儿支使开,写了一个慰问英华的字儿折成方胜塞在匣底。匣儿才揣在怀里,想到此物或者会经过丈母娘之手,李知远打个寒颤,摸出匣儿把字条抽出来藏到靴腋里,单把一个孤伶伶的药匣儿揣回去。又绕着陈夫人的几个亲信使女摸到妹子芳歌的房里,站在门口跺一跺脚,望着天咳嗽。
时近黄昏,芳歌歇了针线,凭窗和使女闲话。看见哥哥在门外装神弄鬼,芳歌想都不要想,都晓得他是为了嫂嫂来的,忙把他迎进房里,把几个使女支开,笑问:“哥哥,可是为英华姐姐的事来的?”
妹子说话这般直接,饶是李知远养气功夫深厚,也闹了个红脸,吱唔半日,才厚着脸皮道:“听讲你英华姐姐挨了打,不晓得打的痛不痛。”把怀里那个小药匣儿摸出来把她看,又道:“我正好有事要去王家,不如你和我同去,亲手把药送把她,再看看她的情形,可好?”
芳歌心里原也是想去瞧瞧英华的,又有哥哥这般说话,只说去看未过门的嫂嫂母亲必依的,便点点头答应了。
兄妹两个到得上房,和陈夫人说要去看英华。陈夫人皱眉半日,黑着脸道:“英华性子太轻挑,打几下正好,我还怕她带坏了芳歌呢。正要芳歌离她远些儿,看她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