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遭逢起一经”,是指他自己在金殿对策中,根据《易经》中唯物的“自强不息”之旨,以“法天地之不息”为对,面对宋元交兵的严峻现实,向理宗提议革易时政,励精图治,挽救时局,并凭此得中状元。这样起头,有利于曲折地展开情节,激起波浪,一浪一浪地推进到高潮,直至结局。小说的第一章是第二章的前奏曲,或者说是为第二章所做的铺垫。《过零丁洋》这篇名作,本是文天祥平生遭际和爱国活动的自我总结和高度概括,小说顺着诗的思路谋篇布局,能够充分地反映文天祥那个时代的历史风貌和生活情景,展示他和他的战友及仁人志士们,在死亡和毁灭的无情挑衅下,力挽狂澜于即倒的英雄气概。这种高尚的大无畏的爱国情怀,是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历尽艰难困苦而能够巍然屹立的根本原因,也是我国各族人民一份宝贵的精神财富。这份财富,正是面临统一祖国、振兴中华的当代中国人所迫切需要和发扬光大的。文天祥终生处于宋末元初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顶峰,惊涛骇浪,波澜壮阔,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大,包涵的容量大,矛盾激烈,冲突复杂,涉及的生活面广,作品在表现形式上,采取了以一条线索为中心,其他线索先后或平行展开的“连环式结构”。
具体地说,就是以文天祥的成长、为官和抗元等爱国活动作为主线,把贾似道专权朝政、骄奢淫逸和朝廷的昏佣无能,以及元蒙策划亡宋和大举南下、南宋被迫应战与议和议降、张世杰挟持小皇帝亡命海上和其他抗元活动等线索,均作为副线,与主线贯穿起来,主线、副线统筹兼顾,以副线烘托主线,形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相互补充,相互促进,层次井然而又曲折多姿、复沓回旋地开展故事情节,突出表现文天祥追求正义、救国救民、与南宋腐朽势力和专权的投降派所进行的斗争、组织义军奋起与入侵的元军浴血拚杀、最后以死报国的光辉事迹和爱国精神、民族气节。这种结构方式,从表达主题和塑造人物出发,兼学中外,既有继承,又有创新,放手纵揽,不拘一格,围绕中心,突出主线,安排矛盾,展开冲突,疏密相间,浓淡映衬,虚实结合,对比烘托,一张一弛,腾挪起跌,造成了一种较强烈的节奏感、危机感和紧凑感;同时又做到了线索多而主次分明,头绪繁而有条不紊,发挥了副线衬托、补充、服务主线的作用,避免了副线干扰主线、冲淡主线,冲突一个接着一个,一环套着一环,前呼后拥,首尾相顾,既没有离开故事情节,又把情节的进程归结到人物行为上面,表达人物命运变迁的必然性,揭示其变迁的内在动力,使人物性格在变迁过程中鲜明地显露出来。
一九九〇年前后,我集中了一段时间投入写作,夜以继日地苦干了四个多月,“五一”劳动节拿出了初稿。放下来冷了一把火,又大改了三四次,直到一九九三年八月才基本改定。
一九九五年在长沙和北京召开了两次研讨会,我又从头开始,重新写作,才最终定稿。写作阶段,是文学创作的最后一道工序,即作者运用文学语言和各种表现手段,把艺术构思变成定型的文学作品的阶段。我的切身体会是,写作的过程,不仅仅是艺术表现的过程,并且也是构思的进一步修改、修饰和审定的过程。世界上很少有人能把构思的东西一点不变地搬上稿纸,特别是那些篇幅长、容量大的作品。我在写作中,一边把构思成熟的东西写在纸上,固定下来;一边又在检查自己的构思,不断地修改、补充、深化、完善。写作还包括一个重要步骤改稿,作者完成初稿之后,为了进一步观察、体验和提高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质量,还要反复修改,直到满意为止,才算完成了写作任务,结束了整个写作阶段。老实说,我这本书是改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如何看待历史上各民族间的战争,史学界长期争论不休,至今悬而未决。写一本小说,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从理论上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我在写作中,注意突破狭隘的民族观念,不是站在一个民族,而是站在整个中华民族的立场上来处理这段历史:尊重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既反对非正义的战争,又赞成各兄弟民族统一祖国大家庭的必然趋势,试图以历史真实为依据,以形象生动的描写为特征,向人们展示科学的唯物史观,为现实提供可资借鉴的艺术典型。描写战争,是我国古典小说的突出特长,拿手好戏,作品中留下了不胜枚举的具体范例。
《文天祥》以相当的篇幅写了不少战争场面,为求避免重复和雷同,我逐一分析了每次战役的特点,尽可能做到手法多变,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不同方式,勾勒出不同的战斗情景。文天祥第二次起兵抗元,一仗接一仗,仗仗各异,各有各的谋划、部署和打法,章法笔势,也因之斛换变化,由两军对阵和刀光剑影中突出战争的尖锐性、复杂性、多样性并从战争中表现人物,以人物为中心描绘战争。襄樊、鄂州失守,鲁港、焦山败绩,对南宋由崩溃走向灭亡有明显的直接作用。作品中既做了必要的介绍,又闪出了部分特写镜头,笔墨不多,而每个战役的全过程及其影响,都尽可能地把来龙去脉交待清楚。战争、事件、爱情、生活,说来说去,归根到底都是作为社会实践活动的主体的人的有意识的行为,归根到底都要服从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文学是“人”学。人物是文学创作所描写的主要对象,也是组成文学作品艺术形象的主体。历史小说同所有小说一样,必须以塑造人物为中心,并通过人物来反映某个历史时代。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国和西方由于分属两个不同的文化体系,民族特性、美学观念和文学传统各异,其方法也就大不一样,各有所侧重。
我国古典小说以写外部现象为主,即通过对人物的肖像和言行的描写,来表现人物的性格而欧洲古典小说却特别注重运用心理描写,来表现人物的内心的矛盾斗争或其他心理状态。通过对人物的感觉、知觉、记忆思维,以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的刻画和描绘,来塑造人物形象。在自然景物的描写上,我国古典小说一般采用把景物描写和故事发展交织在一起的方法,从人物的眼中把景物写活;而西方作品则较多地采取静观写景的方法,把景物描绘得像一卷风景画,然后再画中出人。我国从“五四”运动兴起的新文学潮流,受西方文学的影响,首先是欧洲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二十年代中期,尤其三四十年代以后,相当一部分作家转向象征主义、意识流小说等现代派。现代派是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主潮,是一种极复杂的文学现象,在表现手段方面,有所创新,有所成就,也有所破坏,有所危害。
它侧重艺术形式,刻意求新,采取意识流、象征、联想、幻想、多层次结构等表现法。我们在文学创作中,如果加以消化改造,融会贯通,借鉴和运用得当,有助于开掘人物的心理活动,拓一宽精神内涵,增强作品的新意、美感和感染力。《文天祥》一书,着力刻画了主人公文天祥这位爱国英雄的典型形象,和他的战友刘洙、金应、吕武、张汴、杜浒、巩信、赵时赏,还有维持南宋小朝廷流亡海上的张世杰、陆秀夫,还有宋理宗赵昀、贾似道、元世祖忽必烈、伯颜、素娜,以及贯穿全书的峨嵋大侠曾凤和曾水仙父女……塑造这些人物,我主要得益于我国古典小说的传统技巧,同时又揉合了中外描写人物的方法,依照一个完整的艺术构思,以人物命运的变迁为张本,安排结构,组织情节,从矛盾冲突中表现人物,并加以发展,紧扣人物的现实环境和生活经历,随着环境的发展,写出人物性格的发展史。忽必烈、伯颜等蒙古君臣,生长在寥阔无垠的蒙古大草原,号称马背上的民族,强劲、骠悍,性格狙犷、豪放。蒙哥即大汗位,忽必烈以皇弟之亲,受任总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接受中原文化,推行汉法,思想趋于成熟,性格也起了变化,胆大心细,好谋善断,以高屋建瓴之势向南宋发起了大举进攻……
文天祥接诏勤王,组织义军奋起抗击,从他与以伯颜为首的元蒙将帅的军事、外交等方面的冲突中,尤其是镇江脱逃、囚禁大都期间的继续斗争,进一步把他的精神领域由追求正义、勇于进取又推向广顶天立地、气贯长虹的更新高度。放开手笔,选择最佳角度,多侧面、多层次地描绘人物生活和行动的环境,或简笔点染,或分散穿插,或工笔细描,或集中概括,创造性地把富于时代特征的历史画卷、风俗画卷、风景画卷与人物、事件和细节巧妙地编制起来,组成一帧帧多姿多采的生活图像,即求广,又求细,更求美,展现人物活灵活现,呼之欲出的神采风韵。同时大量运用文天祥本人的诗文来描摹景物,抒发感情,制造气氛,寓景于情,寓情于景,构成情景交融的意境,提供展开故事展节的配景,衬托人物意志的示形和投影,揭示人物的性格、气质、情趣和内心活动。文艺贵在创新。历史题材的文学作品,不应长期停留在一个水平线上,千部一腔,一成不变,形成一种概念化、简单化的僵化状态。它要继承,更要发展,敢闯禁区,标新立异,努力写出具有中国气派、民族特色和独特风格的作品。这是我最大的心愿,也是我所探索和追崇的目标。创作实践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克服的过程。作者呕心沥血克服生活素材,也在克服自己;克服的困难愈多,难度愈大,效果往往愈好,愈有希望在文学艺术的天地里开拓出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