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老头冷冷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一言不发。
他当然知道这个目有双瞳、后生反骨的少年对他来说是怎样的存在——早在三年前他偶然经过皖西地界的时候,便已隐隐感应到,在这深山老林中也许有一番属于他的造化。
这造化是什么?是祸还是福?
然而他这一门自祖师爷开宗立派以来,便立下规矩:只问路途,不问祸福。于是他停下了游历神州的脚步,在山野中流浪跋涉,当了一个上山下乡的行脚先生。
他已经被放逐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归故土,但是他不能,他手头上握着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让他咸鱼翻身,一登宝座。于是他就只有等,等一个契机,等一场造化,这一等便是三度寒暑。
现在,这个契机就近在眼前,就是这个孩子,一个注定要逆天而行的异数。如果现在收他为徒,以这孩子的天赋,不出五年,必能传承其衣钵,尽得他毕生绝学。而五年后,雏鸦羽翼渐丰,便也是他重返故地,夺回权柄之时。
可是,这老天爷都束缚不了的家伙,真的能为他所用么?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了主意。
他已年过半百,三十岁正当壮年之时被废去半生修为,经脉寸断,尔后又被逐出师门。他花了十年的时间游历神州大地,于山野间修得天下诸多秘术,重新夺回了力量。可这还不够,他需要更加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以逆转天命。
他不能再等。
“想要老夫收你为徒可以,但是你跟了我既当不了狗,也做不了人……”糟老头面色冷峻如霜,深邃的眼眸让人看不到尽头。
狗剩等待着,等待着糟老头剩下的那半截话。
“老夫要把你打磨成一把剑,一把杀人灭鬼的利剑!今生今世为我所用,你可愿意?”
少年歪着脖子想了想,问了这么一句:“剑是什么?是跟杀猪刀一样趁手的东西么?”糟老头忽然笑了,很痛快地笑了。这个久居深山没见过世面的少年所表现出来的淳朴瞬间打动了他,胸口方才积郁的仇恨和痛苦消弭了大半,也令他收此子为徒的决心更加坚定。
糟老头笑着说,自古刀剑不分家,你这么说倒也没有错。狗剩回答说那我就做一把杀猪刀一样的剑,稚气的口吻却是一脸的认真。
于是他们便成了师徒,以这样奇怪的方式。
糟老头让狗剩站起身来,然后正色道:“好了小子,从今天起,你便是老夫的门徒。你以后可不许叫我糟老头,须得称呼我为先生。老夫姓左,名不杀,你给我好生记住了,对了,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狗剩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名字,我就叫狗剩。
糟老头听到他这么说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狗剩被李家收养的这些年,这孩子吃过太多的苦,受尽了棍棒和白眼。他昂首环视四野,对着黢黑的山林,对着璀璨的星空,朗声宣告:“小子,你以后就跟老夫姓了,姓左,名无忌,天上地下无所禁忌!”
狗剩当然不懂他名字里的寓意,但是他高兴,他终于有了名字,可以做一个人,不会被人欺负,不会受冻挨饿,不会像一条野狗一样死在路边。
就在这时,左不杀冷不丁地从褂子上干瘪的大口袋里面掏出一个东西来,狗剩,不,现在应该叫无忌,认出那东西就是白天见到的那只怪鸟。
左不杀依然还是用手掌托着那怪鸟,不无骄傲的说道:“此鸟名曰渡鸦,性孤僻,好独居,喜哀丧,闻风而动,却逆风而行。老夫这一门素来便是跟死人打交道,跟活人做买卖,是以祖师爷以此来命名我们的门派——江淮渡鸦,现在老夫将它赐予你,从今往后,你,左无忌便是我渡鸦门人!”
无忌有些茫然,糟老头的这一番话他听的不甚明白。左不杀当然也不指望这小子一时半会儿就弄懂这些,他吹了个口哨,掌上的渡鸦便应声飞去,落在无忌的肩头。
“那就是说……我现在不能吃它咯?”无忌好像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
无忌肩头的渡鸦一听这话,立马便咕咕叫了起来,似是诉说着不满——这怪鸟竟已通人性。
左不杀哈哈大笑,说当然不能,往后你便是它,它便是你。说着,左不杀又把身后背着的竹箧卸下来,随手递给无忌。
无忌倒也乖巧,二话不说便把这颇重的竹箧背了起来。这份量对和无忌同龄的孩子来说自然是不轻松的,但是无忌打小就干着最重的活儿,倒也没觉得什么。
左不杀则一脸轻松快意,笑着说:“嘿嘿,收了个徒弟就是好啊,从此老夫一身轻,云游山野不负重也!”
“先生,咱们现在应该往哪里去?”无忌很自然地改了称谓,不再以糟老头相称。
“自然是往那山顶去,老夫要寻一方木材。”左不杀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山头。
无忌看过去,那山头赫然便是他刚刚离开不久的地方,他从小生活的小山村就坐落于此山脚下。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还要回去。
左不杀随即解释道:“咱们是要回去,但却不是走白天走的那条道儿,老夫要绕个远路,从山背面上去。”
无忌却说那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山背面半山腰以上是一处悬崖绝壁,要想从那里上去,除非长了翅膀。然而左不杀诡秘一笑,说山人自有妙计。无忌也不再发问了,他知道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就像村里人常说的神仙一样。
一路无话,这对奇异的师徒沿着崎岖的山路,在沉默中继续前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了多远的路,他们在天微微亮的时候登上了一座无名小山的山顶。这座山就紧挨着李家富那个小山村所在的山头,因为山不高的缘故,山顶正好落在邻山的半山腰处,而隔了一个山谷外便是无忌口中所说的悬崖绝壁——半山腰以上好若是被用一把刀竖切了一下,光滑平整如镜,没有一块凸起或凹陷,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你小子说的不错,一般人想要上去,除非长了翅膀,”左不杀抽了口烟提提神,随后话锋一转,“可老夫不是一般人。”说完,左不杀就走到山顶上一块两人高、三人合围的巨石旁,从系在腰间的那口布袋中取出一节三尺有余的青色藤蔓——那便是白日里左不杀从李老太坟前拔出的怨藤,又在巨石旁刨了个坑,径直把它种了下去。“来来来小子,借你的童子尿使使。”左不杀指着刚种下去的怨藤对无忌吩咐道。
无忌一脸苦相,说先生,打出了村子,这一路上自己就没喝过一口水,现在哪来的尿啊。左不杀尴尬一笑,说也是,老夫一时疏忽,竟忘了这茬,那就只好让老夫我亲自出马了。他解开裤裆掏出一只老鸟,对着那坑就是一顿灌溉。
此时,天方破晓,太阴虚挂,正是天地间生气蓬勃上升宛若潮涌的时候,但凡沾点灵气邪性的东西都会有种骇人的生命力。只见入了土的怨藤被这一泡热尿猛浇,就疯也似的狂窜起来,遇风便长,比那传说中的息土都不遑多让。
转息间,那三尺藤蔓就长到十数丈,也变得更加粗实了,比得上一根大红蜡烛。无忌寻思着这什么“童子尿”可真是个宝贝,肥力也忒大了。然而此时此刻,左不杀这老头子却想着,这下算是给这小子留下把柄了,虽说他现在还不太懂,可总有懂的时候,到时候他要是记起这茬,可不笑话老夫年过五十还是童子身嘛,失策……失策……